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外就是平民百姓用钱捐的虚职,叫做员外郎。封建社会,等级分明,平民百姓无论多么有钱,见官要跪的,如果不想跪,就花钱捐个虚职,这样能和官员们平起平坐。
这个胡员外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书店小老板。
徐二爷就是魏国公府的二爷、已故的中山王徐达次子、诏靖王沐英的大女婿、黔国公沐春的大妹夫徐增寿了。
五个穿着骚粉色道袍的“偏远乡下地方来的”少年都是徐增寿的亲外甥。
魏国公府出了三个王妃。徐大小姐是燕王妃,徐二小姐是代王妃,徐三小姐是安王妃。这三个王妃,除了安王妃一直无孕,其余两个王妃都很能生。
毕竟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女儿,三个女儿性格骨子里都很彪悍,燕王妃曾经教训弟弟徐增寿戒
赌,把弟弟绑住双手,骑马拖行数里,还假装剁手指头。
代王妃嫁给了后宫堪称忍者神龟的郭惠妃的儿子朱桂,夫妻两个生儿育女,也经常吵架,吵得厉害了,代王妃拿起武器和丈夫对打,都不落下风。
安王妃一直无孕,也不准丈夫安王纳妾,声称等“我还不到三十岁,焉能不知生不出嫡子来?在我生下嫡子之前,安王府不能有妾。”
安王妃无子,安王府也就是唯一没有世子扣在京城的王府,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种因“祸”得福。
这六个穿着骚粉色道袍的少年分别是燕王府的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熙,三女安成郡主,四女咸宁郡主,两个郡主女扮男装,燕王府所有的孩子都是燕王妃所生,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因燕王府势力最大,兵强马壮,洪武帝很是忌惮,所以一口气留下了燕王府四个孩子当人质。别的王府只扣一个世子。
另外一个就是代王世子朱逊煓。
因都是从藩国来到京城的,徐增寿说这五个外甥是“乡下来的”也不为过。
徐增寿和胡荣道了歉,要胡荣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看戏,然后带着六个外甥去了楼上的包间。
一进包间,徐增寿就拉下脸来,摆出了舅舅的架子。
徐增寿三十多岁了,年少轻狂时是京城纨绔之首,有个绝世好爹徐达宠着长大,娶了沐英的长女为妻。
沐氏一直无子,身体不好,早早的去了,徐增寿和沐氏感情还不错,决定不续弦了,也不纳妾,打算将来从哥哥魏国公徐祖辉过继一个儿子。
徐增寿是个风骚的鳏夫,三十多岁了还穿着时髦的骚粉色道袍,不仅如此,他最近迷上了各类宝石,将骚粉色道袍的广袖一撩,露出右手,五个手指头都戴着戒指,红蓝黄绿黑五种宝石镶嵌,活脱脱一个五百年后灭霸的造型。
徐增寿挥着五个戒指的手指头往桌子上一拍,“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把安成和咸宁两个女孩子带到勾栏,这种地方是女孩子该来的吗?”
安成和咸宁一左一右站在徐增寿身边,“是我们非要跟来的,不关三个哥哥的事,整天在宫里快无聊死了。”
由于徐家姐妹两个嫁给老朱家兄弟两个,燕王府的四个孩子和代王世子既是堂兄妹,也是表兄妹,天然就比其他堂兄弟们亲近些,两个燕王府郡主都叫代王世子朱逊煓为哥哥。
徐增寿说道:“你们两个觉得闷了,就去舅舅家里,舅舅把教坊司最好的角儿请过去唱戏,你们随便点戏,不比在勾栏里听戏舒服?”
但是魏国公府没有勾栏热闹啊,两个郡主心中如此想着,嘴上说道:“是,我们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白胖少年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他存心想要转移话题,免得被舅舅教训,遂问徐增寿,“二舅,刚才那个胡员外是什么来头?您这种身份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不提还好,一提徐增寿更火了,“后宫胡尚宫的亲爹,胡员外向来低调,绝对不碰别人钱财,你拿着五两银子非要塞给人家,丢人不丢人?胡尚宫正在主持选秀,给你们挑媳妇,要是她知道你们欺负人家亲爹,给你们选个傻婆娘当老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居然是胡尚宫的爹?
五个骚粉少年顿时呆住了。
高大少年是燕王府次子朱高煦,他很是后悔,又难以置信,“那个胡员外和胡尚宫一点都不像啊,胡尚宫在宫里那么威风,我们在大本堂读书,偶尔遇到她都毕恭毕敬的,不敢造次,可是这个胡员外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懦弱,真是亲生的?”
气得徐增寿挥着五个戒指灭霸手,又扇了外甥一下,“胡说八道。”
第147章 八仙过海
徐增寿把外甥们教训像孙子似的:
“相貌平平无奇?你们到了这个年龄,能有胡员外一半好看就不错了。懦弱?胡员外是为了不给胡尚宫惹麻烦,哪怕是五两银子,背后都说不定有人大做文章,你们真以为蓝玉案过后就不会有人去死了?这年头大家都恨不得缩着脖子当乌龟,谁敢出头?”
一席话说得外甥们频频点头,他们很清楚自己留在京城是干嘛的,现在性命、包括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甚至父母也不能,全给洪武帝承包了,外公家的舅舅们是他们最大的依靠。
其他藩王府的世子们,基本上外公家都被洪武帝给全灭了,尤其是蜀王府,外公蓝玉的皮都送到了王府。相比而言,燕王府和代王府的五个孩子还算幸运的,外公中山王徐达死的早,倒成了好事,洪武帝不至于去忌惮一个死人,因而魏国公府在大清洗中幸存。
魏国公府有两个舅舅,大舅第二代魏国公徐祖辉英勇善战,一直在外头领兵戍边,不在京城。二舅徐增寿被徐达宠惯了,文不成武不就,领个了一品武官的虚职,没有正经差事,只在大朝会上穿着礼服上朝拜见洪武帝,搞个仪式罢了。
徐增寿和原配沐氏没有子女,沐氏死后,他也不续弦纳妾,继续当一个富贵闲人,因而有时间顾着京城里当人质的五个亲外甥,时不时请他们去魏国公团聚。说是舅舅,其实操着半个爹的心。
自从来了五个外甥,熊孩子个个都不省心,尤其是燕王府次子朱高熙,脾气火爆,能打斗狠,经常惹是生非。
熊孩子们彻底让徐增寿熄灭了弄个孩子的想法,养孩子实在太麻烦了,这个懒人更加坚定了捡现成的,将来过继大哥家的孩子的决定。
不愧为是绝世好爹徐达从小娇宠养大的小儿子,你就是给他脖子上套个饼,他都懒得转一转,生孩子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
“……我跟你们说,要是娶了个傻婆娘,你们一辈子就完了,在皇家,女怕嫁错郎,男更怕娶错媳妇,一个贤惠能干的媳妇会给你们插上一双翅膀,一个愚蠢无能的媳妇会给你们两肋插刀。”
“选秀之后,是插翅膀还是插刀,胡尚宫的态度至关重要,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她亲爹,就像老太太上吊,嫌命长啊!”
燕王世子朱高炽赶紧倒茶,递给舅舅,“我们知道错了,二舅教训了我们这么久,辛苦了,来,喝杯茶。”
朱高炽是个白胖子,一张大白脸还挂着真挚的笑容,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个笑脸人还是自己亲外甥。
徐增寿平息了怒火,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选秀期间你们都老实点,不要惹事,不要冲动,还有你们两个小姑娘,别跟着哥哥们瞎起哄,你们想去哪里玩,舅舅我带你们去,别的我不敢说,吃喝玩乐这四件事,京城里没人能比得上我。”
两个小郡主:和长辈出去玩……我还是在宫里待着吧。
五个骚粉色少年乘兴而来,带着可能娶到傻媳妇的心理阴影败兴而归。
教训了这帮外甥,徐增寿还要给他们擦屁股,少不得又下楼和胡荣寒暄道歉,但是胡荣早有预料,他自问担待不起徐达之子的道歉,最爱的《琵琶记》都没听完,早早就开溜了。
回到胡家书坊,生意火爆,来买书的几乎都是十三到十六之间的清秀少女,看来是想在这里碰碰运气的。
选秀和平民王妃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来买书的大多动机不纯,胡荣最近日子不得清闲,所以才去教坊司勾栏里躲清净,可惜京城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那里都能遇到惹不起的贵人,躲都躲不起。
胡荣要店小二以盘点账目库存为由,提前打烊关门。
次日胡家书坊的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回家祭祖,暂停营业”的告示。
慕名而来的人只得归去,有不死心的问旁边邻居,胡荣去那里祭祖了?
有的邻居说是苏州,有的说是山东济宁,其实胡荣哪都没去,他这个人胆小谨慎,那里敢回济宁老家认祖宗亲戚?
胡荣带着全家去了南京郊外的田庄里避风头去了,这个田庄原本是他为女儿胡善围置办的嫁妆,想着女儿将来出宫嫁人,给她添妆用的,可是女儿不仅没有出宫,还一直升官,升到了大明最高女官尚宫的位置上,早已“乐不思蜀”,再也回不去了。
胡荣到了田庄当小地主,平时钓钓鱼,看看书,终于清静了。
胡荣迁居田庄的事情立马由纪纲告诉了胡善围,“……你家老爷子半夜收拾行李,天一亮城门一开就走了,我们还怕他去苏州或者济宁,少不得要‘请’老爷子一家回南京,没想到胡员外嘴上说回乡祭祖,却往南京田庄而去,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胡善围当尚宫,洪武帝不可能容许胡荣一家搬出京城,就像沐春镇守云南,但是黔国公府却在京城一样,这是一种制约。
胡荣一家是锦衣卫严密监视的对象,胡荣半夜出走,差点逼着锦衣卫现了真身——胡家书坊的店小二其实就是锦衣卫暗探。
胡善围说道:“去田庄避一避风头也好,等选秀一过,父亲会回来的。”
胡荣因家族巨变,一天之内近乎灭族,胆小谨慎惯了,关门避风头是胡善围预料之事。
不过,虽说在预料之中,胡善围心里到底有些不舒服,问纪纲:“如果有一天,我说是如果……皇上要锦衣卫杀我全家,你会照做吗?”
纪纲说道:“这不可能,皇上若不信你,怎么可能让你当尚宫。”
胡善围得到了答案,笑了笑,说道:“对不起,这是你的职责所在,这种问题不该问你的。”
洪武帝有“前科”,以前为了隐瞒懿文太子毒杀鲁荒王一事,洪武帝就以胡善围全家的性命为要挟。
蓝玉案,胡善围虽然没有卷进去,但是蓝玉,冯胜,傅友德等等一起并肩战斗的老臣们都尚且是满门死绝的下场,胡善围有自知之明,她在后宫当女官这些年,为洪武帝分忧,是有些功劳,但是这些功劳和老臣们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所以,胡善围脑子一直很清醒,洪武帝若要对她下手,肯定不会顾忌情面的。
目前,洪武帝对她尚可,但伴君如伴虎啊!焉知这头老虎何时对她露出獠牙?
和纪纲十五年交情,洪武帝下令,纪纲也不会网开一面。
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君权之下,胡善围能反抗之力都没有,这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眼前胡善围身为宫廷最高女官,主持选秀,看起来大权在握,能够主导未来大明的方向,其实胡善围心里发慌,一天不能退休出宫,她就心难安,只是这一切都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下,不能够和任何人说……
正思忖着,海棠过来了,“东宫太子妃请胡尚宫过去赏桃花。”
胡善围娥眉微蹙,“少不得又是为了皇太孙妃的事情。太子妃也太瞧得起我了,区区一个尚宫,还能决定未来的国母不成?这是皇上操心的事。”
海棠说道:“胡尚宫不能决定是谁,但是在人选上还是能够说几句话的,听尚仪局的人说,今天好些女眷进宫参加桃花宴,其中不乏豪门贵族之女,估摸都是盯着未来国母的位置去的。”
胡善围坐在梳妆台前,补了补唇上胭脂,看起来精神些,“太子妃有请,我不能不给面子,我去东宫应酬几句,你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找我,就说有急事,我好脱身。”
海棠给胡善围换了一顶新的乌纱帽,帽子左边簪着几朵粉红的绢花,是绢布制作的桃花,正好适合去东宫桃花宴。
途中,正好遇到了皇太孙朱允炆,他身后跟着太监和宫女,其中一个宫女还抱着一架古琴。
胡善围让出道来,行了礼,朱允炆看见她官帽上的簪花,笑道:“胡尚宫是要去桃花宴吗?正好我
与尚宫一起去。方才母亲要我过去见见几个长辈诰命夫人,顺便弹奏一曲,为宴会助兴。”
看来不管年龄多大,地位多高,都要被母亲拉出去给客人们表演节目。
皇太孙今年十七岁,皇室结婚都早,若不是懿文太子的孝期,他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结婚了。
后宫规矩森严,为了区别太子和皇太孙,太子妃继续居住在东宫,皇太孙则有专门的皇太孙宫,母子两个并不住在一起。
皇太孙都十七岁了,要避嫌,若无传唤,很少在后宫转悠,皇室里,个个心眼比莲蓬都多,恰逢选秀,胡善围可不相信这次和皇太孙只是巧遇。
胡善围和皇太孙行走在宫道上,胡善围把握着步伐,始终落后皇太孙半步左右。
皇太孙说道:“我这几天读了孝慈皇后所写的《赵宋贤妃训诫录》,发觉这本书的刻本和装帧都十分讲究,后来才得知这本书是胡尚宫当年亲自下杭州刻印的,胡尚宫真是无所不能啊。”
胡善围笑了笑,“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微臣刚刚进宫,受范宫正之托,刊印此书,赐给后宫嫔妃以及外戚。”
提到这本书,胡善围心情顿时大好,一扫刚才得知父亲去乡下避风头的郁闷,因为那次下杭州印书,她和沐春从此互相了解,都在官船上立下誓言,要长出自己壳,保护自己,不再依赖家人。
十五年过去了,她和沐春都长出了一层硬壳,实现了誓言。
沐春沐春,如沐春风,单是对他的回忆,就能让这个压抑的世界变得美好起来。
皇太孙自幼聪明,他察言观色,见胡善围双目突然发出莫名的光彩,而且眉眼明显含着笑意,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恭维之词、赞她“无所不能”所致,暗想自己说对了,人们还是愿意听好话的,胡尚宫也不例外。
皇太孙内心小心翼翼,面上保持着向来儒雅平静,接话道:“那时候我才两岁,刚刚会说话,眨眼我都到了要成婚的年龄。”
来了!胡善围心道,皇太孙的心眼真多,先用一本书当话题拉近关系,然后借此切入正题,试探我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