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待长安上门时,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尹才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长安还是一贯的模样,见了人还未开口先带三分笑。
“安公公,我家娘娘现在是婕妤了,不是才人。”尹蕙身边的宫女提醒长安。
长安挑眉,风度宛然地改口:“恭喜尹婕妤步步高升,杂家昨日才回京,孤陋寡闻了。”
“安公公说的哪里话?安公公如今贵为九千岁,能纡尊降贵来看我一个小小婕妤,已是抬举了的。”尹蕙温婉道。
“名头叫得再响,也不过是陛下的奴才罢了,不比婕妤你前途无量。杂家远行方回,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尹婕妤笑纳。”长安说着,挥手让身后太监将礼物呈上。
尹蕙看着她,眼前这个女人光从外表和言语神态上来看真的男女不辨。出去一趟,脸上多了那么长一条疤,而且人也晒黑了,怎么看,都是连给陛下提鞋都不配的人物。
可是尹蕙笃定,陛下不会嫌弃她男女不辨,不会嫌弃她破了相,更不会嫌弃她晒黑了。见她归来,他只会欣喜若狂。他会在她身上倾注那夜她感受到的激情,只多不少,因为那夜他醉了,而她回来了,他不必再为了她灌醉自己。
想起那夜陛下将她当成了眼前这个女人,又哭又求的模样,尹蕙恨得心里都能挠出血来。
就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靠着陛下的宠爱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权势,她凭什么让她的陛下卑微成那样?痛苦成那样?
说不清是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嫉妒更多一些还是对陛下的心疼更多一些,尹蕙只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念头,强烈地……想要摧毁一个人的念头。这种念头甚至超过了当初她对周信芳的恨意,她恨周信芳,不过是想要她死而已,从没想过要折磨她。
长安何许人也,尹蕙周身气场一变她就感觉到了,向她投去疑惑一瞥。
尹蕙却瞬间收敛了所有思绪去翻看长安带给她的礼物,其中有几只香料盒子,里面装的是海外的香料。长安的夷人朋友大鲲既是卖香料的,她要送礼自会照顾他的生意。
尹蕙闻了一下,忽然就侧过身去捂着胸口开始干呕。
身边人吓了一跳,长安眼神微微一凝。
第704章 重逢
“娘娘,您没事吧?”见尹蕙干呕,身边的宫女丽香紧张地问道。
尹蕙勉强止住呕吐之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那,是这香有问题吗?”丽香看向长安。
“不要胡言。”尹蕙忙喝止她道。
长安问:“尹婕妤闻不得这香?”
尹蕙抬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道:“安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安跟着她来到楼中避人处,尹蕙才停下来对她道:“让安公公见笑了,并非是香有问题,而是……而是我有孕在身,所以才闻不得过于浓烈的气味。”
长安闻言怔了怔,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肚子。
尹蕙见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恭喜自己,便知她果然在意,当下微笑着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有些羞涩道:“才一个半月,看不出来的。就是陛下比较重视,吩咐了要等三个月后坐稳了胎才能声张,所以才不得不与安公公你到这避人处来说。”
“哦,原来如此。”长安回过神来,嘴角翘起笑意,道“那要提前恭喜尹婕妤喜得龙子了。”
“承安公公吉言,若他日真能诞下陛下长子,我定请陛下厚厚赏你。”尹蕙道。
“多谢尹婕妤。既然尹婕妤有孕在身,杂家这东西就不能随便送了,礼物我还是先带回,请御医检视过后,再挑能送的送来可好?”长安问。
尹蕙道:“有劳安公公费心了。”
“举手之劳而已,尹婕妤不必在意。”
两人说完话,便又回到楼前,长安命人将礼物收回,说改日再送来,然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尹蕙站在楼前看着长安消失在宫道上的背影,心中总算是稍稍痛快了一些。
她并不担心长安去找陛下对质此事,能让陛下为她失落成那样,可见其人心高气傲,看事一定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她昨日才回的京,那昨日定然没有进宫,否则不会连她成了婕妤都不知道。而今天这时候陛下应该还未散朝,也就是说长安此番回来,很可能还未与陛下见上面。
尹蕙眯起双眼,心中暗道:你以为你是谁呢,有这个资格来给后宫嫔御送礼?既然你如此客气,我又怎能不与你礼尚往来呢?现下好了,收下我这份大礼,好好地去与陛下久别重逢吧!
长安去给孔熹真送过了礼,从观月斋出来,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感觉。走在路上被一块缺了半角的铺地砖一绊,差点摔一跤,好在吉祥看她状态不对一直留意着她,及时将她扶住了。
这么一惊,她倒是神魂又附体了。
皇帝临幸妃子,妃子怀上龙嗣,应当应分合情合理,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各在其位,她有什么好失魂落魄的?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连尹蕙都临幸了,还让她怀了身孕,可见已经彻底适应了皇帝这一身份,前朝后宫都适应了。她终于可以对他彻底死心,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都说初恋是用来怀念的,果然是真理啊。不过她认为,既然不能在一起,也不必再怀念了吧。于是等路过于飞桥时,她把怀里那贴身带了一路的玉盒拿出来,看了一眼后,就毫不犹豫地往桥下一扔。
白色的玉盒带着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瞬间消失在鸿池的千顷碧波中,再也无迹可寻。
只是,她能想得开,却压不住心口翻搅般的疼痛与窒息般的憋闷,走到半路实在忍不住,避到路旁扶着树干哇的一声吐出来,将早上用的那点早饭吐得干干净净。
遣散了跟着她的小太监们,她回到长乐宫,去陶夭那边讨杯茶水漱漱口,顺便看望一下这姑娘。
陶夭见到长安回来,高兴坏了,拿出一只绣得歪七扭八的荷包说是绣给她的。
长安接过荷包,看着上面那绣得七分像毛毛虫三分像龙的图案,道:“你这是绣给赢烨绣坏了,才说是绣给我的吧?”
陶夭脸一红,偷看长安一眼,小声道:“这你也看得出来?你也太厉害了吧!”
长安又好气又好笑,收下荷包细细问她的近况。
另一头,奉长安之命出宫回府取剑的吉祥走到半路,正好遇上散朝回来的慕容泓,忙上前行礼。
慕容泓记性好,虽然见过这奴才没几次,且又好久没见了,但还是一眼认出他是一直跟在长安身边伺候的。
“你为何在此?长安呢?”他问。
吉祥恭恭敬敬道:“回陛下,安公公在长乐宫,奴才奉他之命出宫办事。”
长安在长乐宫?是来见他的吗?明明知道他没有这么早散朝还是一早就来等他了?
慕容泓一时心花怒放,什么担忧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对他来说什么都不重要,赶紧回去见到她最重要!
他挥挥手让吉祥离开,健步如飞赶往长乐宫。走了一小段路后又猛然一个急停,害得跟在他身后的张让差点因为质量太重惯性太大刹不住车撞到他身上去。
慕容泓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一长溜侍卫和太监。
“陛下,有何吩咐?”张让观察着他的表情,问。
慕容泓看来看去,最后还是对长福一招手,道:“你随朕来,其他人原地候着。”
长福莫名所以,跟着慕容泓来到路旁的树底下,旁人听不着他们说话的地方。
“朕面色难看吗?”昨晚一夜没睡,恐怕好看不到哪里去。
乍然听到这样的问题,长福直接懵了,讷讷道:“这……奴才该说难看……还是不难看?”
听到如斯回答,慕容泓秋水横波的双眸一瞪:“实话实说即可!”
老实孩子长福被他瞪得脖子一缩,都快哭了。他一个奴才,哪敢说陛下脸色难看啊,可是陛下叫他实话实说,他也不能撒谎欺君啊。当下只得结结巴巴道:“陛下方才脸色不难看,现在……有点……”
慕容泓一听就知道自己激动之下问法出了问题,更正道:“不是脸色,是气色。”
长福眼神躲闪地将他那张比后宫娘娘们还好看的脸瞧了两眼,期期艾艾道:“奴才瞧不出来。”
若不是顾及到有失仪态,慕容泓都想双手叉腰了。
努力压下心中想要捏死这奴才的想法,他换了种问法:“那你看看朕脸色白吗?”
“陛下您一直都很白啊。”
“朕眼睛下面有没有点发黑?”
“陛下您一直就有点黑啊。”
“什么叫……”慕容泓发现跟这笨奴才在这儿说话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气色不好就不好吧,反正也没法子弥补了。早知道昨晚就该多喝几碗安神汤的。
他带着人回到长乐宫甘露殿,发现长安不在,一问得知是去了西寓所,想必是去看陶夭的。等了一会儿后,他算算时间,去看陶夭的话估计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就让长福去叫她过来。
长福颠颠儿地跑到西寓所陶夭房前,见了长安,欣喜道:“安哥,你可回来了,陛下要见你。”
长安垂了下眼睑,道:“知道了,马上来。”
她和陶夭告了别,与长福一起来到甘露殿,进到内殿,就像一个寻常的奴才一样,没抬头看皇帝就直接跪地行礼:“奴才长安,拜见陛下。”
慕容泓水晶心肠,看到长安这个行礼的动作,眼睛里原本雀跃的光就黯淡了下来。
除了她初初进宫那会儿,她何尝对他行过如此中规中矩的大礼?
“你先退下。”他侧过头吩咐长福。
长福当然知道他想跟安哥独处,麻溜地就出去了,还把外殿值守的人都打发得远一些。
慕容泓绕过书桌,向那个跪伏在地,暌违了整整一年半的人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疼痛又不真实的感觉。
“起来。”他弯腰伸手去搀长安。
长安却不着痕迹地将胳膊略略往上一抬,借着起身的姿势避开了他的搀扶,口中道:“谢陛下。”
慕容泓落空的手僵了一僵,知道方才觉得她与自己疏离并非是错觉。
长安站直身子,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一年多不见,感觉有点陌生了呢。看这个子,书架上的那个高度倒是没有虚量。
慕容泓的目光凝在她脸颊上的那道疤上。虽然收得平滑,创口也不大,但因为长,看上去还是挺明显的。这一趟出去,她破了相……
这样一道伤口,还是在脸上,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而她一个女子脸上受此重创,又会有多疼,多难过。
都怪他,是他遣她出去的。他总以为派了人保护她便不会有事,可世事又岂会都如人算计?
心中又是后悔又是疼惜,他伸手探向她脸上的疤,“你的脸……”
长安头微微向后一仰,脚下也紧跟着退后一步,再次避开了他的碰触,公事公办的平常口吻道:“奴才的脸没事,多谢陛下关怀。”
两次避让,终于让慕容泓不再试探,看着长安微有些无措道:“长安,朕知道你心里怨朕,你说出来,别这样冷着朕好不好?我们已经一年半没有见面了。”
长安不避不闪地与他四目相对。他还是那样,心里情绪波动的时候,眸中就水光盈盈,看上去无助又可怜,非常容易让人心软。
她知道他并非故意装出这副模样,这,只是他本人的特质之一。如若不然,当初她也不会一直觉得他本性软弱,有被调教成功的可能。
“陛下说笑了,奴才不怨您。”是的,不怨,但是也不再爱了。因为她累了,实在没有气力把这份仿佛永远都看不到终点的长跑一样的爱情继续坚持下去,更别说在这途中,她已经栽了无数跟头。
慕容泓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前所未有的干净,干净得仿佛空无一物,这让他蓦然惊慌起来。
“你说谎。你若是不怨朕,为何要避着朕,你以前从不会这样!”慕容泓激动地去牵她的手腕。
这次长安倒是没躲,让他抓了个正着。他伸的是右手,抓住的是长安的左腕。
慕容泓如愿地碰到了她,然后就觉得有些硌手。
他拉起她的腕子低眸一看,见那细细的手腕上套着一枚藤蔓状的金镯子。
他看着那枚金镯子愣了一会儿,道:“你从来不喜欢戴这些东西的,是谁让你戴上的?”
“陛下从未送过奴才这些东西,怎知奴才就不爱戴呢?”长安从他手中抽回腕子,从怀中摸出一封折子,道“奴才此番离京,一共就两件差事。治理盐荒的差事之前奴才已经具折向陛下汇报过了,这是奴才未能奉命押送陶夭去夔州的请罪折子,请陛下过目。另外,关于奴才请辞九千岁封号一事,也请陛下尽快昭告内外,如此即便奴才在前朝被弹劾,陛下面临的压力也能小些。”
“一年半不见,你对朕,只想说这些?”
“陛下想听什么不妨直说,奴才尽量配合便是。”长安道。
看着她无情无绪的眼,慕容泓这才知道,她若是真的对人冷漠起来,到底能有多冷漠。他僵立在那儿,心里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陛下!陛下!”这时外头忽传来张让的声音,随着噔噔的脚步声,张让拭着额上跑出来的汗,进了内殿往慕容泓面前一跪,仰起圆胖的脸满面喜色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后苑刚刚传来消息,尹婕妤有喜啦!”
慕容泓倏然扭头看向张让,眉头深蹙,一句“你说什么”还未问出口,长安以恍然的语气道:“原来陛下想听这个,是奴才刚刚回京孤陋寡闻了。”
说罢她就一撩下摆,在张让身边跪了下来,昂着头大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瓜瓞绵绵帝祚永延!”
第705章 琴师和猫
长安朗朗的道贺声音落下后,殿中好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