零散的声音逐渐汇聚成整齐的声浪,拔山倒海响彻天地。
阅兵台上那些因为陈若霖懒得凡事亲力亲为而留下一条命来的福州老臣见此情状,交头接耳,直言以前跟着福王参加阅兵大典时从未见过如此盛况。看来福州将兴。
长安看着背对着她坐在那险之又险的栏杆上弹琵琶的男人,心情复杂。
在同等的情况下,音乐永远比语言更有感染力,语言你可能会听不懂,但音乐永远不会存在这个问题,所以才会有音乐无国界之说。
而音乐对人类情绪的煽动力也是独具一格,哀婉忧伤的音乐能让人伤春悲秋泪流满面,大气磅礴的音乐则能让人热血澎湃激情万丈。
在这个音乐只供上层人消磨时间的年代,陈若霖能想到用它来煽动士兵的情绪,树立自己与众不同的形象,其观念不可谓不超前,其能力不可谓不卓绝。
这本是个获得任何成就都不会让人吃惊的男人,可惜,被原生家庭生生给毁了。
金玉在前,后头的方阵自然不甘落后,一个比一个精神饱满气势轩昂,如此一连进行了三天,福州的这次秋季阅兵仪式圆满落幕。
陈若霖并未立即返回榕城,此番夺权之争,福州各支军队中上层将领折损不少,他想趁此机会选拔一批将领出来,方式是先由各支部队推选出有资格竞争空缺将领职位的人选,然后一一与陈若霖过招,按武力值高低定职位。
如此一来,陈若霖每天要与下头这些兵将过招上百场,无一落败。其武力之高耐力之强,直让围观士兵叹为观止,于是传言变成了事实,人人皆知,他们的世子,云州之战的主将,确实是个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
几天比试下来,陈若霖在军中已有战神之名,无数士兵以能旁观他与将士们过招为荣。
毫无疑问,此次阅兵大典过后,陈若霖不仅会成为福州军队真正的掌权者,他还会成为他们的精神领袖。
福州一境平安了百余年,安居乐业的上位者和百姓们平日里早已想不起他们这些当兵的。可是,此番阅兵大典之后,每个士兵心里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们要被重用了!
最后一天选拔将领结束后,陈若霖在山城别宫里办了场筵席。他和那些将领们喝的是烈酒,给长安准备的是当地特产桑葚酒。
这桑葚酒酿得清冽微甜极易入口,长安多贪了几杯,回去酒劲上头,草草洗漱过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半夜,陈若霖爬上她的床从背后拥住她,倒将她惊醒了。
“什么时辰了?”长安睡眼惺忪地问。
“子时过半。”陈若霖在她后颈上亲了两口,手也不老实。
“又没拦着不让你去睡女人,竟日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作甚?”长安打他的手。
陈若霖低声笑道:“你在这里,我睡别的女人那叫退而求其次。我陈若霖长这么大,要么得不到,要得到就必是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退而求其次一说。”
“所以你现在要我,得到我之后呢?要什么?”
“孩子。”
“有了孩子之后呢?”
“更多的孩子。”
“有了更多的孩子之后呢?”
“更多更多的孩子。”
“……我说你陈三日后半辈子就在生孩子这一件事上死磕了是不是?”
陈若霖乐不可支,道:“谁让你问得那么长远。”
“我离开慕容泓,就是因为他给不了我长远。”长安看着里侧的床帐静静道。
陈若霖默了一瞬,问:“你觉得我也给不了你长远?”
“给不了。”
“何以见得?”
“因为你停不下来,而你又想要孩子。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见识尸山血海,所以我不会带着他跟你出去闯,我也不想留在家里等待永远也停不下来的你。”
“言下之意,我只能在孩子和你之间二选其一了,是吗?”
长安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问:“言下之意,你真的不能停下来,是吗?”
“停下来做什么?像我爹一样,闷在那座所谓的王府里一事无成地过一生,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一堆孩子?”
“一直往前又能怎么样?大不了让你做了皇帝。你以为皇帝的日子比你现在好过吗?”
“皇帝的日子好不好过,在于那个皇位是不是他自己亲手打下来的。就这一点来说,慕容泓如今的帝王生涯,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该有的模样。”
长安看着他,缓缓道:“那你去吧,我预祝你马到功成。”说着她就想起身。
陈若霖按住她,问:“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也不是第一天了解我的为人,为何今天会有此一问?”
第685章 母子
长安被按住,斜眼看他,眸光挑衅道:“不是风月老手,比女人还懂女人么?为何现在有此一问,你猜啊。”言罢将他手一推,下床去桌边倒水喝。
陈若霖翻过身,侧向床外,一手支额道:“莫不是这几天见识了我福州的兵力,开始为慕容泓担心了?”
长安理都不理他,直接对他这番话嗤之以后脑勺。
“还是,想让我相信你想在福州、在我身边安定下来?”
长安背对着他,低头不语。
“哦,我知道了。”陈若霖也从床上下来,走到她身后一把拥住她,低头在她耳边道:“莫不是对我动了心,所以不想让我去冒险?”
“陈三日,你能不能要点脸?”长安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反被他搂得更紧。
“啧,恼羞成怒,看来我猜对了。真的对我动了心?”陈若霖笑着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她的脸颊。
“死一边去,谁对你动心?”长安奋力挣扎,想挣开他的禁锢。
陈若霖兀自搂住不放,欢快道:“原来你喜欢上一个人是这般别扭的模样,怪道慕容泓那个毛头小子要摸不着北了。”
他旋身在凳子上坐下,放长安坐在他腿上,制住她乱动的身子,看着她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这许多年来,我不敢让自己不精,也就不敢让自己停下来耽于安宁,久而久之,自然就形成了习惯。如今你要我改掉这个习惯,我没办法答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这样的习惯是不是想改就能改的。但是我愿意为你试一试。我们来做个约定可好?”
“什么约定?”长安问。
“如果慕容泓能真正放下你,我答应你,他不犯我,我不犯他。我就在福州做我的富贵闲王,陪你。可他若不能,那我娶了你,于他而言便是夺妻之恨,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呐!我知道这小子善忍,心中嫉恨,他也未必会立即表现出来。但他毕竟是皇帝,等他真正大权在握君临天下时,我纵身为一方藩王,也只有任人鱼肉的份。所以我必得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反了他。”
“你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你觉得一个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会对一个女人有多长情?”长安撇过脸。
陈若霖笑道:“不好说。你可是他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喜欢上的女人。不管什么人事,只要占了‘第一’这两个字,就总是令人难忘的。更何况,我跟你说过,男人的天性就是争强斗胜,哪怕他对你没有那么情根深种,但你跟了我没跟他,那就意味着他在这场争斗中败给了我。届时,他想灭我,起因是你,却已不是完全为了你。”
“就算你说得有理,人心隔肚皮,他是不是真的放下我,你又怎能确定?”
陈若霖伸手摸她的脸,笑得意味深长,道:“男人,自有对付男人的办法。”
长安狐疑地看他,道:“你在宫里有眼线,且不止一两个。”
“我三哥好歹在那边经营了二十余年,若不存下点家底来,岂非显得太没用了?”
“存了再多的家底如今也不过是便宜了你,还是没用!”长安从他身上下来,靠在桌沿上抱着双臂问“你何时回去?”
“后天吧,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陈若霖单肘支在桌上揉额角,他今晚喝的酒不少。
“那我明日先回去了。”长安道。
陈若霖伸手去拉她的手,道:“一天都不愿意等我?”
“少腻歪了。我来时在路上看到有一片林子不错,想伐些木材回去。你回去时也不必等我。”长安道。
“这种事情何必亲力亲为?派人去做就是了。”陈若霖将她往自己身上拽。
长安拗不过,又跌坐在他腿上,道:“就像你一样,我也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什么都让下人去做,我还能做什么呢?”
若换做慕容泓,他这边的事情还没办完,长安便为了伐木要先走,肯定又要使性子了。陈若霖却只派了一队人给她就干脆利落地放她走了。
长安寻到那片林子,派人去附近找了伐木的人来伐了几棵大树,又雇了车船运回榕城去,耽搁了数天时间。回榕城的路上遇上秋雨,就近避入一间尼姑庵里头。
她此番是骑马出来的,固然可以去雇车,但她毕竟来自现代,想着反正赶回去也没什么事,就不忍心为了赶路让随行之人淋雨护送。
第二天雨还没停,长安在房里呆不住,就出来在这不大的尼姑庵里逛了逛,在后院回廊里遇见一对母子。
那妇人娇美温柔,看上去年纪绝不过二十五岁。孩子是个男孩,四五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十分活泼。
长安被那小男孩一双酷似陈若霖的碧眸所吸引,走过去搭话。
因她如今仍是男子打扮,那妇人便有些避嫌的意思,匆匆与他见了个礼便拉着小男孩回去了。
次日雨停,天阴阴的,看上去仍要下雨的样子。长安想着她随行都是大男人,老窝在人家尼姑庵里也不是回事,于是收拾行李上路。
到了下午,果不其然又下起雨来,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长安只得避入道旁林中。陈若霖派来的人显然很有野外赶路的经验,很快就地取材,用粗大的树枝和宽大的植物叶片给她撑起一个简陋的帐篷来。
林中树冠茂密,本来落下来的雨水就少,再有了这个帐篷,更是连片衣角都湿不了了。
长安还有心情坐在帐篷下学烤肉。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天色渐暗,雨中传来马车轱辘声,然后长安就听到负责放哨的侍卫赶人的声音。
她派随行的吉祥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吉祥回转,说是在庵里遇见的那对母子,脚程比他们慢,直到此刻才行至这里,没处过夜,见这林中有篝火,便想来寻个落脚之处。
长安遂让吉祥去把人带过来。
这对母子随行的人并不多,连车夫丫鬟在内也不过才五个人。
那妇人带着小男孩过来向长安道谢,长安便让两人在她帐篷里坐下,拿了烤肉给小男孩吃。
“看你们倒是与我同路,莫不是要去榕城?”长安问。
妇人受了长安的恩惠,也不好再顾着男女大防不与她说话,就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此间到榕城路途不近,怎就你们孤儿寡母地上路,孩子的父亲呢?”
妇人手指绞紧,显得有些窘迫,道:“此行,正是要去寻他的父亲。”
“原来如此。”长安看着那个一边吃烤肉一边眨着一双大眼睛看她的小男孩,越看越觉得他眉眼之间极像陈若霖,只是他头发是黑的。
“瞧你这孩子眸色深碧,他父亲是夷人?”长安试探问道。
妇人垂着脸,没有说话。
看得出来这是个极内向的女子,长安便屏退左右,对她道:“我认识一人,容貌与你这孩子七八分相似,若你这孩子是他的,我可带你们同行,也免得你们孤儿寡母一路上缺人照料。”
妇人有些不安,勉强抬起脸来,还不敢直视长安,只问:“不知公子识得的那人,姓甚名谁?”
“他便是如今的福王世子,陈若霖。”
妇人闻言,僵了一僵,猛然抬眼望住长安,双眸熠熠:“公子所言是真?您真的认识……认识他?”
长安笑道:“我骗你作甚?看来这个孩子的父亲,确实是他了。”
妇人先是欢喜,然欢喜了一瞬,表情又转为忧虑。
她伸手搂住自己的儿子,期期艾艾地问长安:“那依公子看,他……他会认下这个孩子吗?”
长安观她神情,眉头微皱:“他并不知这个孩子的存在?”
妇人低下头去,咬了咬唇才鼓足勇气道:“五年前他来到我家,爹叫我……伺候他。爹的本意是想让他将我收了,但他并没有。过后我明明也服了药,可是不知道为何还是……”她垂眸看着自己怀里孩子的发顶,声息颤抖,没能说下去。
四岁幼童一派天真,根本不知道大人在说些什么,只是感觉到自己娘亲声音颤抖,仰起脸来见她眸中含泪,顿时老大着急,费力地举起小胖手将手中啃了一半的烤肉递到妇人唇边,道:“阿娘不哭,肉肉给你吃。”
妇人硬生生憋回眼泪,努力挤出微笑,将肉递回孩子嘴边,柔声哄道:“囝囝吃,娘不饿。”
长安看着妇人明显比脸粗糙许多的双手,道:“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想来你也是受了不少的苦楚。”
未婚先孕,还把孩子生了下来,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足够毁了一生了。
妇人低着头,道:“这都是我自找的,与人无尤。”
陈若霖这样的男人,让她这样的深闺女子一见倾心是可能的,更何况还交付了身体。只是男人可恨,睡了不负责任。
“为何早不来寻晚不来寻,偏偏此时来寻他呢?”长安问。
妇人低声道:“家里人听说他当了世子,逼着我们母子来的。”
长安明白了,想来她家中那些人也不确定陈若霖到底会不会认下她们母子,所以逼着她们来,却没有跟她们一起来。如此,如果陈若霖认下这对母子,作为娘家人他们自然跟着沾光,若是陈若霖不认,那要承担后果的,也不过是这对母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