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并不反感皇太孙的试探,毕竟皇太孙妃是他的妻子,未来的人生伴侣,也是他的政治合作伙伴,出身,性格,才华,德行等等,皇太孙内心都是有要求的,换成谁都没法在这件事保持淡定。
皇太孙将来要继承皇位,胡善围后半生过得如何,还得看他,洪武帝再强势,毕竟老了,六十八岁的老人,阎王爷说走咱就走啊。
所以从利益出发,胡善围还是很愿意满足这位“客户”的需求。
胡善围接着话头说道:“皇太孙对未来的皇太孙妃有什么期望吗?”
胡善围不说废话,有事说事,皇太孙似有些害羞,说了个标准答案:“这个……只要皇爷爷满意就行。”
说的好像洪武帝娶妻似的。
胡善围此时满脑子都是沐春,想起他们相遇时,沐春也是十七岁,和皇太孙一个年龄,可是皇太孙如此劳成稳重,那时候的沐春性格冲动,桀骜不驯……真的好想他。
沐春就像一个病毒,只要沾上了,就到处复制自己,无处不在,到处找存在感。无时无刻不想他,看到了什么都会联想起他,不禁拿他作为比较。
胡善围暗中整理着差点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说道:“能够选到京城里的女孩子都不会差,她们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长处,其实人不分好坏,只有合适不合适。皇太孙妃是将来要和殿下过一辈子的人,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具损,虽然婚姻大事,道理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皇太孙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这么多女孩子,总有一个人是符合皇太孙心意的。”
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还是那句老话,从来如此,那便对吗?沐春的父母悲剧婚姻便是铁证——哎呀,怎么又想他了?
胡善围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暗中掐了掐手心:不要再分神了。
皇太孙得到了鼓励,坦言道:“孝慈皇后去世时,我年纪还小,不过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我记得孝慈皇后的风采,她安静、公正、慈祥,凡事皆有规矩,但是不拘泥规矩,对子女宽厚,对嫔妃仁慈,有悲天悯人之心,想必这就是国母风范吧。胡尚宫是孝慈皇后身边的人,当年胡尚宫在孝陵喂鹿喂凤凰,当了一年的守陵人,我这个当孙子的都不如胡尚宫虔诚尽孝,很是惭愧啊。将来皇太孙妃若有孝慈皇后十分之一,我就很满足了。”
古人对忠与孝格外看重,胡善围一年守陵人的经历,使得她在皇室有一种超然的地位,她三十二岁就当了尚宫,几乎是众望所归。
胡善围心想,果然是亲祖孙,对皇太孙妃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要求“像孝慈皇后”。
“殿下要求的十分之一太高了。”胡善围实话实说:“殿下看到的孝慈皇后是暮年时候的样子,您要娶的皇太孙妃是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女,人是会变的,慢慢成长,没有谁天生就是皇后,都要学习,都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像孝慈皇后那样成为国母典范,并非一日之功。”
“且不说皇后,就连微臣也是历经坎坷才有今日小成,微臣当年进宫时,只是个抄书匠,除了写字快,没有什么优点。用我们的市井的话来说,就是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胡善围从来不避讳自己商户的出身。
皇太孙听了,很受启发,说道:“胡尚宫说得对,是我的错,想想我现在和皇爷爷的差距不止一百倍,居然要求未来皇太孙妃有孝慈皇后十分之一,标准相差十倍,惭愧啊惭愧。我自己都做不到,怎能让别人做到。”
这样想就好,“客户”自己降低了标准,满意度自然会提高,胡善围的选秀工作就轻松一些,别最后配成一对对怨偶。
两人正说着话,东宫到了,说是赏花,其实是赏人,东宫太子妃的桃花宴邀请了京城说得上名头的豪门,起码都是伯爵以上,每个诰命夫人都带着家族最出挑的未婚少女进宫,目的不言而喻,都是盯着皇太孙的位置。
看着桃树下一个个豪门贵女,胡善围心里暗暗摇头:看来所有人都以为皇上“选秀民间,联姻畎亩”只是针对藩王府的世子妃们,以此削弱藩王府的势力,因为世子无法借用妻子娘家之力。
削弱藩王府,当然是为了加强皇太孙的力量,所以皇太孙妃一定出身京师豪门。
如此一来,一削一增,势力此消彼长,皇太孙的位置就稳当了。
可是胡善围明明记得洪武帝并没有说皇太孙妃要例外,从豪门闺秀里选出来。而按照“像孝慈皇后”这个标准,了解民间疾苦、从底层小官员出来的闺秀,恐怕比小养尊处优、眼高于顶的豪门闺女要更符合一些。
胡尚宫一来,太子妃亲自离席迎接,可见对胡善围的尊重,各个诰命夫人领着自家的女儿们过来一一在胡善围面前露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
在这种场面,胡善围自然都说好,想尽了各种形容词夸赞:
“你家姑娘真是漂亮,瑶池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你气质出尘,犹如这桃园仙葩。”
“这剑舞的太好了,刚柔并济,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帕子是你自己绣的?女红简直出神入化,这上面的葡萄好像就下来就能吃。”
“好诗好诗!我要把你的诗念给沈尚仪听,要她来点评,她一定喜欢。”
胡善围绞尽脑汁,争取表扬词不重复时,皇太孙在竹林里弹奏古琴,竹林有竹竿树叶半遮半掩,光线昏暗,未婚男女都看不清具体容貌,不算失礼,还可以让琴声畅通无阻。
皇太孙弹的是《梅花三弄》,此曲中规中矩,以皇太孙谨小慎微的性格,他不可能弹类似《凤求凰》这种露骨的曲目。
其实被母亲拖过来表演节目,皇太孙内心是拒绝的,但是那个少男不思春?地位尊贵似皇太孙,也希望未来的妻子除了爱皇太孙妃之位,也稍微爱一下他本人。
第148章 这届詹事府不行
琴声缭绕,皇太孙彩衣娱亲。
琴声如有行,穿过竹林,像小蜜蜂似的,在桃花间一点点的撩拨,应酬之时,胡善围也注意观察着这些名门闺秀,明明都对皇太孙有兴趣,却没有一个忍不住往竹林方向瞟的,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似的。
胡善围很是佩服,知道的晓得这是一场相亲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法场念佛了。
一曲终了,皇太孙来告辞,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至始至终也没有看这些闺门闺秀,心里明明充满了期待,面上却要保持皇太孙的威仪。
太子妃看着皇太孙的背景,叹道:“本宫这个儿子,如今连本宫见他一面也难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跟着皇上去上朝,散朝之后,皇上手把手教他处理政事,经常深夜才休息,本宫瞧着这几日好像又瘦了些。”
太子妃看似抱怨,其实是在夸耀。
想当年懿文太子还在时,洪武帝也在壮年,忌惮储君,不想让太子过早参与政事,虽说名义上东宫设有詹事院,但詹事院并没有什么权力,所用之人基本是朝臣的“兼职”,比如冯胜,刘基之类的武将文臣,在朝廷上另有实权官职,在东宫詹事院只是个名分,其实没有去上过一天班,徒有虚名。
等到了皇太孙朱允炆这里,太孙十七岁,虽学富五车,但毫无任何政治经验,而洪武帝都已经六十八岁了,随时可能入土。
洪武帝着急了,给皇太孙成立了詹事府,专门辅助太子,且詹事府的成员基本都是启用了来自底层的儒士官员,几乎没有勋贵和掌握重权的文臣,这些人都只能依靠皇太孙的提拔往上爬,确保忠诚。皇太孙每天都带着自己的詹事府从零开始学政治,凡国家大事,洪武帝都问皇太孙的意见。
太子妃觉得儿子储位巩固,且有老皇帝保驾护航,丈夫以前受的委屈,日夜担惊受怕储位被夺,在儿子这里通通不存在。以前丈夫就像个吉祥物,一点权力没有,现在老皇帝把处理国家大事的权力捧到了儿子面前,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
如今朝中很多政令都直接从皇太孙的詹事府里发出来。
朝廷风向变了,老皇帝已经开始进行权力转移,这些诰命夫人们当然知道,于是纷纷凑趣说道:
“皇太孙天资聪颖,国事难不住他,太孙正当年,长身体串个头的时候,所以看似有些瘦。”
“皇太孙如此年轻,就能扛起重任,臣妾的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比皇太孙还大几岁呢,整日贪玩,他们若有皇太孙十分之一的本事,臣妾就不用发愁了。”
“皇太孙能有今日的成就,都是太子妃教育的好啊……”
有这么多人拍马屁,拍的太子妃简直飘飘欲仙。
太子妃顿时觉得,还是儿子靠得住啊,丈夫不能给她的,儿子会一件件的弥补。就像现在,以前东宫被人无视,她只是一个侧妃,这些诰命夫人、名门闺秀何曾踏足于此?现在好了,满园珠翠环绕期间,大明最优秀的女孩子们任她挑选、一群一品、甚至超品的诰命夫人说着各种恭维之词。
这只是开始,将来儿子继位……就不仅仅拘于东宫了,整个紫禁城、甚至大明,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
胡善围见这里越来越热闹了,太子妃被各种马屁拍得飘到云端,享受着众人的恭维,心中暗叹: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洪武帝对懿文太子和皇太孙截然不同的参政态度,前紧后松,前者限制,后者鼓励,甚至手把手教,包教包会,此举其实有很多隐患,就像后世无数中国式家长,孩子学习期间对谈恋爱如临大敌,防贼似的要求儿女禁止早恋。
但是一旦毕业,就急吼吼的要求儿女马上恋爱结婚生孩子一条龙,以当初防早恋的架势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各种逼相亲逼婚,逼得儿女们一脸懵逼:缺少或者干脆没有恋爱经验,怎么实现这一条龙?
皇太孙此时的感受也是一样的,皇太孙詹事府里全部是底层来的、毫无根基的儒士和小官,统领詹事府的詹事是退休返聘的、曾经担任过兵部尚书的唐铎。
这届领导班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忠心,最大的缺点——是无能。
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政治素养是要靠长期在各种斗争中积累才能形成,再聪明的人,乍一身处高位,掌握权柄,就像一个孩子手握金银财宝,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一个毫无政治经验的皇太孙、一个退休反聘的老詹事、一群长期远离政治中心的小官员。这届詹事府不行,表面风光,其实日子不好过。
处理的政事经常被洪武帝大骂愚蠢,然后打回去重新做,所谓詹事府传达的政令,其实出自洪武帝之手。
当然,这些只有胡善围等心腹才知晓,太子妃都不知道,还以为儿子多么厉害,洪武帝一驾崩,儿子就可以无缝衔接。
要是权柄那么容易掌控,那谁都可以当皇帝了。
看着太子妃被吹捧的飘飘欲仙,胡善围琢磨着时候差不多了,乘机站起来告辞,“太子妃,尚宫局还有些事情,微臣先行告退。各位夫人,小姐,你们慢慢玩,待会我叫人送些桃花酒来,给诸位助兴。”
胡尚宫在后宫地位超然,且是这次选秀的主宰,各诰命夫人,小姐忙道谢。今日桃花宴互相见过了,将来算是旧相识,混个眼熟。
太子妃在东宫隐忍多年,从侧妃到扶正,一朝享受儿子的福,幸福来得太快,还能保持冷静,并没有一朝得势便轻狂,胡善围告辞,她没有忘记站起来相送,说道:“晓得胡尚宫是个大忙人,就不留你参加飞花令了。”
飞花令是一种酒令,对令人的诗词要和行令人的格律保持一致,还要将“花”字从第一到第七顺序排列开来,比如“出门俱是看花人”,下一句要接“春城无数不飞花”。
今日桃花宴是个喜庆场面,胡善围就不泼冷水扫兴了,笑道:“微臣整日忙于俗物,诗词什么的,早就生疏了,太子妃若非要微臣去参加飞花令,微臣得拉着沈尚仪一起过来,让她在旁边给微臣打小抄。”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桃花林的入口处,太子妃说道:“今天来了那么多闺秀,本宫眼睛都看花了,觉得个个都好,胡尚宫刚才一一见过面,可有令尚宫眼前一亮的?”
胡善围装糊涂,“微臣和太子妃是一样的,觉得个个人比花娇,且德才兼备,可不就看花眼了么。”
太子妃低声一叹:“现在看起来,是个个都好,桃花林里任凭一个闺秀都能配得上皇太孙妃之位,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会变的,慢慢成长,没有谁天生就是皇后,可是在没有遇到大事考验之前,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块璞玉,还是块破石头。皇太孙妃是未来的国母,普通妇人可以平庸,唯独她不能。”
“本宫半生都在东宫,几乎足不出户,不像胡尚宫那样外能走南闯北,内能弹压后宫,胡尚宫的见识和识人的本领远远高过本宫,本宫虽是太子妃,皇太孙的母亲,可是,你也晓得,本宫……是妾室扶正。”
说道这里,太子妃眼圈一红,一副楚楚可怜之态,“本宫虽是母亲,但在皇太孙妃人选上无能为力,一切都仰仗胡尚宫和皇上,胡尚宫的眼光,本宫是相信的,定能一眼识别谁是璞玉,谁是石头。”
太子妃此举,胡善围顿时觉得压力很大,她当然希望找个完美的皇太孙妃,太子妃,皇太孙,皇上都满意,可是她无法做出承诺,何况皇太孙妃是个大活人,不存在退货一说。
对此,胡善围只能继续装糊涂,“太子妃莫要太伤神了,各地藩王府选出的秀女还没送到京城,这一切还早,何况皇太孙妃是十几万里挑一的人物,一层层选拔下来,那么多人掌眼,选出的那个,必定符合国母的要求,不是微臣一个人挑出来的。”
太子妃闻言一惊:“这选皇太孙妃……还要从外地选吗?”
至始至终,太子妃都认为皇太孙妃必定出自京城豪门,那些藩王府里选出来的民间秀女,是给藩王世子和郡王们准备的。
难道堂堂皇太孙也要和藩王世子们在一个大锅里抡勺?就不能给皇太孙开小灶么?
看着太子妃错愕的眼神,胡善围说道:“微臣一切都听皇上安排,最终结果,还需皇上钦定,太子妃,微臣告辞。”
太子妃回到桃花林,飞花令正式开始,比拼诗词和反应能力的时间到了,豪门闺秀们跃跃欲试,其实方才皇太孙在竹林一曲古琴,还有上前告辞,其文雅矜贵的气质已经很令人倾心了,那个少女不怀春?皇太孙已经符合她们对理想伴侣的最高标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