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不理直气壮了?”他同她玩笑,“晁将军面皮薄,被你撞见这种事,怕几个月不敢见你。”
  “本来也不常见。”她还在嘴硬。
  “不如这样,我们给晁衍一个面子,躲他几月?”
  躲?她不解。
  沈策指岸边,画舫靠了岸。
  那日午后,一艘不起眼的小船载二十人渡江。自此,柴桑夜市,最惹眼的不再是沈昭昭的画舫,而是秦商的。晁将军替沈策日日登船,寻欢作乐。
  而被传“风流”的沈策,已在千里之外。
  他们混在柔然商队中,沈策牵着马,拉着她的手,在守城将的眼皮底下,进了洛阳城。沈策以柔然语道谢后,带昭昭寻了一个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休息。
  店家帮他们拴马,发现昭昭一直盯着皇宫内的佛塔,笑说:“那是当世第一佛塔。”
  “永宁寺塔,”她点头,“我们就是为了它而来的。”
  笈多王朝的僧人说,洛阳有一座永宁寺塔,据传达摩祖师一百五十岁途经此地,称此塔为平生仅见,双掌合十,口唱南无。塔身光是金钉就用了五千多个,塔上的金铎有一百二十个,悬于每层塔檐上,常常随风相撞,声音悦耳,可传数十里。
  她对沈策提过一次。
  当时是在江边,她望江水上沈家军的上百战船,给哥哥讲从笈多王朝僧人那里听到的佛门典故:“他们说达摩渡长江时,没有坐船,而是在岸边折了一根芦苇,立在芦苇上渡江。一苇以航,由此而来。”
  没几日,沈策命人给她打造一艘形如芦苇的小舟
  关于永宁寺塔的故事,沈策一直许诺带她看,昭昭没当真,毕竟洛阳是敌境,危险重重。没想到,今日真来了。
  “想不想以后住这里?”沈策见她望佛塔出神,问她。
  她诧异:“住这里?”
  他颔首:“如今北境分裂,各有一个将军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占据长安、洛阳为都城。京中朝臣以此为警示,已经上奏,要逐年削我的兵。”
  “削兵权,就是想要你死。”没有兵,沈策就会是众矢之的。
  他笑:“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初夏后,沈家军将广招兵马,三年后渡江一战,自此北伐,再不回南境。这也是唯一的生路。”
  她不语。还有一条生路,两人就此离开。
  但沈策不会选这条路,他不是一走了之的人。
  他为日夜护她,和她假扮夫妻。晚上住客栈,她睡床榻,他席地。夜夜昭昭都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榻上,看着月下他的背影。
  四周都像被墨染了,只有一点点他的影子,附着月光,她一看就看整夜。
  离开洛阳城前晚,窗外起风,永宁寺塔上的一百二十个金铎相互撞击,传遍洛阳的每个角落,也包括这间房。
  “哥你睡了吗?”她轻声问。
  “嗯。”
  “……睡了还答?”
  “不答,你又要不高兴。”
  “我有这么霸道吗?”
  背对她的人笑了。她能听到。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静了会儿轻声说:“金铎声吓人。”
  没人答她。
  她低声控诉:“小时候,你都抱着我。”
  屋里静着,他还是不回应。
  昭昭阖眼,等了半个时辰。金铎声时快时慢,风声更紧了。腰上有热意,身后也有了男人的体温,沈策躺到她背后,把她搂进怀里。
  起初她想装睡,但事与愿违,很快睡麻了半边身子,不得不翻身面朝他。
  “装累了?”他低声问。
  “嗯……”她抱怨,“胳膊都压麻了。”好似装睡是他的错。
  沈策好笑,给她按摩手臂。
  她想到白日一封密信,秦商选择离开柴桑,回去后被疑,武陵郡军中人都认为她已叛变,隐秘处死。这件事传出去,变成了沈策始乱终弃,秦商投湖自尽。
  沈策早习惯被人构陷,她对此无法平静,想了一日。 
  “你当初,为什么愿意给她一条生路?”军中之谍,从无宽恕的先例。
  “她让我想起你。”为家人寻仇。
  昭昭默了会儿说:“我当初要为你报仇,也想过这一步。假若沈家军多年报仇未果,最终全军覆没,那我一定会被人抓起来。不论我容貌才学如何,单是沈策胞妹这个名头,就足够满足一个将军的炫耀欲,所以极有可能不会被处死,而是被胁迫做妾。”
  “做宠妾不是难事,”她冷静想过,这比兵法容易,“只要他们不杀我,活着我就能报仇。”
  他半晌不言。
  她永远忘不掉这夜,从他怀里抬头,在黑暗中找寻他时,额前印下的温度。
  门外有住客跑过,噔噔噔地下了楼,像靴子的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口……窗外寒风骤急,金铎撞击,声声不休,她像亲眼看着那些金铎如何在风中晃动。
  “小时候……”他的唇离开她的前额,“你常叫我这样亲,才肯睡。”
  他的震动不比她少,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想下榻出去,冷静片刻。但想到她说怕风大的金铎声,还是没走,搂紧了她。
  离开洛阳,两人去了沈策拜师之地:南北交界处的碧峰山。
  这次来北境,他一为成全她的心愿,带她看佛塔,二为走一遍北境重镇,为日后北伐做准备,三则是为了带她来见师父,请师父为她问诊。
  昭昭自柴桑酒家那一夜认出他,就喜好饮酒,比军中将士喝得还要急、要烈。他怕长此以往,喝坏她身子,请师父为她诊疗。师父了解前因后果后,告诉沈策,昭昭并未痊愈,失去哥哥的痛苦还沉在心里,酗酒是因为她认定了这是好东西,这个东西能让她见到哥哥。
  师父让他住到初夏,为昭昭医心病。
  碧峰山里,他们住了数月。她最爱去的一处瀑布叫披雪瀑,又名响雪泉,悬流千尺,瀑布旁筑有一亭,叫响雪亭。
  兄妹俩时常一天黑就不见踪迹,天亮前,沈策或是抱、或是背,把睡着的她从深林、山涧,或是瀑布旁带回来。
  旁人要帮手,沈策从不准许人碰她,亲自把她放到屋前檐下的竹榻上。
  日出时,鸳鸯瓦的影子会遮住她一半的脸,她的睫毛浮着晨光,睡得安稳。沈策常沏好茶,静坐陪她。
  她醒时,喜好不睁眼,轻唤一句“哥”。
  茶被递到口边,润喉,解宿醉。
  她努努嘴,代表还要喝,皱皱眉,就是还要睡。
  竹榻旁,常有夜里带回的植物。因为沈策曾告诉她,碧峰山植物多样,《本草经集注》有一部分就在此处完成。她记在心里,一醉了就逼沈策采,每夜都要不同。 
  这一日,她再被太阳晒醒,睁眼见榻旁的花:一丛丛极密的细小花瓣,白中见粉,花如雾,温柔至极。
  “这是什么?”
  “落新妇,”他说,“夏常见。”
  她心像被扎了一下。初夏已至,要回去了。
  他见她不语,低声说:“明日动身。”
  她点点头。
  “今夜给你寻了佳酿,”他轻声哄她,“任你醉。”
  “嗯。”
  那晚,沈策把酒堆满亭子,有二十六坛。她不解问,喝不完怎么办?他答,埋在此处,五年后再饮:“三年渡江,至多五年,我们再回来。”
  昭昭想到南境,为他难过。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毁大于誉,人人畏他,怕他,也乐于诋毁他。
  南北两国的名将们,虽少有善终,但至少生前常有美名,四海传颂。可哥哥,除了柴桑人,谁说过他的好?残暴,诡算,穷凶极恶……
  她常笑说,柴桑沈郎,一将守江水,声驰四海慕,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他的。
  她亲眼看着哥哥,从一个怀有天下、雄兵在握的男人,一步步深陷污名,曾有的最忠心的军队被削弱战力。如果西伐那一年,没有朝臣构陷,没有皇帝的一纸诏令,让他临阵离开,西伐已大胜,沈家军如日中天,趁势北统,该是怎样的盛况……
  沈策见她低头不语,柔声问:“怎么不高兴了?酒不好喝,还是哥哥说错话,得罪你了?”
  她低声回:“你想安排好那么多人和事,怎么可能?你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你也会死,你在荆州为南境险些死了,谁救过你,谁动过救你的念头?没有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面前的人轮廓模糊,不答她。
  “我最后问一次,”她喉咙发涩,“哥,你不要做大将军,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沈策的沉默,在她的预料内。
  他要安置部下,安置柴桑百姓,顾念南境万民,他要善后。从她七岁被藏到武陵郡开始,早知道哥哥不再是她一个人的。
  “这句话,以后我不会再问了,”她忽而一笑,看四周,“五岁时,你就骗我说要看山雪,到今天都没看到,只会拿一个响雪亭哄我……”
  她咬着下唇,轻声说:“五年后,我们冬天进山?”
  “冬天进山。”
  “这次不许食言。”
  不食言。
  昭昭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他记得,所以酒仅留两坛,埋于树下,等日后来取。剩下的二十三坛尽数敲碎。天亮前,沈策背昭昭下山,昭昭被他这数月背习惯了,梦里都会乖乖搂紧他的脖子,时不时醒来:“哥,你走慢点,走快了想吐。”
  他放慢脚步:“这酒究竟有何好喝的,能让你夜夜买醉?”
  她在他耳旁答:“牧也非我,安知我之乐?” 
  他笑,低声回:“昭昭非我,安知我不知昭昭之乐?”
  “自负,”她阖眸,在缓慢的颠簸里,轻声说,“总有你不知道的。”
  比如,我不是你亲妹妹。
  “是吗?”他在树影里,踩着一道道被隔开的月光,找回去的路,“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就算一时不知,也猜得到。”
  山路前有鹿的影子,他想叫她看鹿,发现她呼吸转匀,睡熟了。
 
 
  ☆、第四十三章 此生参与商(1)
 
  乳黄色的烛光里,沈策在床畔坐着。
  卧榻旁凌乱扔着玉瓶,半个时辰前,御医就跪在这里找,找哪一种能救她,最后撒了一地,不停磕头说,姑娘饮毒数日,早入骨血,无药可救。
  昭昭被关押后,谁都不见,只见表哥五皇子。两人自幼相识,又几次有赐婚结亲的传闻,众人都以为她和五皇子有情,让五皇子规劝她大义灭亲,诱沈策自尽,才能保全性命,后半生自有享用不尽的富贵。“昭昭问我,是不是要拿她做人质,逼你自尽,”五皇子告诉沈策,“她求我帮她死。就连用香浸毒,都是她预先想好的。”
  不相熟的婢女和侍卫都以为五皇子送加持香是为博美人一笑,美人也确实拿到那一盒香,露出了难得笑容,如获至宝,对表哥躬身行大礼。她怕人察觉她吞毒,强行催吐救她,每日分食,让毒缓慢入骨……
  凡人无力回天,只能下重针,唤她醒上片刻。
  沈策不让人碰她,把她衣裳脱下,剩一心衣,两条细细带子吊住一块布,挡住胸前。她幼时初到柴桑,见表姐们穿这个,一日在纸上描画出大概,说哥我也要。沈策没见过此物,揣入怀中去寻裁缝,说是为妹妹买,裁缝笑而不语,交给妻子来做。他一想到自己不日从军,怕她日后想要,脸皮薄没得穿,让人从幼年做到了十八岁。她初到军营和他同住那夜,就穿着此物,他抱她上榻,掌心下尽是她柔软肌肤,才醒悟此衣仅能遮掩前胸,后背只有细细带子绑缚……他从未近过女色,昭昭于他,是唯一的女人。
  沈策这一生,全部有关于女子的记忆都和她有关。
  下针后,殿内的人都让他屏退。
  沈策耐心为她穿上衣裳,见到昭昭的眼皮下有微动,手指悬在那……
  她喉骨滑动了几次,喘息声渐重,沈策不敢动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很疼?”他低哑着声音骗她,“刚解毒都如此。”
  她努力吸着气,不停摇头,笑着哭,嘴唇微张了张,想说,哥你看我又没死……
  昭昭的呼吸在他脖颈边,急而重,他明白她大限将至,这一别再无能见的机会,强压着声音说:“哥哥有件事早知道,始终瞒着你。”他说。 
  他们在庐山深处避难,昭昭病入昏迷握他的手,喃喃着,怕柴桑不收留沈策,怕自己死后,沈策无家可归。小小年纪的女娃不停说,哥你可以去西南夷,去西南夷。他当时心急如焚,一心只有妹妹的安危,只是奇怪为何小小年纪的她会熟知西南夷部族。其后,他屡屡想到此事都觉不寻常,再见昭昭亦觉她对自己的依恋不再似幼时,极像男女之情。他心中起疑,命人追查,虽找不到确实证据,但从蛛丝马迹中,获知了真相。
  ……
  他伏在她耳畔,告诉他。
  “你我并非亲生兄妹,”他说,“在洛迦山,方丈问我的心魔,是你。”
  她想睁眼,没有力气,滚热的液体从脸庞滑下来一道红。
  他用手指把血抹掉,见她耳中也在冒血,想象不出七窍流血有多疼。昭昭怕疼,自幼手指头破了一块皮都会举到他眼前,唯恐他注意不到。
  他抱她到怀里:“你吞的毒太烈,熬一夜就好。此时的疼哥哥没办法,忍一忍。”
  怀里的身子渐软。
  他扶着她的头,让她能靠在自己肩头:“渡江一战已胜,等你养好身子,哥哥带你过江。”
  ……
  他手背上滴落浓黑的血。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从自己面前走过,推开殿门,好似推开武陵郡舅母家的后院院门,说,哥我偷偷送你,不让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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