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正在穿裤子,闻言,左腿一滑,走错了洞,和右腿穿在一个裤腿里。
“胡说八道!我们才没有结拜姐弟!”沐春又想揍他了。
王宁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叫她姐姐?还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她是你什么人?”
问题三连发,咄咄逼人。
沐春重新穿好裤子,不紧不慢的拿出贴身放置的扇子,抽掉扇套,嘚瑟的打开川金扇,展示胡善围的提诗:
“看到没有?《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这是善围姐姐送给我的诗——她以前为你写诗了没有?没有吧,我们是知己,心心相印的知己,可不是结拜姐弟这种庸俗的关系。”
王宁看到扇面,觉得眼热,她为他写诗,她从未为我写过诗。
王宁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道:“知己?善围知道你的真面目吗?你在她面前如此纯良无害,你可敢当她的面唱那些淫词艳曲?还是敢对她说那些军营里的骚话?”
王宁直中了沐春的要害。
沐春在北伐军,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流氓小混混,他的心腹时千户和陈瑄都是土匪出身,在一群鸡鸣狗盗之辈中混得如鱼得水,比土匪更像土匪。
还有以前鹰扬卫那些军二代官三代混迹风月场的纨绔子弟们,轮起骚话谁都讲不过他。
回京途中,一路上王宁都在听沐春唱歌,每天都不带重样的,简直是一部行走的《吴中艳曲大全》
我不敢!
沐春顿时语塞。
王宁欣赏着他的窘态,发出一声轻笑,“善围是个女人,又是宫廷女官,名誉至关重要,你这种大染缸般满是污秽的人,最好离她远一些。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因年幼丧母,总会对相似经历的人生出同情心,她送给你诗句,对你好,和收留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差不多。你不要对她动了歪心思。”
王宁一步步的靠近,“如果让她知道,出于同情心收养的小动物,其实是一头色中饿狼,她和你还会是知己吗?”
沐春呸了一声,“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这个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有很多张面具,在什么地方戴什么面具。你太小瞧善围姐姐了,她见过我孟浪放荡时的模样,她选择相信我,原谅我。”
“我唱艳曲、说骚话,放荡形骸做好些不雅的动作,但我是个好男人,善围姐姐是知道的。”
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善围姐姐看到我在鹰扬卫擂台上挺胯时,生气了好久都没有理我……
省去曲折的过程,结果就是我说的结果,不算说谎。
王宁自是不信。善围明明喜欢的是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彬彬有礼的人!
沐春扳回一局,得意的说道:“何况,她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白兔,宫里上演的净版《西游记》,就是她亲手删减的,你离开她很久了,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只会躲在你羽翼之下的胡善围。”
《西游记》有多污,王宁当然清楚。那个温柔腼腆,羞于说爱,情动之时,纵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只是痴痴的看着他,甜甜的叫一声“宁郎”的胡善围已经浴火重生了。
王宁心中又起了阵痛,说道:“你记住今天的话,只是知己好友。倘若你对她生了不该有的邪念,我纵使在千里之外戍边,也会回来取你的狗命。”
沐春心道: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取我的狗命了……
次日,王宁就请了风水先生,择了吉日迁坟,与此同时,洪武帝批准了追封王宁之母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命礼部办理。礼部将封书和太夫人的凤冠霞帔等全套礼服都送到永春伯府。
在追封圣旨里,洪武帝不仅追封了王夫人,还赐葬钟山,圈了一块风水宝地给王宁。
洪武帝和马皇后正在建造的皇陵就在钟山,赐葬钟山是莫大荣耀,表示皇恩浩荡。
王宁领旨,进宫谢恩。
王宁长得帅,潜伏北元时,毁天灭地三搭头“齐刘海”丑发型都不能掩盖他的英姿,回到大明,他将三搭头梳成发髻,戴上黑色网巾,就越发俊秀了。
论功行赏宴上,穿着大红朝服,戴着七梁貂蝉冠的王宁简直堪称“惊艳”了。
洪武帝对他印象深刻,很是满意。但不知为何,连沐春都当场派了差事,统领领禁军羽林右卫,却只封了王宁为二等永春伯,没有差事,目前王宁赋闲在家,专心料理母亲的丧事。
今日王宁进宫谢恩,洪武帝也并没有让他磕了头就走,而是赐座,还命宫人捧茶,和王宁聊天。
除了聊他在北元枢密院当间谍时的见闻,还聊了他的家族、问他父亲曾经参与那些战役,最后血洒何处等等。
王宁一一作答,镇定沉稳。
足足聊了半个时辰,王宁才出宫。
王宁一走,洪武帝对屏风后的人说道:“爱妃觉得这个后生如何?”
居然是长春宫的孙贵妃!
孙贵妃笑道:“相貌生的不错,比起沐春也不差什么。谈吐挺有规矩,也不怯场,风度翩翩。就是出身差了些,但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两两相抵,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在驸马备选名单中,算是出挑的。”
孙贵妃生了两个公主,小公主怀庆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龄,礼部和宗人府都在为公主挑选驸马。
孙贵妃大女儿临安公主是洪武帝的长女,也是最受洪武帝宠爱的公主。大驸马是曾经的大明宰相、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子李祺。李祺是驸马,将来也会继承家里韩国公的爵位。
孙贵妃说王宁的出身差了些,其实是违心之语,何止差了些?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平心而论,两个公主都是孙贵妃手心的宝贝,她不想两个驸马出身差的太远,委屈了小女儿。孙贵妃觉得,哪怕是混世魔王沐春呢,也比王宁合适,毕竟沐春会继承西平侯的爵位。
但是洪武帝要孙贵妃在屏风后观察人选,此人身上肯定有些东西是洪武帝看中的。
孙贵妃能同时得到洪武帝和马皇后的认可,心计不同凡人,明明对王宁这个人不满,话里还是顺着洪武帝的心意,透着欣赏的意思。
洪武帝点头道:“朕最看中王宁的忠,忠孝摆在一起时,他最终选择了忠。一般人家会觉得他不孝,不是良配。但公主是君,他是臣,对于皇家而言,忠臣比孝子要好。”
孙贵妃忙笑道:“皇上慧眼,臣妾短视,没想到这么深刻。”
孙贵妃是作为一个母亲来考虑驸马人选,但洪武帝的出发点永远是朱明王朝的江山社稷。
洪武帝说道:“马上就端午,端午有击球射柳之礼,就以此为借口,让那些驸马人选参与比试,皇室宗室,文武百官皆会参加,到时候爱妃和皇后带着怀庆观看,一起为怀庆选驸马。”
第72章 “四无”中年
胡善围母亲忌日将至,父亲胡荣一清早去坟前烧香焚化纸钱,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甏肉干饭、一碗清亮的鱼丸汤,一叠出油的咸蛋,这是妻子生前爱吃的家常菜,胡家祖籍济宁,家乡饭最对胃口,而胡荣现在已经习惯了江南口味,觉得甏肉油腻腻的。
从结发夫妻到爱女出生,到家族从北到南迁徙,再到家族覆灭,胡荣和坟墓里永远沉睡的女人不过九年的缘分。
胡荣在坟前烧了一沓纸钱,怔怔的看着墓碑,他已经不记得结发妻是什么模样了。
依稀记得她是大家闺秀,温柔乖顺。胡荣青少年时经历了颠沛流离,家族覆灭,早就没有青云之志,甘愿堕落成以前家族所不齿的商人,做点生意养活自己和女儿,过着平淡的生活。
胡家曾经是济宁望族,可是现在呢,那些有理想、有道德、有才华、有毅力的“四有”胡家家人全都死了,只有胡荣这个无理想、无才华、无资质、无毅力的“四无”胡家人还活着。
活着最重要,什么理想、什么宏图都是虚的。
胡荣一生,追求平凡稳妥。可是女儿倔强的牛脾气随了谁?连嫁人都不肯,非要坚持当女官,走仕途。明明我和她娘都不是这个脾气啊。
胡荣在坟墓前长吁短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肯嫁人,不听我的,非要往外头飞,可是天上好危险,有暴风,有骤雨雷电,有凶狠的老鹰。别说当女官,就是当大官又怎么样呢?我们胡家祖上也显赫过,到最后,覆巢之下,只有我一人活着。”
胡荣从怀里拿出胡善围的回信,念道:“‘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你听听,我给她写了十几页信纸,她就回我一句话,怎么办呢?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就是不肯嫁人。”
这时,起了一阵东风,将坟前还未烧尽的纸钱卷起来,好像一片片燃烧的黑蝴蝶。
胡荣担心起山火,连忙拿着水壶去追,纸钱落在一个土坑处。
胡荣浇灭了纸钱,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看了看两边的墓碑,顿时回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女儿的死鬼未婚夫王宁和他母亲的墓地吗?
当年母子两个葬在一处时,胡荣都来过这里。
怎么被人挖空了?
难道有盗墓贼?
胡荣赶紧去找守陵人举报。
守陵人说道:“前天有个大官来这里,把他母亲的坟墓迁葬到钟山了。”
“钟山?”胡荣更纳闷,“钟山那地方不都是达官贵人们的祖坟吗?”
守陵人说道:“那可不,她儿子给她请封了什么太夫人,迁葬那天可风光了。”
“她儿子?”胡荣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儿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守陵人说道:“没死成,回来了,还当了大官。”
胡荣难以置信,他草草的收起亡妻墓前的吃食,提着食盒,骑着青骡回到书坊,然后从书房里拿出太医院谈太医送给他的名帖,凭着帖子找到了东城兵马司隔壁的太医院。
谈太医正在整理药房,听闻有个姓胡的人找他,还以为胡荣有亲戚朋友生病了,请他去医治。
自从那日一起去教坊司听《琵琶记》,两人就成了朋友,胡荣是卖书的,若遇到医学方面的孤本珍本,总会留下来送给谈太医。
谈太医背着药箱出去,但胡荣并不是来请他看病的,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每个月都出邸报,发给官员们,讲述朝廷里大小事情,封官的、贬官的、掉脑袋的,都写在上头,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没资格看邸报,谈太医能否弄一本最近的邸报看一看?”
谈太医放下医箱,“我们太医院并不热衷政事,很少有人看邸报。不过太医院隔壁就是詹事府,我去给你借一本。你先等等,喝杯茶。”
谈太医很快拿着最近好几期的邸报回来了,胡荣挑出最近的一本,一张张的翻阅,最终停在洪武帝追封永春伯王宁之母王夫人为永春伯太夫人的圣旨上。
啪!
邸报落地。
啪啪!
胡荣狠狠的抽了自己二耳光。
正欲再抽,谈太医以为胡荣失心疯了,忙阻止道:“胡大哥,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商量着办,别自残。”
“退婚书!我亲手去衙门办的退婚书!”胡荣恨不得撞墙自尽,“我女儿以前定过亲事,后来那人死在战场上,我女儿不肯改嫁,非要在家守望门寡,我为了给女儿顺利改嫁,以防别人说闲话。我亲手写了退婚书,厚着脸皮要王夫人在上头签字画押,我还拿着退婚书去了衙门过了明路。”
“现在那人回来了,封了伯爵,婚约却已经被我毁了!”
胡荣哭道:“我女儿差一点就是伯爵夫人了,我却亲手把她的前途毁掉!”
“谈太医!”胡荣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握紧了谈复的手,“你见识多广,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女儿的婚姻还能否挽回?我去告御状行不行?捞油锅、滚钉板,这种苦头我都可以吃。”
过了好一会,谈复才捋顺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把胡荣拉到房间,关严了门,说道:“你是民,永春伯是官。民告官,难啊,这是其一。其二,是你自己退的婚,真的告到御前,也没有胜算。其三,以前你女儿坚持不改嫁,宁可在家守望门寡,你瞒着她逼着王夫人签退婚书。现在你女儿决定不嫁人了,安心在宫廷当女官,高升六品司言,你要她去嫁永春伯,她也未必愿意,我觉得胡大哥最好问问她的意思。”
胡荣忙道:“当伯爵夫人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一品诰命夫人啊,我们老百姓想都不敢想。”
谈太医脑子里浮现茹司药的身影,还有那句绝情的“不要打扰我学习”,不由得苦笑道:“女官们不一样,大部分女官都选择终身不嫁,她们很多人本身就是名门闺秀,有才华,有志向。婚姻于她而言,是必须抛弃的包袱,如果成婚,就要放弃宫里的职位出宫,不能回去了。”
胡荣叹道:“果然女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读得多了,就忘记了女人生儿育女的本分。都像女官那样不结婚、不生孩子,大明就灭亡了,人类也灭亡了。唉,当初我就不应该教她读书,些许认得几个字就行。”
谈太医劝道:“胡大哥,你千万不能冲动,要忍。我想办法把托人把永春伯的事情告诉你女儿,问问你女儿的意思。你别弄得和上一次一样帮倒忙,你想想,如果你当初由着她的意思,就让她在家里守望门寡。永春伯回来,他敢不认这门婚事?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若不认,就是第二个陈世美,皇上都不饶他。”
胡荣自是不甘心,但谈太医的话十分中肯,事事在理,胡荣只得生生憋住了。
谈太医能找谁?当然是茹司药了。
瞅着在乾清宫配殿给小公主检查身体的空隙,谈太医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茹司药存心要断个彻底,不想藕断丝连,再次残忍拒绝,说道:“不可以。”
谈太医着急了,低声道:“事关另一个女官的前途。”
茹司药和谈太医都是善良的人。
僻静处,谈太医从头到尾将胡善围的婚事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他着急悔恨,甚至生了告御状挽回的念头。我劝住了他,要他先问问女儿的意思。”
茹司药从未听过如此奇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难怪胡善围进宫的时候连双鞋都没有,双手长满了冻疮,原来因抗婚和家里闹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