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佛罗伦萨出发时,克莉丝就猜到自己在罗马不会待上很久,所以写了大概归期和浪博恩的地址寄往法国,没想到还是提前回来了,所以这时才收到欧也妮的信。
稳妥起见,欧也妮也会有意在信里写一些比较亲密的句子打掩护。不过她性子娴静,只谈了一场根本没有来往和热恋期的恋爱,真让她写什么情话倒是在为难她。
好在法语有些词汇的确很肉麻,光亲爱的就可以换无数种花样说,即使欧也妮口吻像大姐姐,也歪打正着能看出点姐弟恋的意思。
信上依旧只告知了她的近况,虽然平淡,好在她现在慢慢做慈善,所以看得出来很高兴,又关心了一番克莉丝在罗马的社交生活,最后提前祝她生日快乐。
信里还附上了一张支票,好在面额不大,却很有心:前面几个数字刚好是她的生日日期。似乎已经很熟悉她的性格,女富豪还有意提了一嘴,说这是出自克莉丝替她买意大利公债的利润,让她不要有压力,尽管拿去用。
克莉丝:“……”
有钱人表达感情的方法真是简单粗暴。
又翻找了一遍后,克莉丝看到了舅舅的来信,说是临时有事,无法按约定送莉迪亚回来,问她有没有空去伦敦接一下五姐回家。
明天班纳特先生去开会,班纳特太太要带着所有孩子去舞会,马车当然是给她们用。
舞会对克莉丝来说并不是休息的时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人一多起来,她就会忍不住要分析情况,收集情报,现在还要时刻记着老师教给她的一些注意事项。
不赶路的话,往返两天,可以在舅舅那住一夜,正好兜兜风,放松一下最近被功课填满的大脑。
克莉丝正愁没法推掉第二天麦里屯的舞会,而且也的确很久没见莉迪亚了,所以直接拉铃,叫男仆给她预约一辆明天去伦敦的出租马车,在晚饭时提了一嘴自己要去接人,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
出哈福德郡的时候,克莉丝看到了往浪博恩方向骑马而过的达西。
……居然还带着一个神甫。
连神甫都带好了,不会是想就地结婚吧。
达西和伊丽莎白认识了两年,想必他也不会高效率到在两天内结婚,日头正高,车窗玻璃擦得很亮,反着光,既然他们也没看到她,克莉丝没有让车夫停车。
达西带着布沙尼神甫到访浪博恩时,遗憾从管家那里得知,非常不巧,主人一家子都不在,太太小姐可能要跳到晚上才会散,不过班纳特先生开完会就回来。
只有班纳特先生一个人在家,达西看来,这实在是提出他和伊丽莎白婚事的最好机会了。
于是两个人便被引到了会客厅喝茶,等班纳特先生回来后,达西向这一阵奔波早已相熟的布沙尼神甫点头致歉,跟着男仆走进了未来岳父书房。
见一口外国腔英语的神甫好奇四下打量,有个年长的女人很热心提出,愿意引他参观英式庄园。
布沙尼神甫热切表示,未来自己将要去另一座英式庄园住一段时间,为了尽快适应生活,请她向自己好好介绍一下。
这位老妇人名叫希尔,是这座浪博恩庄园的女管家。
“我在外看时,觉得这房子很大,进来后却觉得布局紧凑了一些,当然,看上去也很温馨。”布沙尼客气道。
希尔笑了:“那是因为我们家里主人本来就多,再加上每一位都要配备女仆和男仆,虽然厨师和杂役不都住在这里,但是也有轮值,所以才挤了一些。”
从饭厅出来后,他们又去了小会客厅。
布沙尼神甫看到了一架钢琴,情不自禁笑了,又道:“您的主人们看来都多才多艺了。”
希尔点头:“是啊,我们二小姐和三小姐最爱弹钢琴了。”
布沙尼是位很和蔼慈善的教士,对方说什么,他目光里都透着鼓励,甚至十分捧场跟着议论几句,引得这位对主家有着深厚情谊的女管家继续说出更多的话来。
似乎是听到夸奖自家小主人,希尔腰板挺得更直了,忍不住道:“我们家几位小姐都多才多艺呐,您随我来。”
她将神甫引上了楼,来到画室前,一面不住夸奖前面已经提到的三位小姐,一面推了门,“至于我们家的四小姐,她很擅长画画。”
门缓缓打开,光倾泻下来,看清正中摆放还未装裱的画时,神甫像是吓了一跳,更像是撞见了巨大的隐秘一般,几乎是下意识就倒退了一步,却目不转睛、专注盯着画架上那副肖像画。
他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定住的月桂树,试图抗拒阿波罗的光,却怎么都移不开眼。
“神甫先生?”
女管家疑惑道。
神甫如同被打了一鞭子,一个激灵回过神,用一种真诚的语气道:“我看到的一瞬间,还以为那位先生就在这里呢。”
希尔笑起来:“我不敢冒功,这可不是我们四小姐画的,是她的老师。不过,这画上的人,您难道不觉得他特别俊美好看吗?”
‘……是的。’
“您说什么?”
布沙尼神甫抱歉笑了笑,从法语换回英语:“非常好看。”
希尔道:“现在我要告诉您啦,这就是我们家小少爷。”
神甫吃惊说:“不是堂亲吗。”
女管家虽然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还是摇头,“当然不是,这就是我们先生唯一的儿子,克里斯少爷。”
第57章 étoies
临出发前, 爱德蒙唐泰斯对自己说:
“我要去英国,把威尔莫勋爵这个身份做得毫无漏洞。”
当过一个英国人接近半年的贴身男仆, 对小少爷的方方面面都了若指掌, 他也同样能感觉到,年轻人的脾性并不那么英国,不太适合去模仿。
所以, 就像当初在突尼斯学着做一个阿拉伯人一样。要学习怎么伪装成一个英国人,并且将所有细节都尽善尽美,爱德蒙需要一个由头,最好能够在英国的庄园里生活,并近距离观察一段时间。
于是他化妆成了布沙尼神甫。
这个身份曾替“基督山伯爵”介绍了一位管家, 也在红衣主教那里挂了名,一举一动都是学自他的恩师, 而人们也很少对一个神甫设防, 非常适合在英国行走。
他甚至特意选了一位颇有盛名的北方绅士,最好是能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勋爵。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他将拿着由“在美洲发财后, 突然想回到祖国并进入上流社会的威尔莫勋爵”亲笔签字的委托书,让英国主教帮忙补做一份出生和受洗证书,接着在德比郡的彭伯里停留学习几个月。
或许是英国绅士阶层圈子太小了,竟然能让他在达西先生这里听到班纳特少爷的消息。
想到正好快要到年轻人的生日, 他谢绝了达西让仆从送他先回彭伯里的建议,并适当对英国的婚礼产生了极大兴趣。
就像他会忍不住了解另一位恩人莫雷尔一家的近况, 从中小心翼翼剥离出善有善报的喜悦,和知足安乐带来的幸福,再放进已经支离破碎的灵魂里,获得片刻的温暖。
这时候,爱德蒙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一具丧失姓名、独自行走的骸骨。
所以,他忍不住想要见见他的小朋友。
现在他如愿“见”到了,虽然还伴随着一个惊吓。
听到他的话,女管家忍不住笑了:“吓到您了?只有五个小姐,她们都是哈福德郡有名的美人呐。虽然他们都说我们三小姐生得太寻常,不过我觉得,要是将她拉到别人家去,肯定是也最漂亮的。”
“光是这幅画就很容易想象了。”爱德蒙艰难道,“想来,他的兄弟们也都是很好看的人啦?”
希尔因为这句话又惊叹打量了一番画,才说:“倒没有兄弟,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就是小少爷了,他是浪博恩唯一的继承人。”
现在回想,当初在岛上,对方说的是“家中唯一的儿子”。
或许是自己当初理解偏了。
这时候,有女仆循着开的门进来,看到希尔后长长松了一口气,附耳低低说了几句话。
希尔向眼前的神甫抱歉表示,临时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爱德蒙自然让她不必在意,同时提出还想在画室看看其他作品。
画室里突然又安静下来。
这下,他终于能够拿出全部心神看这幅肖像画了。
虽然心中时时想起班纳特少爷,不过多是念他过去恩情,年长者却极少去描摹年轻人的模样,刚才乍然推门后,毫无准备见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后退躲避,心慌意乱,仿佛是自己有什么亏欠于这个人一样。
爱德蒙一时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珍惜时间凝视眼前的画。
这幅画显然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完成的,连碎花的纱帘都一模一样,浪博恩的小少爷就坐在窗前,身后是他未来的领地,满是绿意,与小主人一般生机盎然。
或许是家中使人放松,肖像画的主角难得没有穿外套,只是一件简单白色垂皱丝质衬衣,将人包裹得修长光明、轻松写意,又像是为了不让画面过于素净,打了赭红色复古式领巾,袖扣也是金镶红宝石的。
似乎连作画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所以直接让年轻人垂目,使精致描画出的眼睫也来帮忙遮掩,手中虚实握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在专注看还是睡着了。
虽然常忍不住用欣赏的目光去看年轻人,心里也觉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这时真看到了这个人做主角的画,爱德蒙却又突然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近。
原先一墙之隔住着时也没有这样的感受。
他自入狱后就无事可做,只能翻检回忆或者祈祷怒骂,直到在神甫的教导下学会了思考,爱德蒙开始学着将自己拎出来,放在黑暗里细细审视、清算。
因为对方而起的退缩,他猜不出为什么,但是自己心里涌起的亲近感,爱德蒙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看来自从那天基督山岛赴约后,年轻人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恩人那么简单了。
第一个向他伸手,每一次颓丧时都会恰好出现,将他从各种意义上的暴风雨里解救出来,告诉他“我将您从恩情里赎买回来,交还给您自己。今天起,您就自由了”。
在他对世界无数次失望后,唯一抚平他所有心绪的存在。
是他从地狱爬出来后遇见的第一束光。
想明白自己已经将对方看做一生的挚友,爱德蒙便心安理得继续细致打量,并不是出自名家的画一时被他看出了无数被法利亚神甫提及的笔法。
而从画室出来的路上,一样的路也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景致,连原本紧凑的布局都变得精巧可爱起来。
走廊可能是跌跌撞撞学步、又无数次走过的地方,门框上暗暗的刻痕说不定就是它继承人的生长轨迹。
经过一间紧闭了房门的房间时,爱德蒙突然听到了茶杯被摔碎的声响。
因为听力过人,这一声对他来说非常刺耳。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声惊诧道:“您在说什么?!”
达西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似乎是在重复刚才的话:“班纳特先生,请您将伊丽莎白小姐嫁给我。”
爱德蒙一怔,意识到这就是年轻人的父亲。
对方与他在马赛时的猜想一样,语气很严肃,说话时甚至带着一些恼怒,“达西先生,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您是来消遣我的吗?”
这时候,远远看到有男仆上楼来了,爱德蒙也不便再站在外面听,折身往另一边的楼梯走。
男仆听到拉铃,收拾了摔碎的茶杯又重新退了出去,经过这一打断,屋内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班纳特先生很头痛。
本来还在觉得,有一个克莉丝锻炼后,他已经可以对所有惊吓适应良好了,结果连伊丽莎白也搞这一出。
这两个人之前不是因为一次邀舞结了仇,似乎还非常不对付,结果今天突然提出要结婚,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不愧是他最疼爱的两个孩子,都热衷给他平静的生活添点“波折”。
“达西先生,伊丽莎白是五个女儿里最得我宠爱的,对她我总要谨慎一些。最近她看上去总是犹豫着要和我说什么,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件事。父女之间关系再好,女儿大后也就有不便说的话了,既然是由您先提出的,那么请您好好解释一下。”
达西只能硬着头皮剖白,说到当初疑虑是因为班纳特太太和两个小女儿时,他已经做好了对方会发火的准备了,不料班纳特先生却非常平静说了句:“这么看,您比我当年理智多了。”
这使得达西大受鼓励,便有条不紊说了下去,说到最后,他又想到,分明同时认识班纳特家的两位小姐,宾利受了自己阻碍和拆散,结果马上就要抱孩子了,头一年里自己根本无人阻拦,现在却还在忙着求婚。
虽说自己已经向宾利坦白道歉,对方也因为婚事顺遂而大方原谅了他,如今自己这样,只能说上天是公平的,一时间十分懊恼,难得将情绪表露在脸上。
这使得班纳特先生大为惊奇,态度松动不少,倒也歪打正着。
达西终于说完在宾利家两个人重逢的事,班纳特先生便道:“你这样坦率,又向我请求,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意的道理。”
连称呼都已经换了,达西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就听得未来岳父道:“不过,还请你明天再来一趟吧,今天丽萃不在,我的小儿子也要明天才从伦敦回来。”
老绅士又习惯性开玩笑说:“儿子大了,现在我走出去,偶尔也会被叫老班纳特先生啦,你要是再迟来两年,我就要问他的意见了。”
达西:“……”
未来岳父连讲笑话都能说出哥特小说的恐怖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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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蒙第二天就见到了班纳特太太。
大嗓门的太太看到达西来访便连忙迎上来,轻松挤开了一边的爱德蒙,她虽然因为达西面上严肃有些收敛,还是连声恭维,溢美之词不住往外冒。
爱德蒙顺势站到暗处,拧了眉,发现对方实在是过于浅薄,几乎一眼便能看透底细。
伊丽莎白在一边看到了母亲失礼的动作,急忙起身为另一位客人解围,客气请那位年迈的“神甫”坐下,与他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