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胡善围的心犹如柳絮,一会被风卷到老高,一会又落在池塘里,浸透了水,沉了下去。
  一直觉得纪纲头脑简单,可是现在,胡善围觉得自己其实看不透这个人,每个人都有很多面,纪纲在她面前表现的是蠢萌的一面,这让她忽视了很多事情,她一直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并非如此,比如进宫十五年来,她习惯了纪纲的陪伴和保护,以为是锦衣卫职责所在,纪纲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现在想想,纪纲确实有些“扮猪吃虎”、“动机不纯”,对我有些绮念。
  然而,胡善围和纪纲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规则是看破不说破,以后好见面。
  所以纪纲会哈哈大笑,说“逗你玩”。
  胡善围故作生气,“一点都不好笑,你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既然你如此招摇的来找我,应该已经查到谁在传谣了。”
  纪纲点点头,“毛大人为了帮我开脱,主动和范宫正联手,锦衣卫和宫正司一起查,还有什么查不到的,传谣的人找到了,以前是皇太孙宫里的宫女,懂得些音律,时常给皇太孙抱琴,所以叫做抱琴,前几天去了东宫当差,此刻范宫正和毛大人带人去东宫捉拿抱琴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这个抱琴就是那天把胡善围和皇太孙的谈话透露给东宫太子妃的宫女。胡善围请詹事府吃油炸猫耳朵,皇太孙就把抱琴送到东宫伺候太子妃了。
  范宫正做事,雷厉风行,加上毛骧的支援,把后宫层层筛查,多如牛毛般的线索都指向了东宫的抱琴。
  东宫。
  青是东方之色,所以东宫也叫青宫,皇宫建筑都用黄色琉璃瓦,唯有东宫和现在的皇太孙宫用绿色的琉璃瓦。
  此时正值春天,细雨绵绵,无声的落在东宫绿瓦上,泛着清冷凄清之感。
  范宫正和毛骧并肩而立,看着悬梁上晃晃悠悠的歪脖子尸首。
  正是宫女抱琴,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白绫。
  他们连夜审讯,还是来晚一步。
  胡善围和纪纲闻讯赶来时,抱琴已经被人抱下来,尸首已经发硬了,躺在一块门板上。
  范宫正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从抱琴身上发现的。”
  胡善围展开书信,纪纲凑过去一起看,这是一封抱琴亲手所书的忏悔信,说她因记恨胡善围向皇太孙告状,被皇太孙所厌恶,贬到东宫,前途断绝,遂编排了胡善围和纪纲有私情的谣言,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让胡善围丢面子,没想到谣言越滚越大,越来越离谱,事情闹大了,一切都是她的错,和东宫与皇太孙都无关云云。
  字迹工整,范宫正命人对过笔迹,的确是抱琴亲手所书,初步验尸,是抱琴投缳自尽,并非死后被人挂上去的。
  胡善围合上书信,问范宫正,“这个抱琴在宫外可有家人?”
  范宫正点点头,“无锡人,家里父母兄弟皆在,小有家产。”
  胡善围说道:“按照宫规,自戕是重罪,一人自尽,全家都要陪葬,这个抱琴进宫多年,她应该知道后果。”
  宫中一般选择自我了断的是孤家寡人,无家无口,一死百了。可是抱琴有家人,明知自戕祸害全家,还是选择了自尽。
  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有人威逼利诱?
  这些都随着抱琴的死,成了谜团。
  范宫正说道:“经过我和毛大人各种严刑拷问,线索都指向了抱琴。宫中女官的名誉如同性命一样重要,她居然敢用如此恶毒的谣言中伤胡尚宫和纪大人,就应该承担这个恶果。”
  一旁纪纲说道:“我的名誉难道不重要了?我也要脸的好吧,连私生子这种谣言都传出来了,稀里糊涂喜当爹,我简直比窦娥还冤。”
  众人皆是无语:纪大人什么时候有名誉这种东西了,锦衣卫头号笑面虎,杀人如麻,您的“名誉”很好听嘛。
  毛骧嫌丢人,把纪纲拉到一边教训,“京城这么多男人,人家为什么不编排别人,非要编排你?还是因为胡善围稍有风吹草动,你就跑去帮忙,时间一长,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只是没有像今日这番恶毒,你若不理会,那有这么多事。”
  纪纲大呼冤枉,“毛大人,明明是你要我暗中监视胡善围和胡家人的,怎么现在又骂我走得太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毛骧恨不得揍他一顿,“监视归监视,可是你动机不纯,你自己心里没数,非要我戳穿?你这是公报私欲,现在出事,还不是我给你擦的屁股?”
  纪纲自知理亏,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毛骧走了。
  抱琴的尸首被宫正司抬走了,此案了结。
  胡善围看着地上的白绫和踢翻的凳子,心中怒火依然未平息,对东宫的人说道:“我要见太子妃。”
  东宫的宫人忙说道:“因抱琴传谣自戕,太子妃吓病了,此刻正在卧床休息,不便见客。”
  想躲,没那么容易。胡善围觉得区区一个宫女抱琴,是没有胆子敢中伤女官之首和锦衣卫最不好惹的纪大人的。
  抱琴是个被推出来抗责任的替死鬼。
  胡善围说道:“麻烦你去转告太子妃,我有些话想和她说,如果她不见我,那么这些话我就只能说给别人听了。”
  这事若这就这样过去了,以后保不齐还有什么类似恶毒的手段对她使出来,太子妃这些手段并不高明,但确实有效果,行动前连替死鬼都找好了,看来太子妃以前在东宫没少用过这些手段。
 
 
第150章 谁搞宫斗我搞谁
  太子妃吕氏在外面总是表现出端庄温柔,楚楚可怜之态,像一朵夏日池塘里的白莲花。
  但是,东宫先太子妃因难产而身体欠佳,死了、原配嫡长子朱雄英八岁夭折、原配嫡次子朱允熥曾经传出过难产把脑子憋坏了的谣言,导致这个最名正言顺的原配嫡子无缘皇太孙之位。
  一件事可能是巧合,但是三件事皆是如此,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现在太子妃吕氏上位背后的东宫风云,不知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登上太子妃这个位置。
  怀疑归怀疑,最后都抱琴之死一样,没有证据。何况懿文太子和吕氏夫妻情深,东宫没有其他姬妾,吕氏生了六个孩子,个个都聪明伶俐,尤其是长子朱允炆,小时候有神童之称,最得洪武帝喜欢,林林总总的原因,让人们不再去深究那些东宫疑云。
  何况现在先太子妃常氏的娘家郑国公府已经被洪武帝罗织了罪名灭族了,只逃出去一个孙辈不知所踪,舅舅蓝玉甚至被剥皮,更没有敢质疑太子妃吕氏的过去是否干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皇太孙是钦点国储,太子妃是他妈。
  太子妃使这种下作恶毒的手段习惯了,而且大体达到了目的——只有懿文太子的死是她所料未及的。
  现在太子妃在东宫地位巩固,儿子皇太孙之位经过洪武帝辣手无情的一场大清洗之后,也是无人能撼动,太子妃洗脚上岸,本该金盆洗手,从此做一个好人的太子妃,将来入主慈宁宫成为太后——宫斗终极大赢家。
  可是太子妃偏偏因失去对皇太孙儿子的掌控,而迁怒上了胡善围,其实母子不谐的矛盾早就有了,只是在胡善围这里激发开来。
  太子妃一路顺风顺水的爬上枝头,成为东宫宫斗大赢家,最大的经验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要敢想,敢做,只要不被人抓住明显的小辫子,尽管放手去做,你们怀疑我又如何?没有证据,你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事实就是如此,宫斗这种事情,有时候赢家并不需要多大的谋略,就像《权力的游戏》里的瑟曦皇后,阴谋平常,但手段狠辣,敢想敢做,结果她就能一路将各种聪明强大的对手摧毁,坐上了铁王座,成为瑟曦女王。
  太子妃的地位在上升,但是性格和手段没有变,她用了以前惯常的手段去对付胡善围,将抱琴作为替死鬼,反正查不到她头上,相反,得知抱琴自缢而死,写下忏悔书后,太子妃痛心失望加上自责,“病”倒了。
  以前和先太子妃争宠斗法时,吕氏也常用这招,先太子妃常氏是将门虎女,亲爹是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曾经屠杀半个苏州,胡善围的亲娘就死于屠城时的骚乱,被难民活活踩踏而死。
  懿文太子是个重文轻武之人,可想而知,当先太子妃和吕氏“杠”起来的时候,一边是双目含威的正妻,一边是娇娇怯怯吓得病倒的侧室,他会站在谁那边。
  然而,胡善围不是懿文太子,她仅有的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给了纪大美人。
  胡善围对太子妃,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见太子妃之前,胡善围对范宫正耳语了几句。
  范宫正眉毛一挑,“你真要这么做?这位毕竟是皇太孙的生母,未来的太后。”
  胡善围冷哼一声:“我在宫廷当女官,淫乱宫廷是死罪,她毁我名誉,如同要我性命。我又不是懿文太子妃那样隐忍好性子,还要顾及丈夫的态度。她手段如此卑劣龌蹉,这次是纪纲,下一次就是纪‘铁’。”
  “这一次推出个抱琴背锅,下一次栽赃一个捧棋,一次次的,就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直响。我这一次要是轻轻放过,将来不知有什么阴招等着我,反正选秀之后,我就要离宫了,太后又能把我怎样?皇太孙可不是那种耳根子软的。”
  胡善围初进宫时,仅仅是个守藏的八品女史,就敢正面撕宫里风头最盛的胡贵妃。
  范宫正怔怔的看着胡善围,十五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从来不逃避问题的热血女官。这是她一手挖掘出来的人才啊,没有看走眼。
  “行,我就按你吩咐的去做,这就去尚仪局找沈琼莲帮忙。”范宫正被胡善围感染了,“连对你这个尚宫都敢这样无端构陷,将来后宫恐怕没有女官的立足之地了。这女官当的怪没意思,以后老朱家去使唤一群任打任杀的奴才得了。”
  范宫正指挥宫正司的抬走抱琴的尸首,东宫一群人立刻过来洗地,这里早就是太子妃一手遮天。
  不一会,范宫正火速命人送来了从尚仪局沈琼莲那里弄来的东西,胡善围打开草草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太子妃为了撇清自己,最初装病,不见胡善围,但是胡善围威胁“如果她不见我,那么这些话我就只能说给别人听了”,太子妃不得不拖着病躯,起床相见。
  太子妃的寝宫布置的很是素雅,符合寡居之人的身份,也有皇家富贵的气象,太子妃额头绑着一块抹额,素着脸,一副西子捧心之相,弱不胜衣。
  太子妃抹着眼泪,“抱琴那丫头……以前真是个好的,七岁进宫当宫女,聪明机灵,又能识文断字,我千挑万选看中她,要她伺候皇太孙,后来皇太孙搬到太孙宫里单独居住,我这个当娘挂念他的身体,就时常唤抱琴来问皇太孙的生活起居,吃了什么,晚上睡了几个更次等日常小事。”
  掌控和关心牵挂之间只有一纸的距离,确是天壤之别。太子妃这一招真是厉害,既能洗脱自己,还能解释为何抱琴向她告密。
  至于抱琴到底对太子妃都说了些什么,反正一个死人是不能开口辩解的。
  胡善围看着太子妃唱练做打,目光越来越冷,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胆大心黑,在东宫这个一亩三分地,凭着懿文太子的宠爱赢习惯了,出去也用这种手段,顺她则猖,逆她则亡,将来后宫岂不是要被她搅和得乌烟瘴气?
  太子妃继续哭诉:“……真没想到,她人大,心也大了,有了利用皇太孙攀高的念头,皇太孙要她来东宫伺候我,她不乐意,又不敢不听,深深忌恨胡尚宫。为了报复,居然制造了胡尚宫和纪大人的谣言。虽说是她之错,但到底我也有拘下不严、失察之过。故,自觉没脸见胡尚宫,并非是故意躲避不见。”
  瞧瞧这伶俐的口齿,胡善围都自愧不如,寥寥几句,就把被告洗脱成了原告,她也是受害者,比白莲花还无辜。
  胡善围压抑着怒火,面上保持平静,说道:“这就对了嘛,有些事情不怕捅破,就怕误会解释不清楚,无端结了恩怨。之前太子妃拒绝见我,我以为是太子妃舍不得抱琴,以为是我间接逼死了她,故,不想见我呢。”
  太子妃连连摇头,”不是的,不可能,怎么会。胡尚宫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和抱琴这种宫女一般见识,她造谣污蔑胡尚宫,罪有应得,自寻死路,岂是胡尚宫的错?”
  “对啊。”胡善围说道:“太子妃和皇太孙之间沟通的问题,难道是我的错?太子妃,您说是不是?”
  太子妃瞳孔一缩,面上还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胡尚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千万不要听外头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谣言是抱琴传出去的,与我无关啊。”
  太子妃咬紧牙关不承认,反正宫正司也好,锦衣卫也罢,谁还敢对她用刑不成?别说是没有证据,便是有证据……还有皇太孙在呢!皇上在朝中大清洗,好容易巩固了皇太孙的储位,若传出太子妃造谣的丑闻,岂不是连带着皇太孙名誉也受损。
  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得。太子妃因此而有恃无恐。
  胡善围才不相信这些鬼话,问她:“名誉于微臣而言,就是性命,秽乱宫廷的罪名是什么结果,想必太子妃很清楚。横竖都是一死,微臣就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可不能被人糊里糊涂的算计了去。涉及身家性命,所以,太子妃别怪我多想,抱琴的遗书我看过,笔迹的确是她,她的遗体没有伤痕,衣饰整齐,没有与人搏斗或者挣扎的痕迹,看起来的确是自戕。”
  “可是,自戕要灭满门,抱琴的家里人丁兴旺,父母双全,如果她选择去宫正司自首,她难逃一死,但不会连累她的家人。”
  太子妃忙说道:“抱琴这个丫头心胸狭窄,一心攀高,胡尚宫断了她的青云路。她就捏造出如此恶毒的谣言,可见这人一旦走了邪路,就一错再错,不会回头的,一心只有自己,那会顾忌别人,或者家人的死活呢?”
  太子妃巧舌如簧,若不是胡善围冷眼旁观东宫风云多年,尤其是懿文太子临死前太子妃只叫了亲儿子朱允炆去乾清宫送父亲最后一程,估摸会被太子妃的说辞给骗过去呢。
  太子妃一脸委屈的模样,心里实则暗爽:我就喜欢看你明明怀疑我却没有证据不得不吃下这个暗亏的样子。
  “可是……”胡善围拿出一个小册子,“这是沈尚仪从尚仪局里抄录的抱琴历年和家人的通信记录,宫中严禁往外传消息,但是并不拘日常问候的书信,所有的信件都经过尚仪局审核才能进出,并记录在案,女史还会抄录部分信件内容,这个抱琴和无锡的老家经常联系,逢年过节都会问候父母,家里原本有些清苦,她是个很孝顺的女儿,月钱还有赏赐什么都换成银钱给了家里,这些年家里日子好过了,全因抱琴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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