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可能是看在死去的干儿子沐英的份上,洪武帝不仅没有动耿炳文,而且把耿炳文的三个儿子都封了高官。
  更重要的是,洪武帝就把朱标的长女江都郡主——也就是皇太孙朱允炆的亲姐姐嫁给了耿炳文的嫡长子耿璿。
  长信侯府因耿璿娶了江都郡主,在京城勋贵之家纷纷支离破碎时,耿家一枝独秀,和皇太孙朱允炆结了亲,一跃成为京城最大的豪门,一时风光无限。
  偌大京城名利场,你方唱罢我登场。
  洪武帝杀了几乎所有德高望重的老将,只留下一个绝对效忠皇太孙朱允炆的耿炳文,等于拔掉了权杖上所有的刺,以保证将来皇权交替时的安全。
  再加上洪武帝把所有藩王府的世子们扣在京城读书教养(当人质),等于加了双重保险,到时候皇太孙必定能顺利登基。
  两年半后,洪武帝二十八年春,该杀的人都杀完了,大清洗到了尾声,京城恢复了平静,弥漫在上空的血腥味终于消失。
  沐春二十七个月孝期快到了,即将除服,胡善围也完成了任务——在大清洗中配合崔淑妃维持后宫稳定。
  有了上次的教训,胡善围不敢耽误一天,琢磨着时机已经成熟了,便立刻向洪武帝请辞。
  洪武帝说道:“朕金口玉言,不会食言,朕交给你最后一桩事情,办好之后,你就可以出宫了。”
  胡善围大喜,问:“何事?”
  洪武帝指着皇宫大本堂方向,那里是皇子皇孙,还有诸多藩王世子们读书的地方:
  “朕的孙辈都到了成婚的年龄,尤其是皇太孙,朕需要为他选一个皇太孙妃当贤内助——最好是像孝慈皇后那样的,将来母仪天下。这宫里还有谁比胡尚宫更了解孝慈皇后呢?所以,朕把选秀的事情交给你,选出皇太孙妃,还有各个藩国的世子妃。”
  胡善围心想,这个不难,反正就是考试嘛,先看容貌体态筛选,再来一场大考,就像科举似的,成绩最好的状元就是皇太孙妃,其余探花,榜眼,就按照藩王世子们的年龄进行分配,绝对公平公正。
  胡善围说道:“微臣尊旨。”
  洪武帝却摆摆手,“这一次选秀和以往不同,以前皇室联姻,只看门第出身,现在规则变了,朕不想只从勋贵大臣里选妃——”
  胡善围暗自腹诽:那是因为勋贵大臣几乎被您杀光了好吧!想选也选不出几个来。
  洪武帝说道:“这一次选秀,朕要选秀民间,联姻畎亩,从平民百姓中的选择贤惠的女子嫁入皇室,去民间采选秀女,只要出身良家,就有机会成为世子嫔妃,不必像以前那样,都出身公侯家了。”
 
 
第146章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走群众路线,开展群众工作。
  这是洪武帝给胡善围制定的选秀方针。
  胡善围顿时觉得压力很大,说道:“皇上,选秀畎亩,这是从未有过之事,这不是采选普通的秀女,以充廷掖,这次选的是皇太孙妃,世子妃,还有部分郡王妃,关系重大,可以说影响大明将来的国运,请皇上三思。”
  上司一张嘴,下属跑断腿。
  并非胡善围故意推诿责任,而是出于实际情况考虑,平民皇后或者王妃大多是妾室扶正,爬到那个位置,已经是身经百战,高智商高情商高段位的人物,其文化见识早就脱离了最初的平民阶层,历朝历代的皇室贵胄们,怎么可能娶一个平民当原配正室?
  何况皇太孙妃,世子妃将来都是宗妇,有教养子女、母仪天下或者藩地的重要责任,平民百姓的子女,连男丁都未必识的几个字,何况是女儿呢?
  洪武帝出身凤阳农民,大字不识,但是孝慈皇后是妥妥的大地主家庭出身,自幼就读书识字,父亲养了许多豪侠门客,经常接济各路“英雄”,类似水浒传里宋江似的人物。
  若不是父亲死了,家产被族人夺去,寡母带着孤女投奔当初接受过马家接济的豪侠郭子兴,孝慈皇后才会沦落成了农民起义军小头目的养女。
  就连胡善围自己虽出身商户,但是她祖先是山东济宁的大族,言情书网,从家里藏书来看,胡家家学底蕴还是不错的。
  洪武帝轻飘飘一句“选秀民间,联姻畎亩”,脱离了皇家的实际需求,若是别人,一句“尊旨”了事,反正又不是自家娶媳妇,海选秀女,挑几个交差便是。
  但胡善围从来不会盲从任何人,这也是洪武帝看中她当尚宫的主要原因之一,若想要个附庸,满后宫都是。
  面对胡善围提出的异议,洪武帝用她以前怼他的话来怼了回去:“从来如此,那便对么?选秀民间,联姻畎亩,又不是说非得找那些大字不识的村妇和市井泼妇,小门小户的地主、小官员家的闺女都是可以的,只要相貌端正,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德才兼备,出身清白,都有机会嫁入皇室。”
  “从来如此,那便对么”是胡善围在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上提出改变国家孝制,“父母同尊”观点上说的,这一次洪武帝终于找到机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怼她。
  这个老皇帝坏滴很!
  胡善围被怼得哑口无言。
  洪武帝看她吃瘪,心下暗爽:你也有今天。
  其实洪武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不是突然拍脑袋产生的想法,早在洪武十七年,后宫就不再有出身勋贵的女子封妃了,皆是庶民出身,或者干脆就是高丽的贡女。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洪武帝一口气册封了李氏为贤妃,葛氏为贤妃,刘氏为惠妃。执掌后宫大权的崔淑妃,干脆就是后宫女官出身的崔尚仪,所以洪武帝最先开始走群众路线,率先把自己庞大的后宫平民化了。
  这两年因“蓝玉案”,宫外腥风血雨,但并没有影响后宫,除了有崔淑妃和胡善围坐镇的原因,实质性的原因其实后宫平民化之后,明显风平浪静,撩不起什么大水花了,因为这些庶民出身的嫔妃本身和暴风骤雨的官场没有什么关系。
  否则,就是请镇山太岁,巡海夜叉来帮忙,后宫会和以前胡贵妃,达定妃,端敬贵妃那样风波不断,“好戏”连台。
  洪武帝尝到了后宫平民化的甜头,想要借这次选秀,让孙辈们也跟着尝尝甜头。
  然而,面对洪武帝的一厢情愿,孙辈们,包括皇太孙朱允炆其实都是拒绝的,表面哈哈哈,内心呵呵呵。
  蓝玉案已经到了尾声,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该杀的都杀了,坟头的草都二尺长了,结亲风险极低,谁不希望娶一个娘家势力强大,能给自己的事业带来助力的老婆啊!
  什么选秀畎亩?我拒绝!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洪武帝才不会理会孙辈的想法,孙辈也是棋子,他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他自以为是为了孙辈们将来后院省心作想,“都是为了你们好”。
  洪武帝下旨,在河南,北平,山东,陕西,江苏,浙江,江西等经济文化大省里进行选秀,类似云南这种新开拓之地或者偏远的穷地方,根基尚浅,人口整体素质偏差的地方直接排除,免得过了初选,最后在京城里选拔时全部淘汰,尴尬不说,朝廷还要出路费住宿费。
  第一轮海选,未婚女性在十三岁和十六岁之间,由父母送去各州府衙进行初选,州府选出佼佼者,送到各地藩王府里进行复选,由藩王和王妃负责,朝廷派出女官和太监协助藩王府选出优秀者约一百名,顺便一起带进京城,与其他藩王府选中的秀女进行逐轮pk。
  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平民王妃,一夜之间就可以飞上枝头,实现别人奋斗多少代人都无法企及的阶层跨越。
  圣旨一出,多少有未嫁女儿的人家彻夜难眠,次日就带着女人去州府衙门报名,衙门外头人山人海,都是身怀“王妃梦”的豆蔻少女,简直是万里挑一,虽说希望渺茫,万一选中了呢?
  宫廷女官们又要出差,前往各个藩王府选秀女,胡善围作为尚宫和第一届以平民为主的选秀总负责人,临行前给诸位女官开大会。
  和胡善围一起进宫的女官除了状元沈琼莲外,陈二妹,江全,包括她的徒弟黄惟德都起码是司字辈的女官了,作为中流砥柱,都要派出去给选秀把关。
  这是胡善围最后一个任务,不得有失,加上藩王府路途遥远,年纪大的女官受不了路途疲劳,这次派出去的都是年轻一辈的精锐。
  胡善围详细说了选秀的规则等各项章程,天已经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胡善围说道:“我最后再说一点——”
  众女官个个内心翻白眼,按照经验,最后一点总是会变成一坨话。
  胡善围说道:“你们此去藩王府,一定要记住,什么都没有自身安全重要,安全第一,选秀第二。安全不注意,亲人朋友两行泪。”
  刘司言当年割舌的惨烈,胡善围铭记于心,她不希望悲剧重演。秀可以重选,人命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次日,女官们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出差,胡善围留在宫廷,预备接下来的复选和终选。
  与此同时,京城教坊司在武定桥开设的勾栏戏院。
  今天上演的经典南戏《琵琶记》。
  戏台上女主角赵五娘正在唱最经典的一首《山坡羊》: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赵五娘的丈夫上京赶考多年不归,又遇饥荒,她把粮食让给公婆吃,自己偷偷躲起来吃用来喂猪的糠,公婆还误会她偷吃什么好东西。
  台上的赵五娘是教坊司的名旦,将女主角的委屈悲情演绎的淋漓尽致。台下叫好声一片,但是正对着戏台的中间最好的一个四方小桌,只坐着一个老男人,那个老男人没有拍手叫好,也没有往戏台上扔碎银子,小首饰什么的打赏,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听戏喝茶,好像沉浸在戏中,深深体会体会到了赵五娘的悲伤,眼睫似乎有些润湿。
  一群穿着骚粉色广袖道袍、头戴黑色网巾的少年人呼啦啦涌进来,还互相打趣打闹,似乎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中间簇拥着两个身形瘦小的少年,两个小少年相对安静,好像第一次来教坊司的勾栏,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这样骚粉配黑的打扮是目前京城的“爆款”搭配,这群人打扮入时,气宇不凡,一看就是豪门贵公子。
  勾栏里头戴着绿头巾的男性官奴连忙迎接过去,指着左边的两张大桌子,“各位这边请,想要喝什么茶?”
  明朝教坊司的男性官奴标准服饰是绿头巾,而且奴籍不能和良籍通婚,只能“自我消化”,官奴娶官奴,子孙后代都是官奴,教坊司女乐有时候供人玩乐,时间一长,就把老婆外头有人叫做戴绿帽子。
  这群少年郎觉得左边视野不好,看戏别扭,指着中间的大桌说道:“我们坐这里。”
  绿帽子忙解释道:“中间只剩下一个桌子了,客官们一共五个人,一桌坐不下。”
  为首的是个身形白胖、看起来一团和气的少年,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坐左边。”
  “不行。”白胖少年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的少年,那少年指着身边两个身形瘦小,眉目清秀的小少年,“两个……弟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应该让他们玩的尽兴。”
  高大少年摸出一角银子给绿帽子,指着中间独自看戏的老男人说道:“你把银子给他,要他挪个地方,把中间两个桌子拼成一个大桌,今日他的茶钱小爷我都给包了,随便吃喝。”
  绿帽子不接,面露难色,“这个……不行。”
  “嫌钱少啊?”高大少年摸出一锭五两的官银,“这个总算够了吧。”
  “不是钱的事。”绿帽子说道:“他是我们教坊司的常客,来这断断续续听了十五年的戏,都是老熟人了,他平常就坐在那个位置听戏,不好意思让人挪地方的。”
  高大少年有些不耐烦了,把银子一收,“你不敢得罪老客人,我去。我就不信了,白捡的银子都不要。”
  “二弟你——”白胖少年要拦,高大少年根本不听,已经迈着大长腿,三步就到了老男人身边,将银子往桌子上一搁,还算礼貌的道明了来意。
  老男人猛地从赵五娘的故事里抽身出来,有些懵,“啊?哦,没问题,看戏嘛,坐在那里都是看,我无所谓的,既然你们一个桌子坐不下,这个就给你们拼座去。”
  言罢,老男人站起来让桌,高大少年没想到这个老男人这么好说话,忙将银子塞过去,“别忘记拿银子。”
  老男人不肯收,“小事一桩,我年纪又长,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银子,以后我这张老脸往那搁?算了算了,你们年轻玩的开心些。”
  白胖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您这顿茶我们请。”
  老男人忙摆手说道:“不用了,无功不受禄,勾栏的茶我还喝得起。”
  白胖少年正要再劝,高大少年把银子硬塞给老男人,“一点小意思,您拿着吧。”
  老男人倔强的不肯收,高大少年明显是个爆竹脾气,“给你就拿着,你这个老头怎么冥顽不灵。”
  话音刚落,一个嘴巴子呼的一下扇过来,正中高大少年的后脖子,打得生疼,高大少年火了,顺手拿着茶壶往身后偷袭的人上砸过去。
  “住手!”白胖少年看着胖,没想到还挺灵活的,一把托住了茶壶。
  高大少年有些委屈,“大哥,居然有人敢偷袭我,我今日非得把他打开瓢不可。”
  白胖少年对他挤眉弄眼,疯狂使眼色,高大少年觉得不对头,回头一看,套马般威武雄壮的汉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喃喃道:“舅……二舅,您来了,真巧哈。”
  扇巴掌的人懒得理他,整了整衣服,对着老男人一拜,赔礼道歉,“胡员外,我这几个外甥不懂事,拿着几个臭钱寒碜谁呢,唉,他们都是偏远乡下地方来的,进京不到三年,平时关在家里死读书,有眼无珠,还请胡员外海涵。”
  胡员外明显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二舅”是老相识,闻言整了整推搡银子时扯皱的半旧蓝布直裰,温和的说道:
  “徐二爷也来听戏啊,真巧。您的几个外甥也是一片好意,想给我补偿,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收任何人给的礼物,不管银子多少,一概拒绝,所以有些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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