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喜欢也不打算看,和死的人是不是罪大恶极无关,单纯厌恶血腥场面而已。
伯爵已经站直了身子,单手扶了窗台,自上而下俯视着广场中央。
似乎是爵位相关的事务已经办好,他正在有意慢慢改变自己在意大利的形象,做出逐渐被当地同化的模样来,上次在糖果店门口,他已经脱去了阿拉伯风帽,这次再见,他又换了更小一些的假髭须。
所以克莉丝可以很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这让她又一次想到了格里芬,因为一开始饭量太小,吃的东西都必须让男仆处理过,克莉丝再亲自喂它。
它看男仆杀与自己不同种生物时,就是这种好奇又事不关己的旁观模样。
根本无需辨听的流程后,喧闹声戛然而止,刀刃破开骨肉的声音趁机在其中突兀响起。
人群终于被同类的死亡所震撼,发出了瞬间的屏气。
伯爵从头至尾无动于衷,只在断头台闸刀下落的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安详而忧郁的神态,像是在做临终圣事的神职人员,目送一位向自己祷告过的临终者死去。
等到一切散去,爱德蒙回过身,猛地对上她的打量,一怔:“您在看什么?”
我在看一个和过去的自己非常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复仇的人。
克莉丝若有所思说:“您不害怕吗?”
“在突尼斯时,我见过更残酷的刑罚场面,您知道,阿拉伯人有无数种手段对待他们的奴隶。”他自然道。
“看来我和您相反,因为不小心看过一次,所以不想再看第二遍了。您既然已经看过,现在还有兴趣,这么说,您是喜欢这样的场面啦?”
“您虽然没看,刚刚也听到修士宣读罪状了吧。这个人罪大恶极,看到他自食恶果,我当然会感到愉快。”
“那我呢?”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年轻人的表情却很执着,就像是那天问“那你呢。我该相信你吗?”一样。
果然,爱德蒙很快又听到了对方的补充。
“如果在那里的人是我,您会是什么感觉?”
他怔了会,才说:“您是个好人,不会有这一天的。”
说完后,这番话他自己也不信。
十八岁的爱德蒙唐泰斯是好人,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连法庭都没见过,就被判了终身监禁。
“不论如何,我希望您能幸福快乐,您应该是愉快而热忱的。作为朋友来说,我是衷心这样想的。”
小班纳特先生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他。
远处有教堂的钟声响起,化妆游行已经开始了,楼下一片欢声笑语。
因为戏剧爆红,楼下果然有不少扮成《唐克雷蒂》里面角色的,戏迷们互相认亲,结伴走到一起,开始合唱里面那首经典咏叹调《我的心儿在狂跳》。
下一秒,年轻人已经忍俊不禁笑起来,仿佛刚刚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笑,“您原来要将这么艰难又沉重的使命赋予给我吗?”
“我说过的吧,连奥林匹斯的神都会有无数烦恼。不过这份情谊我心领了。”
说这句话时,年轻人站起身,将衣服整理熨帖了,发顶刚好只过爱德蒙的下颚。不过作为一个南部人来说,这个身高也足够,尤其少爷体态偏瘦,再高就不够匀称了。
爱德蒙下意识道:“您要下楼了?”
将吃完草莓的水晶器皿放回原处,青年点头,抬眼看他,露出很深的微笑,“审判和刑罚已经结束,我当然要开始享受狂欢节了。”
“不过您看上去还很忙,所以我就不邀请您了。”
“下个月的基督山岛见。我的朋友。”
克莉丝真诚道。
作者有话要说:
#玛丽的提前电台#
玛丽(面无表情):今天让助手请了两位优秀教师做嘉宾,让我们先看两段录像。
1.克莉丝(打开鲁宾逊漂流记开始念):对星期五,我根本用不着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有像星期五这样忠诚老实、听话可爱的男仆。他没有脾气,性格开朗,不怀鬼胎,对我又顺从又热心。他对我的感情,就像孩子对父亲的感情,一往情深。
2.爱德蒙(一本正经开始写):英国国务大臣的弟子,小班纳特先生,在我死后,谨将我所有遗产交给这个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小朋友,我对他总是有抑制不住的慈爱关注,如果能使他幸福快乐……
玛丽:两位怎么看?
国务大臣:男人间的友情就是想互相做对方的爸爸。果然,他们是友情。
神甫:我用星象仪算过,我的弟子命里注定没朋友,现在唯一的朋友迟早变质。
玛丽:对啊,迟早变质,从朋友变情人嘛。哼,友情。
第51章 rendez-vou
等到年轻人的脚步在消失在楼梯间, 伯爵似有所觉往楼下看去。
狂欢节化妆游行已经开始有一会了,所有人都像是自地里钻出来的, 从四面八方往主干道上涌。或乘马车, 或者结伴,化妆成各种各样,放眼望去, 整条街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礼服和彩色纸片,让人眼花缭乱。
下一刻,班纳特少爷稳步从他所在的建筑里走出来,进屋时那套得体的装束外已经围上了一件红色斗篷,看上去从容不迫, 结果没走几步就被一边的彩色面粉球砸中了。
一群姑娘在车上欢笑着冲他打招呼。
伯爵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轻人柔软的发顶,对方点了点头, 说不定还在微笑, 果然,受此鼓励,附近的女士们都开始冲他扔花球,甚至有马夫替自家主人大声邀请他上车。
年轻人一下就被围堵了, 像是被环伺的羊羔一样。
在这种时候还讲那套绅士做派,英国人当然会吃亏,无法脱身。
年长者禁不住露出了自昨天起的第一个微笑,又想到这份愉快是因为朋友的窘态而起, 实在不太应该,还是决定给年轻人救救场。
他转身, 从一边的换衣间里拎出一篮筐本来就是为这个人准备的漂亮碎纸片,索性整栋楼的窗口都被他租下了,随手推开那群人头顶的房间,看准机会,兜头往外一倒。
这在狂欢节这样的情景下一点都不过分,反而在炒热气氛。
不等楼下那些人的仰头和欢呼,他已经整个隐进了窗帷里,看着年轻人趁着骚动在纷纷扬扬的彩色里溜远,跑到摊贩那里买了一顶笑脸面具戴好,又扣上兜帽,像是一只兔子一样灵巧蹿进人群,彻底融入这条街道的奇装异服里了。
节日的人群异常喧闹而兴奋,克莉丝费劲在里面穿行,斗篷快被面粉糊满,才折身上了这条街地势最高的一点。
那个窗口笔直站着面上涂了油彩,扮成小丑的人。
克莉丝走过去,伸手:“既然是我的成绩单,我应该能看看吧,巴特先生?”
国务大臣的近侍瞪大了眼睛。
——以你隐藏的本事,迟早会被那小子发现的,倒不如就跟在他后头装作是侍从。
年轻正直的军官虽然脑回路直了些,却有一些做军人的骄傲,毕竟当初里尼战役和法军作战时,他可是在战地成功潜伏了很久,心里对老绅士这番话很不服气。
“您是怎么知道的?”巴特下意识问,很快就抬手捂了脸。
这句话快成他和这对师徒的常用台词了。
笑脸面具后的人说话也满是笑意:“您选定这个地方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不是战略制高点,适合当狙击点,所以更好观察我?”
“您太‘正直’了,实在不适合伪装,会化妆成小丑的人可不会站军姿。”
巴特这下彻底服了,从怀里取出牛皮本,拿出老先生预先准备的台词。
——怎么,不服气?那你大可以试试。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弟子怎么看我的,如果你被发现了,就这么和他说:
“侯爵说,并不是不放心您,而是让我好好记录,等回国后,他就能有理有据夸奖您了。”
看来老师是有意安排了巴特先生来记录,帮助复盘刚刚自己的表现,正好能找一些可以改正的地方。
克莉丝点了点头,这才翻开笔记。
巴特似乎是写惯了作战笔记,记录很简略却足够详细,每一页对应一个人,所以她看得很慢。
看到最后一页时,国务大臣的弟子顿了顿,用修剪得很圆润的指甲压了纸的内部,然后利索撕了下来了,连半点痕迹也没留。
巴特问:“您这是?”
“这不是功课部分,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而已。”克莉丝淡淡解释,将写着“基督山伯爵”的那一页折好,塞进了外套内的口袋里。
巴特也不在意,最后一个记下来完全是责任使然,这时候听克莉丝说了,直来直去的军官也意识到不妥,甚至出声向她道歉。
对方漫不经心摆手,“没什么。那么,还有其他事吗?”
巴特被提醒了,又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信件。
“这是您家里的信,他们寄到了原地址,今天早上使馆的人找到了我,让我转交给您。”
“还有这个,是侯爵为您安排回去的船票,刚好有几位外交官要回国,您和他们一起走,侯爵也放心一些。”
克莉丝好奇问:“你呢,老师应该快到维也纳了吧,你现在再过去?”
巴特连忙道:“我负责护送您去码头登船,等您到英国了再去与侯爵会和。”
想到面前是个快十八岁的小伙子,被长辈这样一路都安排好,说不定会觉得被轻视了能力,他又画蛇添足道:“您这次在罗马遇上强盗,侯爵面上不说,还是很关心您的。”
下一秒,巴特反而被眼前的人怜悯看了一眼。
护送就护送吧,还非要在意大利等她到英国,所以他老人家觉得这次维也纳的事情比较麻烦,把军官带在身边更容易暴露,干脆把皮球踢给自己了。
克莉丝:“……”
快醒醒,比起操心我被过度“关心”,你自己才是被嫌弃的那一个啊。
告别了巴特,穿过两条街,恰好看到总督家的马车,克莉丝才摘了面具。
“塞西利奥!”
莉莎穿着蓬软的洛可可风小裙子,一眼就发现了她,扑到马车边沿叫了一声,又被总督一把拎了回去。
看到她完全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斗篷,总督夫人拿羽毛扇子掩了嘴:“正好我们要回去了,你是继续玩,还是和我们一起走?”
克莉丝也不客气,拉住总督贴身男仆伸过来的手,轻巧上了车。
“这么早就回去了?”
她好奇问,脱了手套,顺手帮小姑娘摘掉一片卷发间的彩纸。
总督微笑说:“我们得回去换一套装扮,去梵蒂冈。”
原来是得到了教皇的接见,克莉丝自然向他们道贺。
回到总督家自己的房间,克莉丝先看了船票。
不太巧,时间刚好就是她和伯爵约定的那一天,好在登船地点就在里窝那,里窝那到基督山岛很近,顺势碰面道个别的时间还是有的。
然后她又开始拆家里的信,刚打开,信里掉出一个非常眼熟的小纸条。
边沿被蜡封好了,署名是四姐凯瑟琳。
这个画面实在眼熟得过分,瞪着眼睛,克莉丝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这些兽皮的处理手法太糟糕了,我的客人不喜欢难闻的味道。”
“不,不要骨瓷。日本陶瓷也不行。”
“山洞里的光线已经足够暗了,这点蜡烛还不够。”
“那就用波西米亚玻璃代替。”
“夜里出海比较麻烦,所以客人可能会留宿,就在我的卧室旁边收拾一个房间出来,铺满地毯。天花板和墙壁也是,把我房间那匹蓝色开司米拿出来。”
“这个季节没有?除了船商市集和走私贩子,您还可以想办法去那些贵族家里买,他们家里都有暖室花房,这还需要我来教您吗,贝尔图乔‘先生’。”
说到最后,话里满是讥讽意味。
伯爵那天说自己很挑剔果然没错啊,贝尔图乔,你辛苦了。
弗伦奇行长站在基督山岛上,面前时不时有蹦跳的羚羊经过,穿过靛蓝色的海面,望着天际尽头变成一条线的里窝那,内心一阵感激,甚至想落泪。
自己终于可以告别跑腿这个职务了。
“弗伦奇。”
伯爵突然向他示意。
行长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摞四方票,递给欠身擦汗的贝尔图乔。
……哦,虽然伯爵终于有了管家,他还得继续当账房。
弗伦奇又看向里窝那的方向,开始考虑把马上要读完大学的儿子叫回来继承银行。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当银行家吧。
吩咐完一切,伯爵接过阿里手里的褐色披风,踏进了来时的一艘小帆船里。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让阿里送你们回去。”
两个人都欠身应了。
帆绳在他手里就像是拉了缰绳一样,伯爵独自驾着小船离开,向着里窝那的方向驶去。
快到岸边时,伯爵带上了一顶软帽,恰好能将他的长发都拢进去。
爱德蒙唐泰斯是一名水手,在憎恶海盗的环境里长大,同样也厌弃那些根本不光明磊落的走私贩子。
伯爵却和他们有了交情,拥有基督山这样天然的地理位置,很快就熟练掌握了沿岸那些秘密暗号和黑话。
接头的地方是一间酒吧,走进去时,他顺手掀起了斗篷一角,刚好掩住了大半的面颊,找了个半明半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黑啤酒,却并不喝,只是盯着雪白的泡沫消失殆尽。
港口酒吧本就鱼龙混杂,他这样的打扮并不突兀。
至少他等的人比他夸张多了。
爱德蒙看着带了狂欢节面具大喇喇在对面坐下的人,微不可见皱了皱眉。
这个人还带了发套。
确定暗号后,对方满不在乎把一本护照推了过来。
——威尔莫勋爵。
爱德蒙倒没想到还是一个有爵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