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琼九盯着地上的官帽看了一会儿,听着那郡守断断续续话语里的颤音,弯了腰将那帽子捡了起来,还顺手拍掉了帽檐粘上的土。
走到何郡守面前,抬手将帽子重新戴到他的头上,甚至还顺手将他脸侧垂下的那一缕乱发塞了进去,做完这些之后,拍了拍手,扬了头看向太子,骤然一笑,眉眼弯弯,眸中波光水漾,朱唇轻启,将这日头的明媚阳光也比下去几分。
“太子表哥,再耽搁下去,花坊铺的糕点还吃不吃了?”
她面上透着娇俏,迎着太子投放过来的目光,极其璀璨的露了个笑容。
她微微偏了身子,侧着头对那郡守勾了勾手,压低了声音,“喂,快带你那些下属回去吧,太子表哥带的侍卫就足够保护我们了。”
何郡守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的长相,只觉得眼熟的打紧,冷不防地听着她为自己解围的话语,心里既是感激又是觉得这嗓音也似曾相识。
但他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多问,就听到那边太子的命令,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众人员慌乱撤退,临走前,架不住心里的浓浓的异样感,又将目光放肆在陆琼九漂亮精致的五官上梭伦一番才离开。
待那群人走了个干净,太子才让乔装成百姓的侍卫四散游离在这条街四处,来保证皇子公主们的安全。
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帖后,太子才朝陆琼九扬了扬手,“小九儿,这么急做什么,花坊铺的糕点还能卖光了不成,你就好好让绍一跟着你啊,女孩子家家的一会儿小心一点。”
他说完,还扬着唇朝着陆琼九后面的男人颇为用力的眨眨眼。
淮绍一阖上了眼,拒绝接受他的目光。
太子摸摸下巴,“嘶”了一声,又见周围人实在是多,只好作罢。
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头一次做红娘,牵红线,就受到这样的冷待,失落间又怪异的参杂着几分稀奇古怪的激动,惹得他又望了好几眼这俩人,才将长臂一伸,将处在这俩人中间的秦桠思一把揽过来。
举止间,不经意间粗暴了许多,秦桠思紧紧的皱了皱秀眉,端着一副好涵养模样,没吭声。
“皇兄,”她小声地叫,手暗地里拍了拍太子的背,示意他松手。
但太子像没有感觉般的,依旧笑着对陆琼九说:“小九儿,我们分开逛,各自早去早回,只有一样,不许喝酒!”
他竖起一根食指,朝她的额头,隔空点了点。
陆琼九笑道:“我何曾喝过酒啊。”
“这就对了,及笄之后再喝。”
他说完这句话,才探头对着怀里妹妹的耳朵悄声道:“昨日,我听说母后遣人给你送了封信。”
上一秒,自己唯一的亲哥哥还在对别的女人柔声细语嘱咐,后一秒这声音却低沉带着命令般的询问出现在自己耳畔。
秦桠思再一想到信里的内容,瞬间脸上的笑容就尽数收尽,眸子里全是不满、愤怒和委屈。
她梗着声音,“怎么,母后送信这种事还要皇兄过问。”
太子看着陆琼九和淮绍一的身影越走越远,笑意收敛了个干净,他将秦桠思放开,低头去看她现在已经透着泪意的眸,声音掺了几分无奈,“唉,好端端的哭什么,这事儿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也怪我,不该把母亲与你混为一谈的。”
他说着,抬起了手,动作尽量轻柔地替秦桠思擦掉已经滚出眼眶的泪珠,“我们找个酒楼,再将这件事好好说与你听,你也不小了,该明事理了。”
……
陆琼九搀着音容在路上闲逛,从街头走到街尾,音容看着花坊铺的招牌越走越远,有些忍不住的扯住了陆琼九的宽袖。
“郡主,”她探出手指,指了指后面,“花坊铺我们都走过去了啊,您没看见吗?”
陆琼九有些闲散地回头,但目光没有落到音容手指处,反倒游走在与她保持着一步距离的男人身上。
她咬了咬唇,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的,试探开口:“那个,我听说清河郡的说书先生,口才堪称一绝,醒木一拍,引人入胜,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去看看。”
淮绍一望了过来,还没等他说话,音容就抢先开了口:“郡主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啊,这说书先生说书的地方……哎,您别任性了。”
音容垂下头,很是不好意思的哼出声,“什么三教九流,下流之士待的地方。”
“也没见过哪个郡主去这种地方啊。”
陆琼九皱皱鼻子,“我们挑个安静的地方就好,淮公子在的话,定是没人可以靠近我,我真的好想去,想了好几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
上辈子陆琼九偶然见过一次说书先生的表演,当时是已经继承大统的秦裕特意叫到宫中去表演,说书人游刃有余在“一桌、一扇、一醒木”间谈天说地,时至今日,陆琼九想起来,仍然觉得难以忘怀。
但是,音容都这般拒绝的话,怕是皇家宗亲出身的淮绍一更不会赞同。
陆琼九霎时有些泄气,踩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闷闷道:“规矩啊,礼节啊,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是因为没有人第一个做的原因啊。”
她顿了顿继续说,“大秦建朝这么多年,也是头一辈子有异性郡主,那本郡主既然已经做了头一遭,怎么这回头一遭就不行了呢。”
她看上去颇为沉闷,往回走了几步,看着自己的影子头与淮绍一的黑靴重合,更加泄气,“罢了,我们回去吧。”
她大步往回走,有些怨气的步伐带着一股子猛劲,经过淮绍一身侧的时候,却陡然被人拉住手腕,她勉强稳住身子才堪堪停了下来。
陆琼九不可思议的望着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大手,木讷地咽了咽口水,因为慌乱声线也不稳起来,“淮……绍……淮公子?”
淮绍一不急不缓的收回手,漆黑的眸子对上她的,弯腰拱了拱手,声音紧跟着流露:“郡主说得对,自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才最可悲。总得有人先做出点什么,您要去的地方,臣认为可。”
他话一边说着,陆琼九的眼睛就慢慢睁大,待他完整表达出意思,陆琼九的眼眸已经睁到最大,她不敢相信的问了问,“你要陪我去?”
淮绍一的目光淡淡扫过她,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陆琼九瞬间在街道上蹦了两下,若不是怕引人注目,她怕是都要欢叫出声。
天知道,她多么渴望去看看。
天知道,这个她试着爱上的男人在意外地赞同她的那一刻,她心里多么满足。
她忍不住在心里雀跃,这个男人,和她太合了!
音容却突然一脸惆怅,看着俩人已经迈步离开的身影,一阵头疼并且着实无力,这淮公子什么破理由,分明就是故意纵着郡主胡乱说的,道理,这能算什么道理?
最后,抱怨归抱怨,她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追了上去。
陆琼九和淮绍一并排走着,她看着他们俩人的影子先是交叠,而后平行,最后齐齐的结伴,心里那么点微妙的静好情绪萦萦绕绕在她脑海,如何驱赶也没能消失。
她将手帕攥在手心,另一个手缓慢的揪住帕子一角往外抽,心里数着“一、二、三”,“三”在心里响起的时候,帕子也飘落在了地上,被风吹的偏了方向,往她左手边飘去。
淮绍一下意识的抬手去捉,在这时,风势突然变大,他勉强扯住的一角猝不及防的全然被风卷席而去。
他回头望陆琼九,却发现陆琼九不知何时也在望他,两双眼眸,不期而遇。
他黑眸落了些细碎阳光,她水眸亦是承载了波光粼粼,他们都在彼此的眼里,望见了彼此。
周围商贩摆摊吆喝,路人推搡拥挤,偏偏谁人,在此刻,都挤不进这两道目光中。
慢慢的,陆琼九漂亮的眼眸中露出些狡黠,乌睫轻眨,她拉着长音,要让对方听清楚的语速吐出几个字。
“淮绍一,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她俏然眨眨眼,“叫你淮公子总归是疏远生分了。”
淮绍一眼睛一眨不眨的低头看着这张生动的面孔,听到自己胸膛里的一声大过一声的响动,只觉得脚下踩着的地也松软到不行。
陆琼九缩在袖子里的手紧巴的拧在一起,丢帕子就是为了吸引他的目光,如今话说完了,她却紧张起来了。
过了好半晌,就在陆琼九以为淮绍一不愿意的时候,她对面的男人却突然动了动身子,将她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而他背后,就是晒人的日头。
“好。”单字,极轻,极简。
作者有话要说: 陆琼九:淮绍一太合我了,脾气秉性什么的就说明是我的男人啊!
啥合不合的,还是我们绍一太喜欢九妹了。
先爱上的人,就会忍不住无条件纵容嘛~
第20章 九妹
酒楼掌柜的弯着腰接过伙计手里的饭菜,正准备放到酒桌上的时候,突然间被旁边的穿着粗布衣裳却站得板直的人截住。
这人将饭菜恭敬端在胸前,朝着端坐着的人微微压低腰身,待端坐的人扬了扬手,这些饭菜才得以稳妥上桌。
掌柜的到底是这么多年混迹酒桌赌场啊,立马就感觉出来这桌客人不一般。
他将因为天热手心生出的腻汗在自己衣衫上蹭了又蹭,才讪笑着畏畏缩缩的伸了手,本意是打算介绍介绍各式菜样,但刚伸出手就又被旁边人生生擒住。
“停停停!疼疼疼……”掌柜的急急喊叫出来,还用自己的胖手不住地拍打着那人的手臂,“就……介绍菜名……”
“主子,”擒住他的人径直将他虏到气定神闲品着酒的人面前,“如何处置?”
慢悠悠品酒的人动作不停,笑眯眯的望着对面的女子。
那女子瘪着眉头,被这哭嚎声惹得心烦意乱,终是忍不住道:“皇兄出门怎么没带小满子,反倒带了这么一个榆木疙瘩。”
太子这时候才将酒杯放下,给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侍卫会意,将掌柜的拖拽了出去,顺道还将门给关好。旋即,这个房间就只剩他们二人。
“小满子办事不得力,出宫游玩这样好的兴致不能被他败坏了。”太子捧起茶壶,亲自给秦桠思倒了一杯茶,“尝尝,民间滋味。”
他将一只手闲散的搭在靠背上,眼里现了一丝回味,“还有点意思。”
秦桠思没搭话,用帕子按了按嘴角。
“这何郡守和刚刚那位掌柜的,新鲜新鲜!”太子露了笑,“虽愚笨,却也着实率真,那些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都多少年,不见这样的人了。”
太子的声音越拉越长,牵扯出些遥远的思绪。
“年幼时,我以为母后便是这世上最率真可爱的人,想说什么便说了,想做什么便做了,从来不藏着掖着……”说到这里,太子嘴角的弧度慢慢浮现嘲讽,“原来,到底还是年纪轻,什么都看不懂,看的人也少,不知这大千世界,多少人表面、背后是两幅面孔呢。”
他搭在椅背后的手摩擦着木质凳子粗粝的纹路,挑起一侧眉,另一只手挑起折扇敲了敲桌面,“皇妹自幼秀外慧中,来说说你的见解吧。”
秦桠思垂落的发挡了她大半个面容,她盯着茶盏上点缀的红梅卧雪图,咬紧了牙,勉强维持着嘴角的浅笑,她柔着嗓音道:“思儿自幼长在深闺,自然不如皇兄见多识广,每日接触的人就那么多,哪里能看出什么门道可以评头论足呢。”
太子点了点头,将折扇展开,随手扇了两下,“这倒也是。”
“思儿由母后一手带大,不知道是不是对母后的了解比本宫更加深入?”他夹了一口菜放到口中,咀嚼着。
“母后的脾气秉性,整个大秦有目共睹。”
她所答非所问,却将立场明确摆好,太子瞬间明了,也就不再绕圈子。
“那信你看了?”
秦桠思点了点头,“看了。”
“你觉得母后有错否?”太子往前探了探身,直视她的目光。
秦桠思抬起了头,露出满眼的真挚,眼底透出丝丝为难,她一身素白轻纱点绣红梅对襟襦裙,衬上柔柔弱弱身段,让人无法不信服,“有错却也没错。”
“母后在信里说了……九儿的事,九儿的事母亲确实做得过了,但……”她抿抿唇,“但也是为了皇兄和我啊。”
太子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说着就要找她要皇后送过来的信,“你这想法和母亲有什么两样,把信给我,让我看看这信里究竟是如何误导的你。”
秦桠思慌乱起身,躲了太子因为情急伸过来的手,她偏过身,侧对着太子,“皇兄在说什么,难道要因为母后一次的错误否定她整个人吗?生养之恩,皇兄你真的不顾及吗?”
“况且,母后还知错了。”
太子张了张嘴巴,似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蹭地起身,紧跟着秦桠思,又重复了一遍,“把信给我。”
秦桠思突然间转身,宽袖在空中滑过一个弧度,她声音高了起来,“皇兄想不明白吗?母后为何将这件事以书信告之,我每每日夜陪伴在侧,母亲均一字未提,反倒黯然神伤,以泪洗面。昨日那封信,句句言辞恳切,望女儿不步后尘。”
“那信,不过是一个做错事的母亲羞于言说的表达,满是愧疚之余,皇兄竟然还这般想自己的亲生母亲。至于那信,关乎国母声誉,我看过便烧了。”
秦桠思言语急切间,目光炯炯,让太子有了些迟疑。
但那些年的蹊跷完完全全依附在皇后身上的事,又是明明白白存在着的。
太子压抑住心里的波涛汹涌,他不想再继续做聋子瞎子,有些事一旦开始怀疑,就如野草般狂乱生长,任如何割毁,只要春风一吹,便蛮横生长。
“皇兄,生养之恩,不足以让你体谅母后吗?纵是九儿受了委屈,但事情已经过了,您和母后的母子情分,血浓于水,怎可说断就断。”
秦桠思上前一步,伸出手握住了太子垂在身侧的手,她尽量压低放柔声音,“皇兄,母后膝下只有我们兄妹二人,贵妃娘娘恃宠而骄,她在后宫周旋,守着国母端庄,已经着实不易了,她不能再没了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