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湛不愿与他虚与委蛇,直接了当地问:“墨小侯爷来此,怕不只是探病这么简单罢。”
这话说的颇为无礼,尤其对方是小侯爷。但叶落秋发现这小侯爷的脾气倒是不错,便是如此也未生气,反而笑道:“小少爷真真是误会了言书,言书是真的想来探望小少爷。”
肖湛挑眉,未置可否。
墨言书颇显无奈,摸了摸鼻尖,“也确实有一事想找小少爷……”
肖湛勾着唇角冷笑了下,那头,墨言书看了眼叶落秋。叶落秋立马明白了墨言书眼神里的意思,低声对肖湛道:“少爷,我先出去了,那头…不少事等着我做呢。”
肖湛哪里看不明白,倒也不再强求,松开了手。
待叶落秋走后,肖湛的眉眼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墨言书,冷冷道:“你无需再转弯抹角,我相信你已经猜到我知晓了所有的事。”
肖湛的直白让墨言书有片刻失神,只听得肖湛勾着嘴角冷笑道:“说吧,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
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墨言书才从肖湛的书房出来。同等候在院里的侍卫一道出偏院时,再次遇到叶落秋。
彼时,叶落秋刚从后厨回来,端着一碗灰褐色的汤药。见到墨言书,行了个礼,墨言书瞧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诧异道:“小少爷身子还未痊愈?”
叶落秋知道他误会了去,忙笑道:“这是鹿胎膏熬至而成的甜汤,只是看着像汤药。”
原来是补药。
墨言书放下心,但在看到叶落秋的笑容时,表情凝滞了刹那。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失态,连连收起脸上的情绪,问道:“言书唐突,不知姑娘闺名是?”
叶落秋如实道:“叶落秋。”
墨言书在脑海里过了遍这个名字,犹豫了下,问道:“叶姑娘与小少爷他——”
话音未落,却见肖湛不知何时出了书房,站在廊檐下,声音里是满满的不悦:“阿秋,快过来!”
这头墨言书的话还没说完,叶落秋犹豫了下,肖湛却已经等得不耐烦:“阿秋!”
叶落秋面露为难,朝墨言书点点头,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小跑过去。墨言书站在院子里,看到肖湛接过叶落秋手里的碗,用手指弹了下她的脑门,不满道:“磨叽什么呢。”
叶落秋捂着额头瘪瘪嘴,似是有些委屈。肖湛见状,拨开叶落秋的手,看她额头,“疼了?”
再后来,两人说了些什么,墨言书并不知晓。在肖湛用手揉叶落秋额头的时候,他退出了偏院。
肖府门外,马车已候多时。墨言书上车,车夫打马而去。
在马车的颠簸中,沉默良久的墨言书忽然开口,“你去打听一下方才那个姑娘。”
叶落秋的外貌实在过于亮眼,饶是侍卫也多看了两眼,甚至记住了她的名字。他反问道:“主人说的可是那叶落秋?”
墨言书颔首,眼底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暗色,“肖湛很在乎她。”
方才的互动侍卫也有注意,他道:“可这叶落秋不过是个婢女,大抵——”
大抵是肖湛一时兴起。
在京城,世家公子收个丫鬟暖房这种事屡出不鲜,没什么稀奇的。
墨言书摇摇头,“听说肖湛向来不近女色,总之,你先去了解一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肖湛于我们而言太重要,务必不能出现差错。”
敛去笑意,此时墨言书的眼里只剩冰冷:“一定要尽早带肖湛去京城,爹爹他……日子不多了……”
闻言,侍卫应声,“是,主人。”
马车一路朝东驶去,畅通无阻。墨言书掀开窗帘,望着窗外。
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与繁华昌盛的京城相比,倒另有一番韵味。怪不得父亲时常忆起江南,总忍不住叹息此生无缘再临江南。
想起父亲,墨言书心底闪过一抹酸涩。
曾几何时,京城墨家风头一时无两。朝堂中,墨老侯爷身为三朝元老受人尊敬,嫡子墨如城年纪轻轻风头正盛。战场上,墨如城母氏方家独揽军权,墨如城的表弟方承泽更是骁勇善战,被世人奉为小战神。
外加墨贵妃宠冠后宫,彼时的墨家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谁成想,一朝夺嫡,却将他们一干人等都拖下无间地狱。
如今的太子,也就是当年的三皇子顾永煜,乃墨贵妃所出。彼时,墨如城、肖廷枫、方承泽与杨凌天身为四大家族的嫡长子,自幼一道读书长大,向来交好。而三皇子顾永煜作为墨如城的表兄,一来二去便也有其他三人相熟。
如此和乐融融许多年,直到太子猝然薨逝,东宫空虚,局势一时难辨。
大周皇帝诞有六子,除了太子,陛下最喜爱的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顾永煜。两位皇子雄心勃勃,皆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朝堂内外的明争暗斗自不在话下。
两位皇子在才德上不相上下,唯独差的,就是母族背景。眼见着顾永煜母族愈加强大,二皇子心生忌惮。
彼时的尚书涂澜是二皇子的人,进言只有一句话。
若争储位,先除墨氏。
由此,二皇子便将主意打到了墨家。只要墨家一倒,顾永煜的势力便倒了一半。同时他也忌惮方家在战场上的势力,毕竟方承泽与顾永煜交好之事世人皆知。
二皇子与涂澜在私底下策划了一出大戏,他们以为此事□□无缝,可谁知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听后,并未显现出愤怒之色,反而唤来顾永煜,暗暗将二皇子谋划之事透露给他。
顾永煜惊疑不定,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待回寝殿,顾永煜与谋士一说,谋士思量一番,忽然跪下,扬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顾永煜一头雾水,谋士笑道:“殿下还猜不出陛下的意思吗?若他属意二殿下,还会将此事告诉您吗?”
眼前的迷雾似是明了几分,眼神一亮:“你的意思是,父皇想让我做好防范?”
谋士笑着摇头,“非也,陛下是想借二殿下之手除掉方家。至于您的母族,墨家,他是想保的,不然也不会将此事告诉您。但是墨家风头实在太盛,陛下想让您敲打敲打墨家。”
“盛极必衰啊殿下。”
顾永煜微惊,“除掉方家?方家在战场战无不胜,功劳——”
话音未落,顾永煜恍然。
方家上下皆是忠肝义胆之辈,为人处世无半点差点,唯一的错就是方家功劳太大了,大到圣上寝不安席。为君者,最忌功高盖主,何况还是拥有一半兵权的方家。因着方家几人的骁勇善战,近些年来蛮夷一听大周军就吓破了胆,战事也越来越少。
如今,正是除掉方家的大好时机。
而后,墨家因着墨贵妃的提点,锋芒渐敛。而方家,却借着皇帝与顾永煜的推波助澜,被诬陷私通敌邦,全家抄斩。
至于身为外姓王的杨家,即当朝宬王,皇帝本就有意除掉。此次顺着二皇子的计,做了墨家的替罪羊。
再后来,二皇子事迹败露,被打入死牢。这时候,方杨两家已无一丝血脉存于世间,墨家也因此元气大伤。
彼时,已封为太子的闻讯,奔至正午门,撩袍长跪一个时辰。自古君臣有别,而太子却是涕泪横流,愣是对着方杨两家的人头磕了百余个头。
皇帝亦如是,听闻真相,气的一病不起,流连病榻近一月。彼时的大周,朝野内外震荡,人心惶惶。宫中常有流言传出,陛下日日对着孤灯流泪,只道自己糊涂,被逆子迷惑了心智。
等身子转好,皇帝便命人好好安葬方杨两家,并给两家赐了王爷封号。
世人虽为方杨两家抱不平,可这到底不是陛下的错,只能那二皇子过于阴毒。相反的,陛下与太子重情重义,一时为世人颂扬。
至此,大周军权重回皇帝手中,而顾永煜也坐稳太子之位。当时的四大家族分崩离析,只剩肖家与墨家尚留京城。
墨家毕竟是顾永煜外家,虽然元气大伤,倒仍然受人尊敬。只是墨如城心里清楚,墨家终归不复以往了。方杨两家事发之时,他也曾想保住他们,奈何当时的墨老侯爷铁了心要弃车保帅,无论他怎么劝诫都油米不进。
彼时,墨如城觉得父亲过于狠心,直到后来掌管墨氏一族,才渐渐理解老侯爷的无奈。
只是墨老侯爷到底没看透为君者的心狠手辣,谁能想到他一身故,陛下就将整个墨家都架空呢。
也是,既然他们能猜到墨家已知晓了来龙去脉,怎的还会留此心腹大患在身边?留下墨家,不过顾着太子之位,如今太子储位已稳,若非顾及墨贵妃,想来墨家也早已与方杨两家一般,在不知不觉中被灭了族。
……
当年发生宬王之事时,墨言书尚在襁褓未知一切。当病榻上的墨如城与他吐露一切时,他只觉得浑身发颤,凉意从尾椎骨直往头顶蹿。
于皇室而言,他们不过是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有用时用之,无用时弃之。
墨如城心中悲怆难耐,握着墨言书的手,叮嘱道:“言书,你务必要将方承泽之子带回墨家。”
“唯有他,方能保我们不受戕害。”
“父亲,孩儿不明其中缘由。”
夜风吹的烛影摇曳,昏暗中,墨如城的眼前似乎闪过挚友的脸庞。他颤抖着闭眼,喃喃道:“当年之事世人皆知,太子长跪午门之事更是被传颂的街头巷尾皆知。既然当初他那般情真意切,倘若知晓方杨两家尚有一丝血脉存于世间,断该好好护着才是。”
“太子为人狡黠多疑,最重视颜面。哪怕心中忌惮,也定不敢对方承泽之子下手。”
“我们只要护着他,便就是护着我们自己。”
“他既是催命符,亦是保命符,重要的,还是看我们怎么利用。”
第48章 调笑
近来肖府的氛围颇为微妙, 莫说一众丫鬟小厮, 连日日在佛堂诵经念佛的老夫人都察觉异常,趁着肖廷枫来请安,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最近见你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想起杨氏,哼道:“那人也是, 每天来请安都哭丧着一张脸,见了就烦。”
沉默良久, 肖廷枫抬眸看老夫人:“湛儿要走了。”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一顿, “走?”
肖廷枫略一颔首, “是, 要去京城了。”他的声音里透着暗哑艰涩:“估计再也不会回南阳镇了。”
肖湛九岁前, 老夫人一直都将他当成掌中宝,直到她在无意间中听到肖湛并非肖廷枫的亲生子。她捧在手心护了近十年的人, 最终竟然不是她肖家血脉, 肖廷枫竟然在替别人养儿子!
老夫人再也抑制不住的愤怒,就这样蔓延至无辜的肖湛身上。
刚开始的时候,她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在看到肖湛落寞的眼神时, 她也不是没有心软, 可后来,肖湛处处顶撞自己, 他的顽劣让老夫人再也看不下去。
于是他们便这么剑拔弩张的过了许多年。
可此时此刻,听到肖廷枫说出那句她期盼已久的话时,老夫人竟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甚至,有那么一丝莫名的失落。
满是皱纹的脸上僵了下,片刻后,才问:“他去京城做什么?”
“娘,”肖廷枫并未回答老夫人,转而道:“湛儿并非淳儿所出。”
老夫人愣住了。
这些年,老夫人待杨氏如何,肖廷枫哪里会不知道。老夫人之所以会这般苛待杨氏,就是一直误以为杨氏怀了别人的孩子。
老夫人喃喃:“那她……”
“当年淳儿伤了身子,我们私下看过不少大夫,都说怀不了子嗣。”说到此,肖廷枫眼神暗了暗,“湛儿乃沁儿所出。”
杨沁儿……老夫人的脑海里闪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旋即想到当年的流言蜚语,瞪大了眼睛,“那他岂不是……”
肖廷枫颔首,“是,他是方家的血脉。”
方家……曾经有恩于他们肖家的方家……
老夫人僵坐着,手指微微收紧,紫檀佛珠受不住力,“啪”地一声崩开,佛珠骨碌碌地散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颤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肖廷枫不忍见她这般,握她的手,叹:“娘,请恕孩儿瞒您至今,只是湛儿身份特殊,我本想将这一切都埋入地下,不想天不从人愿。”
半晌,老夫人红着眼眶,幽幽道:“既然如此,他怎的还去京城?”
肖廷枫将所知之事全数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听得胆战心惊。末了,肖廷枫道:“娘是知晓当年之事的人,湛儿的身份,请娘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老夫人颔首,“娘有分寸……湛儿他,何时去京城?”
“湛儿已经来寻过我,说是十月末。”他叹息,“淳儿还不知道,若她知晓,定又要难过的吃不下饭。”
老夫人微微出神,喃喃道:“十月末……这么快……”
……
出了老夫人的佛堂,肖廷枫径自去了杨氏的院子,到那发现肖湛也在。肖湛见到他,起身喊了声爹。
肖廷枫颔首,示意他坐下。三人一落坐,肖廷枫就注意到杨氏发红的眼睛,心下立马会意。
看来肖湛抢先一步说了要走的事。
没说几句,肖湛便起身告辞。杨氏的眼神一直到肖湛的背影消匿不见,方才恋恋不舍的收回。可一垂眸,泪珠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捂着嘴,低声哭泣。
肖廷枫坐过去,圈住她的肩,轻拍安慰。杨氏抽抽噎噎道:“老爷……我……我错了。”
肖廷枫眼眶微酸,杨氏忽而望着他,哭着摇头,“老爷,我后悔了。陈华曾说,姐姐希望湛儿不要报仇,当时我觉得姐姐是疯了。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想湛儿为杨家、为方家报仇……”
“我只盼他好好的活着,若他不想读书,那便不读。若他喜欢那个小丫鬟,我便让他娶……老爷,能不能不让湛儿去京城……”杨氏双手攥着肖廷枫的衣袖,哀求道:“老爷,你去跟湛儿说,叫他莫要去京城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