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国公夫人程氏(就是当年过门三年依然是处女的那位)膝下有三子三女,全都是侍妾所生,其中十岁的庶长子沐斌已经被永乐帝封为黔国公世子。
程氏嫁入豪门多年,已经习惯了夫妻长期分居的生活,老实说,她已经不记得丈夫长什么模样了,她和丈夫同房的次数不少过五次,能怀上才怪。
在云南的沐晟身边美女如云,和他亲爹沐英一样喜欢美女,身边只有要怀孕的侍妾,便送到京城的黔国公府待产,要正妻程氏照顾,生下来后孩子认祖归宗,上族谱,为沐家开枝散叶,留在京城接受正统的贵族教育,不再回云南。
程氏就这样成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婆婆一心向佛、丈夫在外戍边、小叔子当了驸马、常宁公主性格随和,是个很好相处的妯娌,程氏想开之后,把黔国公夫人当成一份工作来干,简直豁然开朗,作为京城唯二的老牌勋贵家族的夫人,程氏过的潇洒自在。
听管家说起新邻居的气派,程氏要履行黔国公夫人的职责,搞好人情往来,处理人际关系,她不像汉王那样在宫里头有人,但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黔国公程氏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程氏对管家说道:“你赶紧去驸马府,把此事告诉小叔,要他帮忙打听。”
得搞清楚对象,才好写礼单啊,薄了厚了都不成。
驸马沐昕是沐英最小的儿子,自幼长在宫廷,陪皇子皇孙们读书,相貌出众,善机变,否则也不能选中驸马。
沐昕生母早逝,嫡母耿氏冷漠,他可以说是嫂子程氏养大的,因而很是敬重二嫂,成婚搬出沐府,两个哥哥又常年戍边,他晓得沐府没有成年男子顶门立户,嫂子一个妇道人家,诸多不便,他愿意搭把手。
程氏找沐昕,沐昕找常宁公主,常宁公主进宫,揭开了神秘邻居的面纱。
一打听,左邻右舍都吓一跳,两朝尚宫胡善围又回来了,还要干第三朝!
而且,皇上还容许胡尚宫住在外头,照顾同父异母的幼妹,每日像大臣一样进出宫门打卡上班,这可是大明前两朝闻所未闻之事,皇上为胡尚宫开了先例!
黔国公夫人并不晓得大名鼎鼎的胡尚宫其实是自家大嫂……她只是觉得事关重大,便去了佛堂向婆婆黔国公太夫人耿氏汇报工作。
娘家满门抄斩那日,耿氏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她在佛堂打坐,默念经文,对儿媳的话毫无反应。
程氏又说了一遍,等了一会,耿氏依然没有表示,她不再等了,行了一礼告退。
程氏刚刚转身,走到门口,就听着婆婆低沉的声音,“礼物往厚里送,礼多人不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与胡尚宫作对,和她作对的人基本都死绝了。”
耿氏历经沧桑,历经三朝帝王,无数政治风波,她天资平庸,不算善良也不算有多坏,却靠着运气一直享有富贵,娘家死绝了也不妨她稳坐黔国公太夫人的位置,是京城勋贵世家唯一幸存的太夫人,谁会想到这种人会走到最后呢?
耿氏不聪明,她只是作为旁观者看得太多,把经验告诉儿媳。
程氏转身说道:“是,儿媳记住了。婆婆还有何吩咐?”
耿氏再次沉默,程氏又等了一会,没有下文,便回去重写礼单了,按照婆婆的指点,往厚里送。
汉王府。
汉王朱高煦听到这个消息,兴奋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来得好,来得妙,父皇真的善出奇招。”
“王爷,胡尚宫回京城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汉王妃韦氏不明所以——她也是当年“选秀民间,联姻畎亩”新政策下选出来的秀女,家世平凡,见识一般,还欠历练,故不懂丈夫兴奋的原因。
太子妃张氏也是平民王妃,不过东宫有郭良娣这种出身京城顶级豪门“贤内助”帮忙指点,太子妃张氏待郭良娣亲厚,几乎平起平坐,两人除了分享一个丈夫,还分享资源,故太子妃比汉王妃政治觉悟能高一些。
汉王把事情掰碎了一点点和妻子解释,“母后病重,时日不多,父皇正值壮年,将来八成续娶,立继后。汉王府头上有个东宫压着就已经很憋屈了,又多个后妈继后,一个孝字压过来,汉王府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可是父皇突然召回历经两朝的胡尚宫回来坐镇……我觉得父皇是不打算立继后了,有胡尚宫在,有没有皇后都一样。”
汉王妃兴奋得苍蝇搓手,“那还等什么,赶紧写礼单,往厚里送,胡尚宫对咱们有利啊。”
于是乎,左邻右舍两份礼单几乎同时送到胡宅。
礼尚往来,人家送礼,自家要还礼,还要递了名帖约定日期拜访邻居。
开府过日子,柴米油盐耗银钱,人情往来耗精力,胡善围过惯了山居和禽兽为伴的日子,一下子有些疲于应付应酬,还不如进宫打卡上班自在,起码这个她熟啊。
左邻右舍收到了胡善围的回帖,不晓得用何种礼仪迎接胡善围的回访。
胡善围是个女人,按照传统礼节,应该是黔国公夫人和汉王妃接待。
可胡善围她也是个官员,吃朝廷俸禄,汉王府和黔国公府是冲着尚宫这个官职而送的乔迁之礼,若是普通女户,这种京城顶级豪门权贵之家根本就不会理会。这样一来,就要当官的男人出面接待胡尚宫了。
可是胡尚宫又是个女人……
唉,头疼。
汉王两口子决定,夫妻两个一起接待胡尚宫,这样就两全了。
可是沐府不行啊,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人,难道要十岁的黔国公世子沐斌和胡尚宫这种老狐狸说话么?不妥不妥。
黔国公夫人还是派人去请驸马沐昕,沐四爷就是一块砖,那里需要哪里搬。
汉王夫妇正在商议在何处招待胡尚宫,没有留意被罚抄书的长子朱瞻壑已经翻院墙跑了,他跑到胡宅门口,大力晃动门环,“开门开门!我要见胡尚宫!”
第215章 遗传厄运
朱瞻壑小朋友的日子也不好过。
去年秋天朱瞻壑学成归国,在父王、永乐帝那里展示了三株连发的技艺,自然也受到一番夸赞嘉奖,但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是英雄,第二个吃螃蟹的……只是普通人。
朱瞻壑并没有像当年大堂哥朱瞻基那样给人带来惊喜。
好在朱瞻壑心眼实,不像大堂哥似的有一颗马蜂窝的心,没有那么深的挫败感。
汉王夫妻两年没见长子,很是疼爱,所谓新砌的厕所还有三天香呢、刚放寒暑假归家大学生们三天之内都是父母的宝贝,三天之后就是倒都倒不掉的垃圾了。
所以,朱瞻壑初期的日子还能凑合过。
两个月前,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射柳,皇室宗族、勋贵世家、文武百官、还有各国来朝贡的使节等等皆观礼。
皇孙朱瞻基和朱瞻壑皆是三株连发,齐齐射中靶子,算是打平了,永乐帝见老朱家后继有人,很是高兴,决定加试一场,说道:“今日华夷之人毕集,朕有一言,尔当思对之。”
永乐帝指着一片片如云般旗帜,要孙子们吟诗作对,说道:“万方玉帛风云会。”
永乐帝文学素养一般,此句诗并非临时起意,都是他的内阁秘书天团解缙、杨士奇等人给皇帝提前准好的小抄。
朱瞻壑并不擅长于此,正思忖时,大堂哥朱瞻基已经对出了完美的下联,“一统山河日月明。”
众人皆赞,说皇长孙对的好诗。政治应酬的诗歌,不求多么美妙出挑,能够应景、取悦皇上就是好诗。
太子高兴得脸上都出了一层油汗,有个争气的儿子真是太好了,为了马儿们的身心健康,太子主动退出骑射比赛,永乐帝也怕太子当众出丑,箭都没射出去,反而把马给累垮了,同意太子退散。
现在太子丢的脸都让皇长孙给挣回来了,永乐帝看太子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
汉王心中醋海翻波,面上也大赞大侄子,说朱瞻基“文武双全”。
说完,汉王朝着儿子朱瞻壑疯狂使眼色:你倒是上啊儿子!也对个好诗,把场子赢回来。
朱瞻壑此时脑子里已有了一句,但是不如皇长孙,就不说出来的献丑了。遂没有回应亲爹。
汉王自觉丢了面子,一回到汉王府,汉王妃听闻皇长孙大出风头,自家儿子表现“平平无奇”,也是恼火,遂夫妻两个来了个当堂教子、男女混合双打,把朱瞻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不争气。
下到村夫走卒,上到世家皇族,再纵观上下五千年,孩子们最大的敌人和痛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
别人家的孩子采集果实多到山洞都装不上,你采集的果实有毒。别人家孩子考状元,你连秀才的功名都挣不上。别人家的孩子年薪千万三环有房本地车牌,每年还带着全家出国旅行一次以上,你整天996起得比鸡早吃的比狗差,过年羞见父老乡亲,过完年滚回蜗居上班房东还通知你今年涨房租……
朱瞻壑总是被父母拿来和朱瞻基比,但是他不似朱瞻基有忍者神龟般的忍功,朱瞻基从来不会正面顶撞父母长辈,永远谦逊守礼。
朱瞻壑不一样,他打小就是众星捧月般宠溺长着,大堂哥作为火种被送到云南,他在燕王府就是老大了,命运和王府一起沉浮,燕王妃越发怜惜这个二孙子。
朱瞻壑叛逆到五岁时千里走单骑,换了女装躲开父亲的追踪,现在正值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龄,被父母一通臭骂,那里能忍?
朱瞻壑就像火山似的炸开了,此刻的他不再是朱瞻壑,而是钮钴禄·水坑。
钮钴禄·水坑质问父亲,“说我不行,父王你行你上啊,您对个下句来听听?”
汉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啥都说不出来。
“王爷!”汉王妃忙拍抚着汉王的后背,给他顺气。
朱瞻壑一喷到底,说道:“若对的比大哥好就罢了,只是一般,岂不是自取其辱?”
一听这话,汉王刚刚被王妃疏通的气又梗塞住了。
朱瞻壑还嫌不够,“还有,父王母亲别总是拿我跟大哥比啊,大哥比我大两岁,他吃的米比我喝的粥还多,他又肯上进用功,文采比我强些实属正常,你们就不要总是怪我比他差了,我比他小,比他差就对了!输了又怎么样?我输得心安理得。”
朱瞻壑并不觉得输给一个优秀的堂哥是什么耻辱——朱瞻基是公认的文武全能,他又不是输给普通人,凭什么骂他啊!他也有自尊心,也要面子的好吧。
这话切中了汉王的痛处,来啊,互相伤害啊!
“你你你!”汉王指着儿子,气到灵魂炸裂,“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难道老二就一定要比老大差吗?多吃两年饭就什么了不起的?老子就是当老二的,功劳武艺,才学名声,样样都比老大太子要好的多!你为什么不学学老子?”
朱瞻壑回嘴道:“赢了一个走路都喘的大白胖子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我的对手和你的对手不是一个级别的,我赢了是光荣,你赢了是正常。
汉王气得差点晕过去,他跟着父皇南征北战,无数次面临绝境,都不曾这样气得几乎要崩溃。
汉王提着儿子的衣领,下了禁足令,把他关在书房,五个夫子轮流上,填鸭式教育,必须要在吟诗作对这个项目赢过朱瞻基。
朱瞻壑熬了两个月,听说胡尚宫来到京城,就住在自家隔壁,那里还坐得住?管他什么禁足令,瞅准了机会逃出汉王府,到胡宅寻求帮助。
开门,放朱瞻壑。
朱瞻壑一见胡善围,立马跑过去半蹲抱小腿,“胡尚宫救命啊,我父王要打死我。”
话音刚落,汉王府追来的人就到了胡宅接人,管事太监行了礼,说道:“世子顽劣,惊扰胡尚宫了。”
朱瞻壑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我不回去,整天抄诗念诗写诗,我讨厌这是湿呀干呀的,我将来又不考状元。胡尚宫,再学下去我就要被逼疯了。”
比起高冷老成的朱瞻基,朱瞻壑这一款更讨妇人喜欢,胡善围见他说的可怜,母性大发,对汉王府管事太监说道:“今天就让世子留下,明日我去汉王府拜访,顺便将他带回去。”
管事太监回王府回话,汉王夫妻立刻由怒转喜:这小子干啥啥不行,但搞关系比朱瞻基强多了,胡尚宫一来,他立马抱紧了这个三朝尚宫,和胡尚宫搞好关系,对汉王府绝对有好处。
术业有专攻,汉王夫妻再也不逼朱瞻壑写诗了。
管事太监一走,朱瞻壑立刻原地复活,“胡尚宫,阿雷姐姐,你们远道而来,我做东去秦淮河包一个画舫,请两位赏景吃饭。”
比起朱瞻基谨慎的只送到坤宁宫门口,朱瞻壑无所顾忌的诚意邀请,无疑更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
一听这话,胡善围也就罢了,阿雷兴奋的拍掌,“好啊,我早就想夜游秦淮河了。”
画舫上,阿雷盯着沿岸的景致,画舫开到朱雀桥,便闻得阵阵香气,阿雷觉得奇怪,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去,却被胡善围一把拉回来,啪的一声关上窗户。
阿雷不解,“姐姐为什么不让我看,外头好香啊,是种了什么花吗?”
过了朱雀桥往南,那一段皆是秦楼楚馆,这里的生活作息日夜颠倒,此时正值傍晚,姑娘们起床洗脸梳头上妆,因而整个河道都香气扑鼻。
胡善围担心阿雷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因而关上窗户,轻咳一声,“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这种地方了。”
这是《琵琶行》的内容,白居易讲述在江上偶遇“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过气名妓的故事。
阿雷顿时明白了,啥叫做纸醉金迷,原来刚才闻到的味道是胭脂香气,京城就是不一样啊。
不看风景,憋在画舫有些尴尬,胡善围挑起话头,问朱瞻壑怎么突然从家里跑出来了。
皇室熏陶出来的孩子,朱瞻壑这个实诚人也晓得说一半实话,隐藏一半真相,“父王和母亲逼我学写诗,我又不是词臣,学这些作甚,我又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格,正好听说胡尚宫和阿雷姐姐来到京城,以前在昆明的时候,我经常去胡尚宫家蹭饭吃,现在你们来京城,我说什么也要回请一顿饭,给两位接风洗尘,我便偷偷跑出来了,大不了明日回去挨顿打。”
朱瞻壑这种小屁孩的话胡善围当然不信的,不过,这么小就能把话说的这么好听,汉王把这个长子养的着实不错。
当然,皇长孙朱瞻基更加完美,只是太完美的,显得虚假,相比而言,朱瞻壑倒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