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孤从出世起,便没甚么人牵挂,也不曾对什么人付出过真心,这般活着,总是孤单。”
他抿了抿唇,不再说了,心里的声音却在一直地响着,全部传到了卫绾心中。
孤的皇姐,这世上唯一对孤好的人,她被迫远嫁,被父亲抛弃,被丈夫羞辱,她受尽折磨,魂魄也无法回归故土。孤发誓要对抗的人,他统有四海,六合归附,亦是孤的生身之父,无法相抗。孤不喜丹陛赤舄,一生无法挣脱牢笼。若,你还是那个肯拉着孤的手一直跑的人便好了……
他会愿意跟着她跑出洛阳,跑出身为储君被画地为牢的窘境。
卫绾诧异地感受着,这会儿感到心脏有点儿麻木了,还有一点儿懵。
殿下到底为了什么,对她寄予着这样的“厚望”啊,她担待不起,真的。
殿下是个沉默少话的人,一向不喜赘言,但心中的声音,却时而嘈嘈切切,乱纷纷地直往卫绾这边灌,让她一时听到东边一个声音,又一时听到西边一个声音,乱成一团线团的声音,她好容易才理出点头绪来,殿下的心便被关上了闸门,再也不肯轻易启开了。
他愈来愈沉郁。
他身后士卒的士气,也随着他江河日下的身体,越来越低落,终于一蹶不振。
回洛阳之后,才得知卫邕一家已被下了牢狱。
他单人闯入宫闱,老皇帝从云情雨意之中惊醒,慌张地穿戴了裳服,赶来广明宫见太子。
皇帝摆出谱儿,气势汹汹。
“又来见朕做甚么?信也不留,一个人跑去岭南抓奸,让全天下的人等着看咱们大魏太子的笑话!你让为父有何脸面!”
卫绾气郁不胜,老皇帝你休得这么说他!她的殿下遍体鳞伤地回来,为何作为父亲,竟对他如此惨白的脸色,虚弱的身体不闻不问,见面只知兴师问罪?
卫绾恼火得眼眸几乎要冒出火焰来。
若不是明知道这是个梦,她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明知是梦,眼睁睁看着殿下渐渐衰败下去的身体,也难受得昼夜不安。
夏殊则道:“卫邕是陛下身边的老臣了,忠心耿耿,从无逾矩之心,陛下不该因为卫绾迁怒于他的。”
“你在为卫邕求情?”
老皇帝狐疑地揪了揪胡须,烛光昏暗,他几乎看不清这个嫡子的面孔,只觉得这个嫡子身上的气息实在过于冷冽,冻得这广明宫从炎夏五月,变成了冰窟窿似的。
“卫邕纵女欺君,损朕之威望,亦辱朕之储君,岂能放过他?”
夏殊则道:“若臣不再做这个储君呢。”
皇帝惊讶得身子后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满室烛光里,夏殊则抬起了眼眸,漆黑无澜,秀逸冷峻的面容,几乎没有丝毫人色,皇帝吃了一惊,胸口顿时一绞,“你,你这是怎么了!”
“臣活不久长了,故去之后,请陛下念在臣、念在卫邕亦有往日军功的情分上,饶恕卫氏一门罪过。至于卫绾,臣已亲自了结其性命,已经结案。”
皇帝被这将死之人还口吻平淡如闲话家常的逆子,搅得脑中嗡鸣,“你、你要朕改立太子?”
“国不可一日无储,改立是应该的,至于是燕王、楚王、齐王,是陛下的事了。”他撑到这儿,已近乎油尽灯枯,藏在玄青锦纹长袖之中的手,犹如被抽干了水分的秋日残枝,枯瘦得没有半点生机。
卫绾也不知殿下在皇帝面前怎能保持他一贯的硬气,在说完这句之后,便脚步一丝不苟地潇然而去的。
老皇帝在身后哽咽了,双眼浑浊地盯着那离去的不再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唇舌无意识一碰:“策儿……”
卫绾随着黑雾飘出了广明宫。
殿下他果然只是硬撑而已,回了东宫,整个人便失去了主心骨,倒了下来。
东宫的婢女全部都在照料着他,昼夜不能离开,他这一睡却是三日。
这三日之中,没有任何废立储君的消息,卫邕在朝臣的联名血书下,被皇帝“顺应民心”地放了出去,卫氏一门无虞。
再苏醒时,便只剩下回光返照的那么一点迹象了,夏殊则倚着胡床,望着殿外榴火,开得盛如烈焰,比夕照谷漫山延绵的桃花更风华灼灼,可他掌中只有一抔桃花,被风干了的,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的干花。
他垂下了目光,对身后的韫玉道:“孤是真的克妻么?”
民间所言,完全是玩笑话。他那两任未婚妻,是被薛家的人害死,他分明自己也知道!
卫绾从高胪那里听来之后,义愤填膺,心想自己当初怎么竟也跟着迷信呢。
可这句话,就因为是假的,从殿下嘴里说出来,意义却无比沉重,压得卫绾几乎喘不过气。
韫玉眼眶微红,她一贯冷漠,满脸写着事不关己,那还是卫绾第一次见她,有如此的动容之色。
夏殊则道:“孤死之后,必定是楚王即位,孤深知他气量狭小,恐怕不能容人,你带着孤的令符,到各处去将势力解散,命他们从今以后,或为大魏之脊梁,或甘于庸碌平凡,选择在他们,只是有一条,不可向新君寻衅,魏人不可再自相残杀。”
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但还时断时续的,韫玉俯身跪地,不住地哽咽着。
而那个手捧桃花的男子,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仿佛睡去,剪影安详得犹如一幅古画,被裱入了斑驳雕花的窗棂里,凝刻成卫绾心中难以磨灭的永恒。
*
梦醒了。
不必月娘提醒,她也知道自己这梦做得太长了,睡的时日不会短。
她醒来,还未下床,月娘便见盥洗的水盆放在了木架上,低声道:“姑娘,洛阳翻天了!”
卫绾拿着毛巾的手忽然顿住,她的身体僵直了,猛然抬起了头。
月娘自是知道她担忧的什么,忙道:“三郎和殿下都还安好。”
卫绾点了点头,胡乱将脸颊擦拭了一番,将毛巾掷入水盆。又想到,月娘敢大声地说一句翻天了,那便是真的天翻地覆了,相信这芝兰院的守备已经被撤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月娘伺候她穿衣,道:“是燕王,带着人里应外合,杀入了洛阳,闯入了宫闱,生擒了楚王和薛夫人,薛家一干人等,都被下了大牢。那薛夫人的哥哥,才得意了不过几日啊,转眼便吃了牢饭了,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王?”
卫绾疑惑地想着,这其中,怎么会有燕王的掺和?
月娘说道:“这其中自然也有殿下的助力,否则燕王又岂能轻易地拿下洛阳的驻军。”说到这儿,她又有些气不平地道,“还有郎主。”
殿下、燕王、父亲,这三个人秉性各异,立场也不同,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同心戮力的,看来薛氏平日里的得罪的人太多了,四面树敌,岂有始终高枕无忧的。
只是,他们攻城似乎也太快了一些!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月娘,我睡了多久?”
月娘担忧不已,手掌捧着她的脸颊,指头全部伸出来,在卫绾面前晃了晃。
五日了?卫绾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时常百草拎着裙摆,风一阵儿似的刮了进来,“姑娘姑娘,殿下回来了,他带着三郎一起入城了。”
卫绾的手指好容易颤颤巍巍地握住了一只瓷杯,可怜那瓷杯,还没等卧稳,便被卫绾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什么?”
常百草见状还以为不对,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殿下独自入宫去了,三郎,三郎他……”
“我的好妹妹,许久不见!”
门槛处骤然一跃而入一个修长的身影,卫不疑现在个子正抽条,数月不见便又猛地一窜,卫绾被骇了一跳,见到真是卫不疑,才惊喜不已,“阿兄!你伤好了?”
卫不疑被薛氏重伤,卫绾牵挂了这么久,没想到一见面又看到他活蹦乱跳的,岂能不喜。
卫不疑笑道:“是啊好了。”说罢他滴溜溜转了几圈,怕卫绾不信,皱了个眉头,将下巴一缩,便当即给卫绾表演了一个后空翻,稳稳当当落地。
卫绾受到惊吓的心才终于平复,她抚了抚胸口,道:“殿下一个人入宫去做甚么?”
“听说皇帝不行了。”卫不疑对那纵容薛氏养虎为患的老皇帝刮目相看,没有好脸色,说着还摇了摇头,道,“奉主公之命,我是来接你走的。阿绾,你真是瘦了不少,必是吃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咱们便在家里好好养着,把身子养回来。”
在家里……养着。
卫绾一怔,心仿若沉入了隆冬冰冷的湖底。
第78章
夏日,广明宫的烛火通常于酉时中便要点燃,这会儿已经亮了,烛影幽深,光滑可鉴的地面如鬼爪狰狞而舞,燕王取了一封密信,看罢之后,嘴角含笑地将东西放了下来。
“太子来了?”
他正襟危坐,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夏殊则。
“皇兄。”
夏殊则容色清冷,俊美如仙,远远地立着,如玉树般旷逸冰莹。燕王的眼眸渐渐变得幽深,他这个弟弟实在是生得好看,远远一瞥,便令人心动。
“陛下被安置在凤坤宫,你要去见他么?来人,崔明德,安排太子殿下去见陛下!”
随着燕王含笑地唤了一声,崔明德便弓腰踮脚而来。
夏殊则神色淡漠地瞅了他一眼。
崔明德被看得心中突突。
夏殊则没说什么。
凤坤宫三字,于他心中泛起了一道漪澜。
皇帝正卧在榻上,双目紧闭着,手里还握着一支翠翘,打磨得光滑的翠翘,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黯淡地躺在皇帝掌心。
宫门打开时,走来一道孑然而修拔的身影,皇帝还以为是那不肖子回来了,心中大骇,直至看清楚,那映着幽暗的烛火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是夏殊则,心中的紧张完全地退去,反倒涌上来另一种不安,带着隐隐羞愧的不安。
“策儿。”
他挣扎着起身,唤了一句,顿时老泪纵横。
夏殊则定定地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满头华发,再无以往意气风发的皇帝。他记得幼年时,父亲的双臂是何等有力,能将楚王一把举过头顶,他们笑着,父慈子孝,其余的几个兄弟见了,羡慕有之,不平有之,可谁也没有说出口。身为男儿,眷恋那么点不该肖想的骨肉亲情如同一种罪过,如出生于皇室,则更是痴心妄想。
他很早很早之前,便没有再想过了。
夏殊则蹲跪了下来,皇帝伸出手臂去,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夏殊则沉默地反掌,要退去,皇帝却不放。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皇帝手掌卧着的那支翠翘,盯了片刻,想起在母后的肖像里似曾见过,他蹙着眉,任由皇帝握住,不再动了。
皇帝道:“策儿,你还是肯来见朕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垂目失笑,“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为了你的乳名,朕跟你的母后还吵了一回,闹得阖宫上下战战兢兢,无人不晓,可是谁知道,她生你时难产,坏了身子,此后……朕,唉,也罢也罢,朕不想回想这事,朕因着它这么多年对你一直有失偏颇,朕心里明白。”
夏殊则的唇已抿成了一线。他静静地折腰,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咳嗽。
皇帝道:“好好保重自个儿身子,你从小便有大病小病,缠绵不断,朕让你自幼习武,本也是为了养好身子,免得日后受不少罪。”
“策儿,朕嘴上不说,心里不想,但总是惦记着你的,怪朕过去被薛氏的伪善温情迷惑,看不清了……你当朕老眼昏花了行么?朕实在是想听你唤一声‘父皇’,有十多年了,你再没叫过朕‘父皇’。朕昨日梦到了,心里不知多高兴,醒来只有你母后这间空屋子,一个人也没有留下,那时悔恨得拿头撞上了床木,撞了个大包,晕了半日,你来了,这会儿才稍稍好些。”
夏殊则沉默地凝视着他,没有一个字。
皇帝等了片刻,失落不已。
“策儿,你回来便好,朕立即下诏,即刻将皇位传给你,来人,来人哪……”
皇帝朝外唤道。
像是拼着,在油尽灯枯之前,要赶紧立完遗诏。
但没有人应话,夏殊则的手臂忽然紧紧托住了他的胳膊,蹙眉低声道:“别唤了。”
皇帝愣愣地看着。
他低声道:“我坐不了这个皇位,也并不恋栈。”
皇帝怔愣着,“这是,这是何意?你是朕最出色的的孩子,你坐不了谁又能坐得?”皇帝脑中嗡嗡的,忽又想起这几日的风声动静,“老大回来了?”
“是。”
夏殊则应道。
皇帝咬牙,“老大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东西,当年便敢背着朕结党营私,还给朕投蒙汗药,实在狼心狗肺,朕悔没有杀他!”
夏殊则沉默了许久。
皇帝气得胸直起伏,不断地喘着粗气,支撑不住地倒了下来,夏殊则将他的身子扶正,替他盖上了薄毯。
皇帝这会儿身子不行了,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着冷,自知也没几个时辰了,趁着还有说话的力气,只想着一口气说完。“策儿,你怪朕对你狠心么?”
这充满了恐惧的低三下四的口吻,何尝像是皇帝能说出口的。
夏殊则道:“不怪。”他抬起了眸,漆黑如子夜的双眼,几乎洞穿了皇帝虚弱的内心,“只怪过你对皇姐太过狠心。”
“朕……朕后悔啊……”皇帝泪水纵横,“清芷那时也还那么小,朕却让她远嫁匈奴,那些吃人吮血的豺狼,那样待朕唯一的女儿,朕也实在后悔!你恨朕是应当,是应当的。”
夏殊则的手掌压在他的胸口,似无意识地抚了一下,末了,他垂眸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恍如听错,挣扎地侧过身,惊喜交迸地瞪大了眼睛。
“好,好,朕不枉了……也算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