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作为东道主,理应充当行令人,说出飞花令的开头,可是从胡善围那里得知皇太孙妃居然是全国海选之后,太子妃顿时兴致全失,原本她还以为皇太孙妃必定出自桃花宴的某个豪门闺秀呢,连看这些少女们的目光,都自动带入了婆婆的标准。
现在,满园春色,四处花团锦绣,莺莺燕燕、红红翠翠,太子妃说出飞花令的开头:“花自飘零水自流。”
闻言,众人心中微惊:这可不是什么吉祥话啊,太子妃怎么了?
但,游戏一旦开始,断然没有中途停止的说话,坐在太子妃下首的少女立刻接道:“落花时节又逢君。”
且说东宫桃花宴的飞花令正热闹,胡善围回到尚宫局,海棠正要出门找理由把她从东宫“捞”回来呢,“胡尚宫回来的好早。”
胡善围说道:“要尚食局送几坛桃花酒去东宫,这是我的人情,还有……”
胡善围蹙起娥眉,“你去尚膳监传个话,今天送给詹事府的点心全部换成油炸猫耳朵。”
油炸猫耳朵是一种常见的面点,因一片片呈现螺旋状的纹理,很像猫的耳朵。
后宫的食物归尚食局女官们负责,但是后宫之外、紫禁城里面的乾清宫、詹事府等归二十四监负责,领头的是太监。
“是。”海棠顿了顿,问:“这事好办,不过,为什么要换成猫耳朵?”
胡善围说道:“今日我在路上遇到皇太孙,和他聊了几句,结果我在桃花宴应酬的时候,不知是谁把我和皇太孙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子妃。”
类似“人是会变的,慢慢成长,没有谁天生就是皇后”之句,太子妃能够基本完整的复述出来,绝对有人告密。
海棠说道:“看来太子妃在皇太孙身边留了耳报神。”
胡善围说道:“我不管他们母子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和皇太孙之间的谈话,不希望有下一次有人转头就告诉了别人。”
东宫在后宫里头,但是东宫和后宫关系比较微妙,后宫基本不干预东宫的事情,提供衣食住行而已,东宫相对独立。同样的,东宫不能插手后宫的事情,毕竟儿媳妇管不到公公的院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胡善围送油炸猫耳朵给詹事府,是想暗示皇太孙,以后门户不紧实,稍有风吹草动就被人告诉太子妃,我以后就不能和你那么坦诚了,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即可。
皇太孙是个聪明人,堂堂詹事府,这一天的茶点都是油炸猫耳朵,想想今天他干了些什么,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入夜,皇太孙命今日去桃花宴负责抱琴的宫女从皇太孙宫搬到东宫,“既然你极得太子妃心意,那就去东宫好好服侍太子妃。”
抱琴的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当即跪下,“殿下,奴婢到底犯了什么错?殿下为何不要奴婢了?”
皇太孙温和的说道:“你没有错,只是服侍的地方不太对,你比较适合在东宫伺候太子妃。”
为什么把东宫和皇太孙宫分开,单独开府别居?因为这两个地方不一样,分别是两个主人,哪怕是亲母子,皇太孙也不会容许母亲肆意插手他的事情。今日他好不容易瞅准机会,向主持选秀的胡尚宫说了他对未来皇太孙妃的期许,转头就被手下人给“卖了”。
皇太孙在詹事府吃着油炸猫耳朵,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是储君,早就不是个孩子了。连手底下的人都掌控不了,如何掌控一个国家?
抱琴的宫女呜呜直哭,膝行过去,紧紧抱着皇太孙的腿哭哭道:“奴婢自幼伺候殿下,奴婢那里都不去,求殿下原谅奴婢,奴婢再也不敢向东宫传消息了。”
看来心里还是有数的嘛。皇太孙一动不动,继续心平气和的说道:“若无正当理由拒绝主人的安排,是要送到宫正司按律受罚的,你是想去东宫还是宫正司,你自己选。”
至始至终,皇太孙语气柔和,就是没有任何温度。
抱琴的宫女晓得主人的脾气,只得收了眼泪,去了东宫。
太子妃一见自己的耳报神被赶出来求收留,当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就是嫌弃自己管太多了。
这一下太子妃顿时从众人拍马屁的飘飘欲仙,一下子坠入凡尘,跌得够呛,喃喃道:“我是他母亲啊,我还能害他不成?我是为了保护他,为他好,他为什么不理解,还把你赶回来打我的脸?”
那宫女说道:“太子妃不要生气,皇太孙没有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太子妃拍着桌子,“我在东宫点灯熬油似的把他养大,为他谋划前程,我不爬到太子妃的位置,为他扫清了障碍,他有机会当皇太孙?”
眼看母子二人要生间隙,宫女忙道,“太子妃息怒,皇太孙一直很孝敬您,詹事府忙成那样,只要稍有空闲,就来东宫请安,这一切……这一切都因胡尚宫而起,今日尚膳监送给詹事府的点心是油炸猫耳朵,仅此一样,皇太孙晚上回宫,就把奴婢赶走了。”
一听油炸猫耳朵,便知是胡善围授意的。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胡善围这个小手段说有意思,确实有点意思,但说没这个意思,别人也不好捕风捉影,吃个猫耳朵而已,搞不好会被反咬是别人想多了。
胡善围混迹宫廷十五年了,不仅擅长各种雷霆手段,这种小的心机敲打手段也玩的贼溜。
当着心腹的面,不用戴着虚伪的面具,太子妃目光变冷了,“胡善围,你以为这样就能离间我们母子么?未免太小瞧我了。”
第149章 一个人的痴心傻意
自从皇太孙在宫里单独开府,洪武帝为他设立詹事府后,母子两个很少像以前那样促膝长谈,越来越生疏了。
很简单,皇太孙的目光早就突破了宫里的一亩三分地,母亲的那些宫斗经验和政治素养早就跟不上儿子了,皇太孙面临着更复杂激烈的挑战,而作为母亲,太子妃帮不了他,也不能提供有用的意见。
皇太孙宁可去和胡善围沟通,在母亲这边也闭口不谈遇到的烦心事。
越是疏离,太子妃就越想抓紧,命皇太孙边的婢女传递消息,潜伏在母子间的矛盾开始浮出水面。
太子妃并不觉得是母子关系出了问题,她认为是胡善围挑唆他们母子。同样的,她也明白终身的依靠是谁,不敢再安插耳报神惹怒了儿子,但是胡善围就不一样了……
说得好听点,是尚宫,五品女官,说得难听点——一个管家婆而已,居然敢离间主家母子关系。
宫中突然起了一股谣言:胡尚宫和锦衣卫千户纪纲有私情。
而且越传越神,有鼻子有眼的,说胡尚宫入宫第一年,过年的时候按照宫里的旧俗扔门栓“跌千金”,胡尚宫一口气扔到了屋顶,砸破了一片明黄色琉璃瓦。
是纪纲爬到房顶,捡起门栓,还顺便修补瓦片,结果因没有经验,瓦片越揭越多,失足少男纪纲跌破屋顶,最后是从胡尚宫的床上爬出来的。
还有,当年孝慈皇后的亲蚕礼遭遇蚕母刺杀,胡尚宫和蚕母在蚕房里搏斗,护卫往蚕房里无差别放箭,最后是纪纲赶到,命令停止放箭,去了蚕房抱出了背脊上全是血的胡尚宫。
另外,但凡胡尚宫出差,身边的护卫都是纪纲,两人在路上亲亲我我……
谣言渐渐发酵,过几天变成了胡尚宫已非完璧之身,到了下午,谣言愈发恶化,说胡尚宫乘着出宫,打过好几次胎了。
胡善围凭空多了个情人,还多了几个从未见过面的胎儿。
海棠气得跳脚:“宫里女官的名誉岂能被这样糟践?简直太过分了。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活该拔舌头!”
胡善围不慌不忙写着信,“不要生气,一生气心就会乱,就会出错,我已经要宫正司的人去查传谣言的人了。我们要相信范宫正的本事,没有她平息不了的风浪。”
海棠说道:“人言可畏,尚宫莫要轻敌,这些谣言明显是精心设计过的,前面诉说都是事实,后面是恶毒的猜测,半真半假,而且是最容易传谣的男女私情,明显是背后有人算计胡尚宫。”
胡善围搁下笔,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着海棠,“你分析的很对,特别真的和特别假的事情人们信的都很少,半真半假是最能骗人的,你觉得是谣言,但是很多人把这个当真的。”
海棠说道:“胡尚宫进宫十五年,一直没有这样桃色的风言风语,也就是当年——”
海棠停住了。
胡善围看着她,“说下去,我不生气。”
海棠硬着头皮说道:“也就是当年胡尚宫为孝慈皇后守孝一年,后来端敬贵妃郭氏请到宫里坐镇,皇上思恋孝慈皇后,有一次还留着您在乾清宫几乎说了一夜的孝慈皇后过去的事情,当时有谣言,说皇上因思恋亡妻而移情胡尚宫,端敬贵妃请您回宫,是为了固宠。”
眨眼胡善围多了两个绯闻男主。
其实说了一夜孝慈皇后是胡善围揪出了三番两次害皇后的真凶达定妃,以及怀疑达定妃的头胎儿子其实姓陈,半夜三更找洪武帝揭开真相的。
外头确实很容易想歪了,幸好几个知道真相的当事人是洪武帝,毛骧等人,要不然还真是百口莫辩。
胡善围冷笑道:“造谣之人晓得分寸,放着这么大的靶子不射,不敢说我和皇上暗通曲款有私情,而是选择一个千户纪纲,是顾忌皇上大发雷霆呢。”
其实胡善围想想有些后怕,曹尚宫离职时,也曾经说起过以为她会是现在崔淑妃的位置,崔淑妃是尚宫,没想到两人的位置互调。
难道老皇帝当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胡善围心中升起一股恶寒,越发觉得这个宫里没法待了,等忙完选秀,立马辞职走人。
海棠忙道:“可不是呢,这背后传谣之人是个高手,各方面都顾忌到了,只是那人没有想到,胡尚宫早就心有所属,这事皇上也同意了。千算万算,那人也想不到胡尚宫喜欢的人在千里之外的云南。”
和春春的恋情挽救了胡善围岌岌可危的名誉。
胡善围托腮沉思,说道:“总觉得这传谣之人手法有些熟悉,当年宫里有过一个大谣言,说懿文太子妃常氏在生次子朱允熥的时候,孩子在产道里憋了太久,朱允熥生出来的时候有些傻,智力有损。”
其实朱允熥绝对不是个傻子,他就是太平庸了,和三岁启蒙,五岁能诗皇太孙朱允炆相比,就显得傻。
海棠连连点头,“我知道的,范宫正为了平息谣言,打杀了不少人才止住。”
胡善围看着东宫的方向,说道:“同样都是半真半假,真假参半的手法,看来这人是个惯犯呢。”
两人正说着话,绯闻男友纪纲来了,纪纲比沐春还小一岁,今天三十一,看起来依然是个少年模样,肤白貌美大长腿,锦衣卫一枝花,有才(?)有貌,有权有势,就是不结婚,也不理会各种闲言碎语,逍遥自在。
以前的传闻是纪纲有断袖之癖,喜好不寻常,现在谣言是纪纲和胡尚宫早就勾搭成奸,上过胡尚宫的屋顶、滚过胡尚宫的床、救过胡尚宫好几次性命,胡尚宫只要出差,点名要纪纲护送云云。
以上都是事实,谣言因而越传越真,如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难怪纪纲一直不结婚,原来是等胡尚宫出宫呢。
海棠听到外头传话,眉头一皱:“这节骨眼上,纪大人也不知道避讳,都找上门来了。”
“让他进来吧。”胡善围说道:“真相是击溃谣言的唯一方法,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光天化日之下,为何要躲?传出去人们只会以为我们心虚。”
六局一司都在东六宫东边、苍震门以北办公,纪纲大摇大摆的从苍震门进来,还特意放缓了步伐,神似闲庭信步,他长得又美,飞鱼服穿在身上,无处不妥帖,不愧为是蝉联多年的锦衣卫第一花瓶,每次洪武帝出行的仪仗,排头打旗帜的都是纪纲,锦衣卫的招牌人物。
纪大人如此风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和女官通奸,属于秽乱宫廷、一死死一户口本的大罪。纪大人居然还敢这样招摇,可见谣言不可信。
纪大人来到尚宫局,绯闻男女相见,皆是哭笑不得,纪纲很是委屈,“我真是太亏了,什么都没做,白担了虚名。”
气得胡善围翻白眼,”怎地?你还想做什么?”
纪纲蜂腰一扭,侧身过去说道:“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何时像某人那样一口一个‘善围姐姐’甜似蜜,一见到你,就像那孝陵的绿孔雀开屏,哗啦啦展开艳丽的羽毛去勾你。可是外头编排起故事来,第一个就是我,连毛大人都单独审过我。你我再清白不过,他能审出个屁来。”
纪纲深深一叹,“唉,可见在外头,我对你太好了,好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谣言一起,就立刻像这春天的柳絮一样满天飞,越说越真,说得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
纪纲看着胡善围,“早知白担了这个虚名,我就不该犯傻。以前毛大人使计赶你出宫,赶都赶不走。后来你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孝慈皇后要你在孝陵守三年就出去,不要回宫当女官了,但你自有主意,一年后还是跟着端敬贵妃回宫,经历种种阻拦,你还是选择在宫里当女官。”
“我以为你会像范宫正那样到老都效力宫廷,心想我们反正都在宫廷,你不嫁,我不婚,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挺好,未曾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傻意,你最终被不要脸的沐春打动,决定离开宫廷,可是现在满天飞的谣言,把我给编排进去了,我真是有冤无处诉啊。”
纪纲一席话,把胡善围给说懵了。
“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白担了这个虚名”、“一个人的痴心傻意”、“有冤无处述”……
这些话在胡善围脑子里循环着,最后形成一个震惊的结论。
好在胡善围不再是以前的娇羞少女,她成熟到可以冷静的处理感情问题,“你的意思是……你一直不婚,是因为我?”
纪纲定定的看着她,鼻翼翕动,一双美目秋波流转,嘴唇几开几和,最后张大嘴巴,仰天长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泪水。
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止住了笑,纪纲气喘吁吁的说道:“逗你玩呢,想不到聪明绝顶的胡尚宫都被我给骗了,看来外头的那些谣言也会影响到你的判断力,连我的真话谎话都辩不清楚,不过毛大人说了,皇上知道你和沐春一直守礼,且答应过孝慈皇后,要成全你们,这些谣言无关紧要,很快就会平息,你只管把这次选秀的事情办好,不要为此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