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裴景行的马车已经不在了,他被灌醉后,想必已经被接回了大营。
韦府的门房递给她一把伞,她拒绝了。韦府的一切都让她害怕。
外面已是深夜,林菁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零星灯火下,雪泛着晶莹的光,她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怕真的踩到了雪下可能埋着的草。
心要有多柔软,才会注意到这些?
她的脸又湿又凉,不知什么时候流的泪,挂了满脸泪痕。
雪越下越大,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最后终于累了,随便找了一处墙根坐下来,却没想到屋子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然后她便听见有女人小声地哄着,温柔地哼唱起了歌谣。
明明是陌生的曲调,明明是陌生的江南方言,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却听得泪流不止。
“我也有阿娘阿耶疼过……我也想……”
也想被温柔的对待,在难过的时候,有人也为她唱一支这样的歌。
她想家,想阿兄,想姑姑……想阿娘想阿耶,哪怕他们只是两个冰冷的牌位,也证明她曾拥有过。
只是不记得了。
只是她不争气,不记得了。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浑然感觉不到冷,甚至在对亲人的想念之中,还感觉到了温暖。
直到她感觉雪不再往脖子里灌,面前出现了一双皮靴。
霍九披着一件黑貂大氅,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垂眸看着她。
“真没想到,如果我不来,明早的甘州城,大概会迎来一具冻死的女尸。”
林菁看到他的一瞬间,又想立起铠甲,甚至还想对他冷嘲热讽一番,方显得她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女中豪杰”。
可当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扯住了霍九的衣领,想做点什么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溃千里。
那是一种渴望。
她低低地问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一个潜在的优质情报买主和卖主,如果真的死在沙场,我会为你敬一杯酒,但如果是平白无故冻死,我会觉得自己眼瞎。”他说得冷静而客观。
林菁笑了笑,她放下他的衣领,转而伸出手。
“对不起,腿冻僵了,烦劳你背我一程吧,以后,我会用情报来偿还的。”
霍九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算了算她从韦府出来到现在的时间,这腿能走路才是奇怪,于是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伞交给她,转身蹲了下来。
“上来。”
她的腿动一动就如针扎,咬着牙伏在霍九背上,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九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仿佛很不习惯这样亲密的动作,他道:“你还真是不客气……丑话说在前面,我再怎么喜欢做生意,也不会伺候买主,你是第一个,记住,你欠我的大了。”
“唔。”她闷闷地道。
霍九知道她冻得太久,怕真出什么问题,立刻跃上屋顶,轻得像一只灵巧的狸猫,向着一处疾奔而去。
可没想到,这位他极其重视的“潜在优质买主”非常不知足。
她在他身后轻声问道:“霍九,你会唱歌吗?”
“……会。”
“那你……能不能为我唱一支歌?什么歌都好,我花钱买,你出价。”
林菁等了很久,等到她以为霍九已经拒绝她的时候,他低声唱起了歌。
她瞪大了眼睛,这首歌,跟刚才那个女人唱的一模一样,像江南水乡一般婉转优美,他竟然也会?
她还想深挖下去,可脑子越来越昏沉。
这首歌用男子低沉的声音唱来,更觉柔肠百转,像是在低低诉说一个古老的传说……她伏在他温厚的脊背上,身上盖着暖和的动物皮毛,穿梭在雪夜下的甘州城上,像是被梦托起的公主。
渐渐什么都不去想,沉沉睡去。
导致她没听见,霍九在唱完这支歌后的轻声低喃。
“阿娘,原来我还没忘……”
霍九当然不可能把林菁带回他在甘州的老巢,而是找了一个客栈,多花了点钱,叫老板娘出来给林菁脱去了湿冷的衣服,用热帕子擦了擦身体,然后随便找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上,直接塞进几层被子里捂着。
他自己则叫了一壶热茶,在灯下优哉游哉地看起书来。
林菁在里面一阵子冒冷汗,一阵子冒热汗,刚开始还打摆子,后来便不住地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哑着嗓子喊水。
霍九大概是真的没伺候过人,拎着壶就往嘴里灌,最后把林菁灌得本能往后缩,才罢手,又叫老板娘继续上热茶。
这回林菁不捂被子了,她仍是半昏迷的状态,嘴里说着胡话,又是不停出汗,再喊着喝水……
拎壶灌。
被霍九这么野蛮的照顾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林菁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动。
她坐在霍九对面,发现对方一夜未睡竟也没染上黑眼圈,仍是目光清明,蓝眼眸像是不悲不喜的野兽,没什么能撼动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令人羡慕的坚韧。
“昨天幸亏有你,可惜我现在情报不多,以后再补偿给你如何?”
霍九放下书卷,挑眉道:“看来你是不想告诉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和裴景行两人一起进了韦府,最后只出来一个裴景行,直到深夜,你一个人丢了魂儿似的在甘 州城里游走,如果不是我监视韦府的人发现了异常向我汇报,你会像一个乞儿一样,冻死在甘州街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按着眉角,无奈地道:“韦府发生的事……现在的确不能告诉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突然笑了,“那不如我来告诉你,韦胥跟你摊牌了吧?他是不是告诉你,他谋反的真相是为了你父亲?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亲者痛仇者快’,除了他们那群老家伙,整个大昭都是你的敌人?”
林菁放下手,震惊地看着他。
她的样子好像一只傻鹌鹑,霍九收了笑容,从旁边的食盒里取出一碗粥放到她面前。
“你玩不过那只老狐狸,让我想想看,能把你打击得那样厉害的,一定还不止这些,他一定提到了你父亲的往事,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你的软肋那样明显,迟 早要被人这样利用,早一点遇到也不算坏事,前提是遇到了我。”他的蓝眼眸闪着精光,像是雪原狼在逼近猎物,“不要想蒙混过关,林菁,救命之恩,你该怎么报 答?”
林菁噎得简直喝不下粥了。
她没时间再去计较其他,又要专心起来算计,想方设法地对付眼前狡诈的男人。
只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很默契地没有提到那支歌。
那支温暖了整个雪夜的歌。
第35章 利息
坦白说, 林菁觉得自己的命还是很值钱的。
她无奈地道:“甘州马上就要开战了, 你也知道, 有的情报能买卖,有的情报不能, 我管不了你将情报卖给别人,也不想再利用你去传递情报,你自己掂量掂量,我还有什么能给你做报答的?”
霍九也不勉强, “那就先欠着。”
林菁立刻想起身离开,“那就太谢谢你了。”
“别忙, 我话还没说完呢。”霍九冷笑,小没良心的。
林菁讪笑着坐了回来。
霍九道:“做生意的都知道, 债是不能白欠的,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欠的债都会生利息,如果不是有利息在这里卡着,不知道得生出多少老赖, 对欠钱的人纵容就是对自己残忍,你能理解的对吧?所以你欠我的这份恩情, 是要滚利的。”
林菁:“有个词叫挟恩图报, 你了解一下。”
“小小生意人,不太懂这些。”
这人真的有本事, 硬生生地把让她感激的救命之恩拗成了买卖关系,而且还吃定了她不会撕破脸。
林菁还指着他打探苏国夫人的情报呢。
她问道:“你想生多少利?”
“不多, 在与西突厥开战的期间,我可能会有些小小的问题想要问你,你可以选择回答或不回答,这些问题一共有十个,直到你答满。”
林菁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不会出卖自己的国家。”
“即是昨天与韦胥雪夜深谈之后,依然保证自己不会出卖昭国?”
“对。”
霍九低低地笑道:“别那么紧张,我又没说这些问题一定跟军情和昭国有关,好歹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不会强迫别人的。要我派车送你回去吗?”
“好啊,谢谢。”
“……真不能跟你客气。”
林菁又坐上了那辆马车,赶车的是老熟人了,胡饼店老板给她塞了满满一带子胡饼,甩起鞭子驾起了车。
她看着那袋胡饼有些发愣,霍九……他对买主真的很细心,好像上一次也有投喂她,那些胡饼还没吃完呢。
她笑了笑,收了心,靠在车厢上,开始将思绪一点点理清。
昨天是她太不小心了,很多人都知道世道险恶,坏人也不都长着一张妖魔鬼怪的脸,但因为各种利益相关,辨识出与自己不同阵营的人并不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她偏偏没想到,有那么一种人,看上去跟你站在一条线上,却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令人防不胜防。
这便是韦胥的高明之处。
他以理动情,再以情动理,把心术玩得出神入化,她险些被他洗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以后会慢慢自己了解,但以发动民变、使国家割地来复仇,恕她不能苟同,借她父亲的名来煽动这些老部下的仇恨,尤其该杀!
韦胥的话不能信,这个组织也并不像他说的那般伟大,最明显的便是权利的交接。
谋反成功之后,谁来当皇帝?
另外,谋反需要什么?
钱、粮、人、兵器。
陇右道是发动民变,那其他的地方呢?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的?有没有故意制造动乱的?有没有居心叵测收买人心的?这里又有多少故事发生……可惜她现在什么 都做不了,拿下韦胥一个,还有藏在暗处的其他人,如果这个时候她明目张胆地跳出去,还会成为一个活靶子,被这样一群不择手段的人盯上,她是怕死得不够快 吗?
还得从长计议。
回到大营,林菁直奔主帐,才发现裴景行居然还没醒。
韦胥这是给他灌的什么迷魂汤?
朝晖看到她回来很惊讶,“韦夫人说要留你过夜,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林菁微笑。
给百骑司打个差评吧。
她其实也没什么好跟裴景行汇报的,总不能过去跟他推心置腹地说韦胥是她父亲的部下,做这些都是为了报仇吧?
林菁直接回到自己的帐篷,站在门外,发现帐篷又被人动过。
人生真是处处是惊喜。
林菁走进去,崔缇正靠在帐篷角落看书,他一见林菁便喜道:“你终于回来了。”
这副恭迎丈夫回家的小媳妇样子,让林菁一时之间竟忘了下手揍他。
“找我什么事?”
崔缇慌忙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闯你帐篷的,实在是有要事想跟你商量,站在外面又实在不好意思,才进来等你的,我保证什么都没有碰!”
林菁嗤笑,真敢碰什么不用她出手,他自己就死定了
“有话快说。”她坐下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张已经冷了的胡饼,大口吃了起来。
他咳了一声,正了正衣冠,像是在念奏折一般,肃容沉声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引西突厥进攻甘州这件事不妥。”
“如何不妥?”
“当初你引西突厥过来,是为了转移民变的矛盾,若以整个陇右道的兵力来抗争,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范允麟并不支持这件事,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很厌恶你们 强行逼迫他出兵的做法,所以有意要给你们教训,在范允麟不发兵的前提下,如果西突厥的大军前来,甘州该怎么办?甘州的百姓怎么办?我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 你这次的计策实在太过鲁莽,怎么能以战争为儿戏?为了不去剿匪,为了不生民变,你竟然如此兵行险招,现在来看,真是一步昏棋。”
林菁努力噎着饼,她问道:“关于范允麟的消息准吗?”
崔缇道:“请不要质疑崔氏的能力。”
“嗯,那就对了,范允麟也不过是个俗人,他的反应是在情理之中,这件事,我不怪小裴将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缇有些生气地道:“你不提自己的计谋有失误之处,反而怪范允麟是俗人,这是什么道理!”
“首先,这世间没有百分百完美的计谋,战时瞬息万变,每一次用计策用诈都是在赌博,甚至是在争天运;其次,我自忖算到了大半,而且将甘州与西突厥之间战争的胜率提升到了八成,我何错之有?”
崔缇义正言辞地道:“我听不懂!”
林菁索性把那难咽的胡饼放在一边,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三个圆圈,分别写上“大昭”、“东突厥”、“西突厥”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崔缇:“……你这字有点飘啊。”
“不要在意细节。”林菁掏出水囊灌了一口水,然后在这几个圆圈之间连了几条线,“东突厥刚与大昭签订了和平约定,短时间内,最起码在拿到大昭这一年的赔偿之前,是不会跟大昭撕破脸的,这个时候,东突厥相对安全,但他们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开头。”
崔缇一惊,悚然道:“东突厥的成功,令天下人知道,只要战胜了大昭的军队,就可以从大昭得到好处!”
“当你发现跟自己关系不怎么好的兄弟突然发了一笔横财,会不会动心?假如动心,你会怎么做?冬天不适合发动战争,等到春天来临,天气暖和,马匹肥壮的时候,大昭一定会再次对上草原部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