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颦。”上课铃响,刘雅恩终于还是迫不得已插嘴。
百里颦侧过身来,发尾摇曳,现出白皙如月色的半张脸。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长得倒是无可辩驳、的漂亮。皮肤白得生气匮乏,眼睛一片漆黑,映不出人影,鼻尖小巧,嘴唇时常带笑,乍一眼看简直是活生生的人偶,浑身透着乖顺与温淑。
不过,倘要看剩下半张脸,一切就要露馅了。
百里颦转过来,微笑着喊“老师”的同时,她余下的面孔在白炽灯下暴露无遗。
右眉骨上贴着医用纱布,以至于单只眼睛没法彻底睁开,脸颊上是巨大的敷贴,鼻梁和嘴角都交错排列着创口贴。
人不可貌相。
即便身为女孩子的班主任,刘雅恩也不得不在心中无数次感慨。
她向同事赔笑:“彭老师,我先领她回教室去,等会我会再好好和她谈谈的。”
她挥手示意女孩子先回教室,自己又找了本课案,这才往教室去。
刘雅恩到门口的时候,百里颦已经走到座位边了。
年轻的初中生们正值青春期,心智不够成熟,自我意识却生长得异常蓬勃繁茂。他们看漫画书、,看影视剧,结识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然后从中寻找青春的意义。
在好多年前,刘雅恩想,她或许也有这种时候。
只是她不像他们这么拥有勇气,这么鲁莽而不计后果。仅仅只是在妈妈睡着后偷偷摸摸起来读一本言情,这就是她愚蠢的青春期了。
之所以说138班难管,主要成因,其实也就是某几个学生。
初中生们热衷的游戏里,就像社会上其他所有事一样有着排名与金字塔。而金字塔顶端就在她所任职的138班。
站在教室门口,刘雅恩注视着百里颦走回座位。一路上和她打招呼的都是学校里的麻烦份子,在座位一侧伸出手来搭住她手臂、才初二就化妆又染发的女生叫乔帆,而在百里颦坐下时,她散漫地翻了个白眼过去的对象,就是这所初中里问题学生的头领孟修。
不只是大人,孩子也知道拉帮结派、崇尚强者。麻烦的学生势力过于强大,老师要想过得舒适一些,多少都得让步,对他们挥发光与热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刚来这个班的时候,也不知道排课表是不是欺负新人,竟然给刘雅恩安排了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课。
每到这节课,十次里有七次,教室里总会空上三分之一。
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行情,还打电话问班主任怎么回事,又阴差阳错没觉察出周遭同事的劝阻,乃至于追究其集体逃课学生的下落。
“刘老师,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外校来找事,一般都是礼拜五下午,要么在老校区那边,要么在档案局后面那片空地。我们学校里稍微混一点的都要去,”有学生波澜不惊地解答她的疑问,“校长也懒得管。”
刘雅恩也不想主持正义,说实话,她也忘了,那天下午,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那里了。
只记得那也是个夏天,天很热,蝉鸣轰隆隆如雷声由远处逼近,楼房与灌木丛在视野里都因高温而扭曲起来。
她喘息着,缺乏运动、突然走过太多路以至于脚腕酸涩,汗珠沾湿额头与后背。隔着细嫩的腮肉,她合上眼,感觉得到有异物在口腔里隐隐作痛。
刘雅恩只是想去碰碰运气的。
她给学生们布置了课堂练习,准备回办公室找本书翻翻——其他老师都经常这么做。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上次学生说的话。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刘雅恩忍不住下了楼。
她绕到老校区附近时才有些紧张。
因为她显然来对了地方,他们今天集会的地点就是这里。她看到有些初中生在附近放风,很后来刘雅恩才知道,虽说这一带没有警局,但他们约架的时候也要当心附近居民打110。
恐惧感这时候才被点燃,刘雅恩忽然质问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
她一直都是模范生,从不用大人操心,也好像从来没有过叛逆期。
循规蹈矩地上学,循规蹈矩地高考,循规蹈矩地读了师范,循规蹈矩地服从分配。
那几个放风的小混混似乎还不都是她学校的,以至于并不认识刘老师,还龇着牙吼了她一嗓子:“干什么?!”
刘雅恩被吓得险些将人民教师的形象抛到脑后,用全身力气故作镇定,慌不择路掉头找了个巷子进去。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刚扶着墙回头确认小混混样的外校生没跟过来,就发觉前边有一道铁门,直通着老校区的院子。
刘雅恩怯生生朝前走了两步,没敢露出眼睛,只斜着视角看过去,就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百里颦将比她搞半个头的男外校生猛推出去,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了一句“痛死了啊”随即朝那人飞踹过去。
在她消失在缝隙里的下一秒,孟修轻快爽朗的笑声在另一端伴随着痛击在人身上的闷响响起:“不行啊,差远了差远了。这种程度连我们学校门都踏不进去——”
刘雅恩吓得捂住嘴后退,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她恰好撞上刚才拦住她的外校生。
刘雅恩急急忙忙要走。
初中生也是被《义胆雄心》之类的电影洗脑,学校和学校对决,大哥的指令看得比天大。他三步做两步追上刘雅恩,伸手就要抓住她衣角。
就在这时,初中生整个人被踢翻出去。
刘雅恩惊魂未定,呆了良久才缓缓回头,她看到高个子男生没精打采的脸。
刘雅恩教两个班的语文。
有着入学时教导主任特意交代过的孟修的138班,以及,就连教导主任特意关心的孟修,都忌惮三分的江荣所在的133班。
江荣耷拉着眼睛,手插在校服裤口袋里抬起头,他大半张脸隐匿在墙壁的灰影里:“啊,老师。”
她不记得自己有和他说过话。
江荣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也曾提醒过他一两次,但大多都是颤巍巍的,毕竟她只是一个瘦小的女性,对比起江荣那初中就一百八十公分、还在继续增长的个子,她实在有些害怕。
可是,这一刻,原本的恐惧,却带来了奇妙而莫大的安心感。
刘雅恩望着江荣,抚着胸口感受自己渐渐平复下去的心跳,忍不住念了他的名字:“江荣,你——”
没有丝毫逃课被抓的慌乱,江荣回头,看向老校区树起的高墙与墙顶的夕阳,就这么平淡地说道:“我来看看而已。不过好像不需要我了……”
江荣看向刘雅恩,他说:“老师,你也回去吧。”
不是疑问,也不是建议,他恳切而笃定的口气,显然是催促她离开动乱中心。
刘雅恩懵懵懂懂点头,支撑着起身时还被他搀扶了一下。男孩子的手臂很有力气。
她转身离去,途经道路还有那些年轻又躁动的初中生。但他们都没轻举妄动,只静静地盯着她,又或者扫向她身后。
江荣自始至终站在巷口目送着她离开。
刘雅恩慢慢地向前走。渐渐地,她回想起自己今天究竟为何要来。
为了青春。
为了那个明明在青春期、却过早成熟、舍弃了幼稚与冲动的自己。
智齿隐隐作痛,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楚自己的狼狈与愚蠢。
第66章 番外3-2(初中内容,介意勿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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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智齿”两个字,会出现“一定要拔吗”的关联信息,说明不止一个人查过这件事。
星期一升旗仪式结束后,教导主任来了一趟初二办公室,说他去看望了下家中遭遇变故的同事。
“头发全白了,人也憔悴了好多。除了拿点钱,也不知道说什么……”主任说着,又单独同刘雅恩说,“别的班都家访了,138班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小刘老师,你要是不太方便,要么我让137班或者139班的班主任帮忙——”
本该要她一起承担下来的事,假如给别人添麻烦,也容易发生不快。
说实话,刘雅恩不觉得家访有必要着急,但上头开口,她也不能拒绝。
她也向别的班主任取了经。
先向家长打一圈电话,问问对方方不方便过去,再透点忙碌的口风,只要会读点气氛的,大多就都推辞了。
这的确减轻了不少工作负担。
但是。
也有那些不大会读气氛、又或者说没兴趣照顾别人想法的家长。
而且,一般来说,家长与孩子,监护人与被监护人,性格特征和行为逻辑,很大几率上都有些必然的联系。
因此,不说全部,只谈大多数有问题的家长,他们的孩子也往往是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
比如百里颦。
接电话的一开始是她奶奶,有些耳背所以说了老半天都没听清,最终还是她叔叔代替老人家听电话。
这位小叔人倒是挺爽快,聊了几句,差点就直接请刘雅恩吃饭了,最后听到她说家访的事,大大方方地说:“您来吧,我非常欢迎,我们非常欢迎。老师您一定要来。”
刘雅恩硬是没能把“我不想来”说出口。
又比如乔帆。
她爸妈是经营声乐场所和洗浴中心的,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上班全年无休,听说家访欢迎倒是欢迎,但开口就是要请全体老师去做按摩蒸桑拿,生生把刘雅恩吓退。
再比如孟修。
刘雅恩按照开学时留的座机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孟修本人。
回头一问,其他班班主任告诉她说,孟修家是必须去的。他是父母玩忽职守、学校必须多加关心的那类学生。
于是她只能如约前往。
来到百里颦家时,刘雅恩彻底愣住了。
她也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毕竟百里氏祠堂就是邻市的文物保护单位,学校建科学实验教室的时候,百里颦的家长也捐了不少钱。
但这间别院,在充斥着现代化风格的城市里,着实还是有些突兀的。
更别提进门后所见到的百里颦的祖母。
她祖母按理说年事已高,但却叫人完全不敢放松警惕。老妇人神情肃穆,站在房檐下冷冷地说:“颦颦又犯什么事了么?”
那犯的可不少。
但面对极其威严的长辈,刘雅恩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支支吾吾照流程走一套,所幸一切都还顺畅,直到——
“那个,请问一下,”她挤出笑问,“百里颦同学的爸爸妈妈……”
只见慢条斯理沏着茶的祖母忽然甩来眼刀。
刘雅恩识趣地闭嘴了。
然后是孟修家。
那是一套市中心的高级公寓。
刘雅恩坐在沙发上,孟修从厨房里泡好茶水送出来。他说:“做老师真辛苦啊。”
刘雅恩反倒窘迫起来。
孟修是应付起来很棘手的那类学生。有时候越是年纪差距小的老师越能感觉到这份棘手。相反,要是意识不到的话,大概就意味着只能被他捏在手心了。
然而,即便觉察到他的难以应对,也不代表就能不被他耍得团团转。
刘雅恩环顾一周,想要吸取在百里颦家获得的教训,但又还是忍无可忍,开口试探着问:“你爸爸妈妈——”
“啊,抱歉,”孟修带笑的目光流转,轻轻掠过她的脸,“我爸爸的女儿今天有汇报表演,我妈妈新婚,去斐济度蜜月了。”
刘雅恩一时噤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只能任由两眼慢慢沉没。
孟修却气定神闲,照旧微笑着忙碌。这间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生活的气息。
“等会儿颦颦、乔帆还有其他人都会来,老师要留下,和他们一起见一面吗?”孟修问。
刘雅恩知道这是逐客令,连忙起身,站在门口又多叮嘱了他几句才走。
138班的家访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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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班的班主任是教生物的彭老师,任教多年,但也只是一个普通而柔弱的女性。
会害怕怪物是正常的。
133班有一头怪物。
如果说孟修是招揽臣民、统治领土的国王,那江荣就是强大到绝对的怪物。
入职将近一年,刘雅恩也了解过了一些学生之间的争霸轶事。
例如国王也拿怪物没办法。
就连孟修至今也没能拿下江荣。
对于大人来说,小孩之间的打打闹闹毋容置疑只是儿戏。但是一认真钻研起来,毫不隐瞒地说,刘雅恩也沉迷其中,听得津津有味。
而且她发现,他们班上不少不参与这些斗争的普通同学也一样。
他们虽然平日都只过自己的安稳生活,但当刘雅恩问起这些时,他们都几乎能说出一部八卦史来。
这些局外人的传说已经足够有趣的了,但刘雅恩好像中了蛊,对此越来越着迷的她终究没忍住。
有一次,她趁着办公室里没别的老师在,兴致勃勃问起百里颦说:“那像孟修,他是怎么走到今天、变得这么厉害的啊?”
虽然对于老师的兴奋充满狐疑,但百里颦还是保持着笑脸做出解答:“一般来说,人缘和能力同等重要。说白了,就是一要能叫到人,二要自己能打。”
“这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要一步一步往上走,有自己的人,像孟修的话,就是用比较普遍的方法。和大家吃吃喝喝,先做口头兄弟,别人需要帮忙打架的时候一起去,不仅充场面,还要冲到最前面。多帮一些人,等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来的人也就多了。自己能力又过硬,久而久之,就会被推成一些人的代表、大家的头领。”百里颦微笑着,简要概述了他们初中二年级的生活法则之一。
“接着呢?”刘雅恩握拳,像是等待更新的读者。
“没特殊情况的话,其实等高年级的毕业就好了。”百里颦说,“但是孟修是不可能的。他的整个人生就是特殊情况,所以等时候差不多了,就去找原先的老大了。”
刘雅恩若有所思地点头。
之后的事她也知道,孟修和他的朋友们把初三生痛殴一顿,最终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