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黑棋走得很沉稳。
“我们那天似乎没有聊到这方面的消息。”
“是你的口音暴露了。”
推白车的动作一顿,“当地人都认为我说得很标准。”
“那些普罗旺斯人却不会深挖语言学。你的法语词汇和意大利词发音水平不一致,我察觉到,你当时正在学意大利语。因为你头一次到国外,待得还不久,可能没发现,普罗旺斯人说话时,他们的意大利词汇不会有这么重的罗马土语味道。”
费尔德慢条斯理继续道:“恰好我从对话里发现,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很多事情喜欢计划好,预先准备起来。”
克莉丝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个细节暴露了自己。
为了下半年的旅行,自己的确是提前跟着市长府的罗马花匠学意大利语,因为本来就会一点,所以都是靠聊天来快速学习的。
说到底,她输在实际积累方面了,自己两辈子加起来恐怕都没有对方活那么久,倒也情有可原。
一面自我开解着鼓劲,黑棋却在这个时候发动了攻势。
“所以,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弟子。”
白皇后被不小心碰倒了,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直球,克莉丝有些吃惊。
“只是因为我和您年轻时候很像?”
费尔德露出非常官方的笑容,没有回答,似乎只想听她的答案。
棋局在继续,两个人却陷入了沉默里。
目前主动权都在对方手上,克莉丝也捉不透对方到底查到什么地步了,现在是她想知道一切,这个沉默根本不会延续太久。只是一连几次都被同一个人打击,她实在不想首先低头,所以较着劲继续推棋。
“居然在这个时候王车易位?”费尔德惊讶咦了一声。
等到对方下完这一手,克莉丝才开口:“很感谢您的赏识,不过我不能同意。”
能成为国务大臣的弟子,听上去很诱人,但是以对方的观察力水平,自己最大的秘密迟早会被发现。
欧也妮本性善良,而且她自己就是女人,明白这种遭遇是什么感觉,所以能体谅自己的隐瞒。
但是侯爵不同,他从出生就在既得利益阶层,对底层看法都要尚且存疑,克莉丝根本不可能去赌一个男权社会的男性怎么看待女性,如果发现自己女扮男装后恼羞成怒,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我无意政界。”
“噢,那么你给自己定立了什么计划?”
“我目前正在游学旅行,也只打算做一个大学生。”
“很好。”大臣说,“那么我问你,你既然是大学生,出国目的也是游学,可是在马赛时并未去大学交流,好,我可以默认你是一个长于自学的孩子,那么你有何语言之外的长进?”
“……”
“你住在市长家,是否知晓借机了解当地市政情况,便民措施?你留在马赛这样的港口商贸城市,又是否留意过当地贸易方式?”
克莉丝硬着头皮说:“我对政商都不感兴趣,自然不必去了解这些——”
“那么学术呢?”费尔德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很温和。
对方早就彻底看穿了她,也打定主意要深究到底,这时候辩驳根本是自取其辱,克莉丝索性闭了嘴。
“所以你才去做牵线搭桥的同伙,躲在灰色的后头游走?”
“如果你这次出国也只是为了挣一笔快钱,展示一些小聪明,你倒不如继续在家里坐着。”
这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停止了下棋。
心已经乱,手中的棋就全部溃败了。
克莉丝起了一身冷汗,惊疑不定看向国务大臣。
老先生看着她,双目如电,面色很冷。
“你的确隐藏得好。我敢断言,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发现你才是伦敦城里风传的那个情报商人,你也一直都呆在干岸上用线操纵着那几个人,自己干干净净,就连灰色都沾不上。”
“可是灰色就是灰色,洗不白,也永远被动。白色对黑色或许还会忌惮,灰色却只是钻空子、投机取巧,一旦被白色注意到,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份。等到那些路被全部堵死,你投注的所有精力都会在一夜之间全部浪费。”
“个人在一纸条约面前有多脆弱,不必我提醒你吧。”
“你或许要说,这个时代有无数人这样做,甚至做着更过分的事情。”
“可是你甘心和那群投机者呆在一个世界里,永远抱着侥幸心理,战战兢兢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关注,遇到就是灾难,不发生就是一辈子的担惊受怕?”
国务大臣做惯了演说,也常在议会与人辩论,他说话时伦敦腔很重,每一个词都清晰有力,即便相对坐着,也像是站在高台上俯视年轻人一样。
克莉丝已经呆住了。
当初会选择做情报贩子,完全是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了,这辈子开局不利,被女扮男装这个悬在头上的隐患束缚了思路,所以才选择了重操旧业。
她本来就是因为不愿意再遮遮掩掩过活,所以才离开了浪博恩,这时候经老先生点醒,才发现到头来,其实都是在做一样的事情。
自己大概真的是个疯子吧。
揣着这样的秘密,不仅不隐藏,这时候有人把引向更大舞台的台阶递过来,她也想要走上去。
费尔德发现,年轻人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已经挺直了身子,恭谨道:“您想教会我什么?”
“你之前的打算是什么?”
他把话题抛了回去。
克莉丝垂目思索半刻,“家里的人都能幸福,挣尽量多的钱,然后到其他国家去看看。”
“你这些都只是计划,根本不算目标,更加没有梦想。”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过梦了。”
克莉丝平静说。
不管是家道中落,还是女扮男装,这个世界两世都没有给她当孩子的机会。
费尔德顿时失笑:“年纪轻轻,说话却暮气沉沉。我来替你指两条十分适合你的路?”
说完后,他将棋盘上黑白两个“王”棋放在她面前,棋子和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到年轻人明亮的眼睛,费尔德忍不住微笑起来:“你拥有足够的谨慎和好奇心,这很好,在与人交涉和收集信息方面你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只是一直走野路子,有些偏离航线了。”
“因此,我不想看你将时间和天赋耗费在那些小打小闹上。”
“我们远离欧洲大陆,在一座岛上,这或许也给了我们天然的保护屏障,同样也塑造了大部分人保守冷静的性格,所以英国常常忽视外交的重要性,你们在学校里也不会教授这些。我常常觉得身边无人可用,因为那些年轻人不仅没有天赋,还极度无知,说起外交也都态度鄙夷。而我在国会上也时常觉得孤立无援,如果有一个得力助手,就会好很多。”
“这是第一条路。会艰苦一些,不过我会将你带在身边,替你引见上流社会的人物,将毕生所学都教授给你。”
“第二条,”他又缓缓推出了黑棋,“虽然如今没有战事,不过暗处还有很多需要提防的事情,如果能够掌握先机,预先获取信息,那么我们就能在外交会议和很多事情上掌握主动权。所以我一直想建立一个机构,暗中收集情报,这是你最擅长的,所以如果你选择这条路,做我的直接下线,等到学成后就接手整个组织,未来前途也将不可限量。”
国务大臣的这两条路,出发点都是一致的。
克莉丝这下明白,为什么那天在造船厂,自己会被轻松放走了。
只是因为他们是一国的。
“你可以慢慢想,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
克莉丝摇头,认真道:“不必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可以做出选择。”
“我选第一条路。”
年轻人已经把白色的棋子攥在了手里,双目烨烨。
“这一明一暗,对我来说差别不大,但是对您却意义非凡。因为您还没查出我最大的秘密,觉得我不敢选第一条罢了。”
“现在我可以回答您最在意的地方,我隐藏的事情于英国无害,只是我出身的一点小毛病,未来我也可以自己一力承担,告诉您反而会牵连您,所以还请谅解。”
国务大臣看向她,突然笑了:“你这么直接挑明,公平起见,我也只好坦率一点了。”
“不错,你如果选择第二条路,要将这么隐秘的机构交到你手里,我就算有惜才心,也一定要将你的一切查清楚。相反,我从来不会将那些手段用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
“你我都是绅士,既然你有这个胆量,我就敢信你。今晚你就可以收拾行李了,明天我会来见你的看护人,告知他你要跟着我修行的事情。”
克莉丝忍不住问:“我们去哪?”
“佛罗伦萨。以后记得叫我老师。”
不愧是他看中的孩子,反应极快改了口。
老绅士心满意足点头:“那么临别前,我要教给你第一个知识了。”
“不管你想隐瞒的是什么,只要有一天你掌握了话语权,即使你指着太阳说那是月亮,也会有人说你是在作诗。”
+半年后+
二月,狂欢节将至,罗马的道路变得拥挤起来,好像全欧洲的游客都在往这边扎堆。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作为意大利数一数二的大银行,自然挤满了办理业务的人,柜员和出纳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整个大厅喧闹非常。
穿着白袍的黑奴恭恭敬敬站在最大的贵宾室门口,行长看到他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哑仆看了他一眼,替他敲了敲门。
门口的铃被拉响了,是可以进去的信号。
行长刚走进昏暗的屋内,身后掩上的橡木门板就将楼下的喧闹声隔离了。
深红色的锦缎窗帘掩了大部分的光,屋内非常昏暗,连没有点亮的琉璃灯都失去了华彩,有人坐在更深处的阴翳里,隐隐绰绰透出身形轮廓。
弗伦奇行长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新上司——这家银行的真正所有者说不定是在哪个古堡里沉睡了几百年的亲王,所以才拥有惊人的财富和苍白的肤色。
踩在没过脚踝的波斯地毯上,弗伦奇行长擦了一把汗,“萨科纳先生。”
名叫萨科纳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道:“开始吧。”
弗伦奇细致汇报这半年里银行的情况,说的过程里对面的人都纹丝不动,让人怀疑他已经睡着了。
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弗伦奇知道,这时候绝不能掉以轻心,面前的人就像能驱使黑夜一样,但凡他有一点走神,对方都能飞快察觉,而且用刻薄的话精准指出他所有的疏漏。
安安分分说完后,弗伦奇又壮着胆子看向才第三次见面的上司,“听说您刚从法国回来,所以我安排了一桌……”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却腾地站了起来。
弗伦奇吓了一跳。
男人没有管他,站在黑暗里微微偏了头,像是在努力辨听什么,走到门口,缓缓拉开了门。
光照进来,没能穿透那件金绣线的黑色长袍,却照亮了萨科纳的脸。
眼部没有任何年岁的纹路,这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岁,却蓄了很深的胡须,将脸挡得严严实实,因为那身阿拉伯人的打扮,倒也不算特别突兀。
现在弗伦奇又觉得他是从东方来的财主了。
他所站在的地方恰好和萨科纳在同一条线上,刚好能顺着这个视角清晰见到对方在看什么。
这时候,隔壁贵宾室的门开了。
弗伦奇心里大叫不好,因为太过紧张,忘了叫那些职员把这一层的房间都留空了。
下一秒,就像是把春天和日光都放出来一样,走出来了一个丰神俊秀的青年。
他正同来送自己的经理气定神闲寒暄,单手插袋,随意站在那里,看上去倒像是油画里摆好了姿势一样,身后的窗是画框,勾勒描摹了金边,身形修长单薄,穿着佛罗伦萨特色的衣服,因为年轻穿什么都好看,这种鲜艳的颜色也被他穿得很优雅又富有生气。
“班尼特先生!”
一边有少女用不标准的英语叫了一声。
青年回过头,因为视角原因,朝着行长的方向侧出了一部分希腊式的精致俊俏面庞,面颊已经完全脱去了稚气,发梢被烫过,打着卷,显得很清澈天真,即便没有弯眼,面上也带着笑意与情思。
少女已经热烈赢了上去,就像鲜花遇到了春风,结果很快,又有好几声“班纳特”响起,这片清风就被一片花丛包围,簇拥着离开了。
弗伦奇在罗马呆久了,不是没看到过好看的公子哥,但是这位实在气质卓绝,说是在宫廷里浸染出来的也不为过,所以一时看晃了神,反应过来时,银行所有者正冷冷看着他。
他连忙告罪,又小心问:“您刚才说什么?”
“将这个人办的业务记录找给我看。”
弗伦奇连忙敲响了经理办公室的门。
年轻人只是来取钱的,不过因为拿的支票数额太大,才被迎上了贵宾室。
“是法兰西银行的支票。”
这种银行,应该不可能有问题吧?
弗伦奇心里泛着嘀咕。
“签字人是谁?”萨科纳语气平淡问。
“是葛朗台夫人,信誉绝对没问题。”唯恐阿拉伯人不知道,他又补充说,“前一阵报纸上公开了,因为去年十一月又发了一笔大财,现在全法国女人里最富有的那一位。”
萨科纳过了一阵才点头。
“下次如果这位班纳特先生再来,给他开无限贷款特权。”
弗伦奇大吃一惊,出于自己的职业素养提醒:“这个,没有理由的话,会影响银行信誉的啊。”
银行实际拥有者高深莫测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