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也不想轻易地将卫绾归还给卫家,“但,他毕竟是舅母的丈夫,又是当朝司马,是旧朝的主心骨,咱们还没拿到父皇的圣旨,还暂时做不了卫邕的主,若是不答应他,真将卫邕逼急了,于咱们也没有好处。何况……何况孩儿一时不察,大意放走了夏殊则,眼下敌暗我明,形势不利,若是他趁着卫邕作乱,杀回都城,咱们苦心经营的一切,便有可能毁于一旦。”
是啊,造反不容易,牵一发动全身,这朝廷里还有太多硬骨头,是不肯服从薛氏统治的。薛夫人需要设法,让人心归服,最直接了当的,便是拿到皇帝的圣旨。
但皇帝人精,为防止人伪造圣旨,早已对人天下昭告,若无他亲笔署名,压盖玉玺,那圣旨是无效的。像是就为着防他们这一手。
薛夫人道:“暂时确不宜与卫邕撕破脸皮,不说别的,本宫那个姐姐闹腾起来,也是烦人得紧!你就回话道,卫绾毕竟已经嫁给了皇家,娘家母亲早逝,回府中休养也多有不便,你感念兄弟之情,欲照拂卫绾,便将她安顿在洛阳城东芷芬院里。一旦堵住了卫邕的口,便将卫绾迁出去,并不安置于芷芬院,而是安置在城北芝兰院,派重兵羁押看守,不许一只信鸽飞进去。如此,卫邕不会怀疑本宫仍将卫绾扣在东宫,即便他们动手硬抢,也不过是扑个空。”
“城东有一座宅院,是太子购置的?你去打听打听,看里头人搬出去了不曾,若是还没有迁出去,设法将人逐走。”
楚王无有不应。
卫绾的身体一直在出血,监视着东宫一举一动的宫人,都知道太子妃的这身体,怕是难以好全了,即便能好,恐怕也不能再受孕。这种年代,多少妇人因为胎儿小产而致终身不得受孕的?何况卫绾的身子一直没有恢复,终日面无血色,换下来的亵裤都沾满了血渍,情势实在骇人。
月娘终日不离病榻地侍候在卫绾跟前,得知薛夫人要将他们迁出东宫时,心中虽不说,但嘴上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时能离宫便是最好的。
卫绾迷糊着睁开眼,“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月娘道:“没有。”
卫绾苍白着脸蛋,一笑,“月娘你不必骗我,殿下是不是——要休了我?”
月娘抚了抚她的脊背,低声道:“那只是传闻罢了,不过都是些无根之谈,信不得。姑娘不必多想,等咱们搬出了东宫,便设法逃脱薛氏掌控,届时,自然会有机会与殿下再相见。”
卫绾点了点头,“我想,他那么一个人,便是要休我,也是要当面对我说的。”
她不再说话,俯身趴下来,随着走动的宫人摆弄着,送上宫车,缓缓行出宫门去。
北城的芝兰院清幽而隐蔽,适宜养病,也不易引人察觉。目前这一切都是秘密行事的,薛夫人先派了人大张旗鼓地将另一队宫车送到了城东,而他们便隐晦地改头换面,到了芝兰院安顿下来。
而安顿下来之后,卫绾也并没有感到松一口气,薛氏的人依旧无孔不入地蛰伏在偏僻的小院中的每个角落,几乎任何举动,都会落入她们的眼睛。卫绾下身的血早已止住了,但为了偏过薛氏的眼睛,仍旧装作卧床难起。
张太医也受到了怀疑,薛夫人为了谨慎起见,已另外派遣了一个太医过来。
这个太医医术精湛,卫绾知晓哄骗不过他太久,正一筹莫展着。
夜深人静之时,月娘将烛火灭了三根,走到了卫绾病榻旁侧侍奉,卫绾嘟囔一声,忽然撒起娇来,不让月娘离去。月娘神色有异,便也脱去了鞋履,随着她上榻。
卫绾吹灭了最后一根长烛,道:“月娘,你陪我睡吧,我实在睡不着。”
说着她的左手便拉住了月娘的手掌,写道:“有我父亲和阿兄的消息么?”
月娘一惊,随即口头应着,也在她掌心写:“三郎被拖出了洛阳,去向不明。卫大人,也暂时没有动静。”
风平浪静之下,卫绾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薛夫人正在等着皇帝加盖玉玺,昭示天下禅位于楚王。她也不知以陛下的心气,能支撑到几时,若是那时候殿下还没有回来,恐怕日后楚王真成了名正言顺,便很难复位了。
月娘见卫绾一阵沉默,明知她的心思,却终是忍不住写道:姑娘在想殿下?
卫绾没有写,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月娘又写:殿下是人中之龙,迟早能回来营救姑娘,摆平一切动荡与霍乱。
卫绾但愿如此,她闭上了眼睛。
这一睡,便再度沉入了一场梦境,这场梦比上一场无法忘怀的长梦,还要长。
*
“阿绾——”
是谁,凄厉的声音回彻在山谷之中,犹如哀雁的孤鸣。
卫绾发觉自己又置身于一团黑雾之中,还是漫山遍野桃花灼灼的夕照谷,渡口人烟弥乱,大团的血沫喷溅于地。
本已策马离开的男人去而复返,疯狂地急奔而来,将倒在血泊里早已失去了声息的女孩儿一把抱了起来,重重地压入了怀里。
她的胸口插了十七八支羽箭,到处是血。卫绾置身黑雾之中,看着前世死状如此凄惨的自己,也不禁叹息。
“阿绾。”
她听到殿下在唤她,她轻轻地抬起了头。
倒地的王徵尸首便横在脚下,殿下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只抱着她,低回的嗓音喑哑如哭,不停地唤着她。
她不禁叹了口气,这世不论,前世她又有什么好的?背弃他,离开他,和人私奔,甚至连见过他的面都不记得。
她有句话对殿下扯了谎,上一辈子,卫绾不悔跟着王徵出逃,因她不知真相,可其实她这辈子早就悔了,如果早一点跟随着殿下的“处心积虑”嫁给他便好了。她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也有点儿心疼。
怎么就非要让她用这样的方式,来目睹上辈子的惨烈呢?
而且,那熟悉的共感,又将殿下心里那些哀伤、震惊、绝望全部源源不断地沿着一根看不见的脐带送来,让她心中五味杂陈,险些要呕出酸水。
她轻轻地说道:“你那时会知道,你我还有转世重生的机会么?不要这么难过啊。”
这次的共感格外强烈,她甚至尝到了嘴里冒出来的一股腥甜,怔了一怔,她四肢被缚,不可能拿手去探,要将那股腥潮吐出,可却怎么也吐不出。跟着那股腥味便沿着喉咙,慢慢地滚回了胃里,她大惊之下,这才明白,这不是她呕出的血。
是殿下的!
卫绾又开始挣扎起来,可是那团黑雾压根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刺犹如扎入了胸口,钻心地发疼。
“主公……”下达射杀令的高胪踟蹰不前,犹犹豫豫地前来,走近之后,忽然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是臣过失伤人,求主公惩处……”
春风多情,夏殊则却已两鬓蓬乱,松散的墨发,斜分出一绺垂落在额前,他的眼眶猩红如血,嗓音沉暗:“来人。”
声音已干得几乎发不出,他又喝道:“来人,拿剑来!”
“主公!”“主公!”此起彼伏的求情声,源源不断地传来。
冯炎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高胪将军跟随主公出生入死,几经沙场,军功累累,那王徵出言不逊在先,高将军只是一时忍不下这口气,情急之下这才……”
岭南的夕照谷,几乎只有花落和流水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动静。
“咳。”夏殊则忽然俯下了身,一口血吐了出来。
卫绾惊愕地凝视着,他怀里的女孩儿早已咽气无声,周身是血,死状可怖。他竟然,还在那具尸体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薄唇两畔,流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袍,夏殊则沉闷地咳嗽了几声,将人缓缓安放下来。
他拾起了地上坠落的一支羽箭,朝着高胪走了过去。
那支羽箭,在几乎抵住高胪的咽喉时,高胪已闭眼受死时,却听到一声跪地声,他惊愕地望着跌倒下来的夏殊则,惊呼:“主公。”
夏殊则几乎已经撑不住眼睑,手垂了下来,箭镞扎入了泥里,随着他的手的颤抖而崩断。
卫绾绷紧了身体,喃喃道:“殿下你是何苦啊……”跟了一路,她岂会不知,他身上的病一直没有好,这一路,餐风露宿,栉风沐雨,又是思绪百转心潮起伏,又是不断地被激怒,又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面前。
卫绾感同身受,喉咙里全是鲜血的腥味。
泪水模糊了双眸,几乎已经看不清那边的情景。
崩断的玄羽箭的尖锐木屑,刺穿了夏殊则的手掌。
血液沿着箭镞不断地流出。
“主公,”高胪惊愕地不敢伸手去扶,“保重身体为上,何以,何以……臣、臣立即以死谢罪!”
说罢,他拔出腰间的佩剑来,欲横剑自刎,但夏殊则那只被刺伤的手却将其挥开。
高胪抬起了头,“主公。”
“说得对。”夏殊则淡淡地道,“错不在你,错在孤。”
他捂着唇咳嗽着,缓慢地起身,朝卫绾走了回去。
殿下这时的心竟然意外地平静,卫绾再也没有感受到一丝波动。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看着,夏殊则弯腰,将地上胸口插了十多支羽箭的女孩儿抱起,尸骨轻得像是一根羽毛,安静地躺在殿下的怀里。
挖坟、立碑,足足耗了两个时辰,他跪在一旁,手里抱着早已冷透的尸骨,薄唇上还晕着血色。
直至尸首被妥善地安置入坟,冯炎指了指地上另一具尸体,明知不该问,还是斗胆问道:“主公,这人怎么处置?”
“合葬。”
暮色深幽,火杖的光芒下,他的面孔若隐若现,夏殊则背过了身去。
一抔又一抔的黄土落下,掩盖了两具尸首。
他始终临水而坐,毫无声息。
卫绾也再感知不到殿下心中的一丝波澜,他仿如入定,双目平视着前方漆黑的桃林,晚雾摩挲过眼底,唤醒的温热潮气,汇流之下,夺眶而出。
卫绾的胸口亦是一阵难以言说的艰涩涌起。
黎明时,高胪最早醒来,河畔安静地挨着青石的背影,被露水沾湿得几乎透明,那一头青丝,一夜之间化作了雪色。卫绾更是愕然失语,她曾一度以为高胪对她说的那话,有夸大之词,如今看来,竟是分毫不差。
心底的疼痛如火如荼地蔓延而来。
“主公保重啊……”
身后诸人哀嚎,跪成一片。
夏殊则转过面,将披落于肩的头发捞起了一缕,看了一眼,似乎不觉得意外,淡淡道:“回洛阳吧。”
他缓慢地起了身,脚步沉稳,没有一丝踉跄,朝他们走来。
他取走了高胪插在泥地的长剑,于卫绾与王徵合葬的墓碑上,刻下了两行字。
魏符节令王徵王启微,与妻王卫氏合葬。
卫绾傻眼了。殿下你没刻错么?
“这……”高胪问出了她的疑问,“主公,你这是刻的……”
“没有孤横刀夺爱,他们,本该是一对恩爱夫妇的。”
夏殊则掷剑于地,喃喃自语的尾音随着剑刃的龙吟之声渐渐消失断绝,了无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身体原因,无法双更,严重的话,可能需要住院治疗,抱歉了。
第77章
卫绾藏身于黑雾中,跟随着殿下飘出了夕照谷,沿着北归线路回去。
夏殊则整个人似乎阴郁了不少,出谷之后,几乎整日里没有一句话,直至他忽然从马背栽落,诸人才惊觉不对。他们本来以为殿下只是因为心爱的女人离世而伤怀,但仔细想来,又觉得事实远不是所想那般简单。
医士便下了最后通牒:料理后事吧。
夏殊则俨然已是瘴气入骨,耄耋老者看破情爱,连连叹道:“痴人痴人!这世上怎会有如源源不断的痴人出现!夕照谷的桃花瘴,古往今来荼毒了多少痴男怨女!怎么偏有人,依旧不信邪,为了海誓山盟,跑去证明自己的一番痴心,命也不顾了!”
沉静地挨着床头,双目低垂,手指雍容地搭在青灰色被褥上的夏殊则,嘲弄地一笑,“孤有什么海誓山盟可证。”
“你……”老者对来人的身份大为惊奇,呼之欲出。
高胪见状,一臂拦下了老者欲上前探究的步子,“大夫这边请。”几个人便将这个胡子花白的老医者请了出去。
夏殊则沉默地说道:“出去。”
他们大小眼对望了片刻,依言走了出去。
卫绾听着医者说的话,便觉得惊魂。她是真不知道,岭南的桃花瘴能毒死人啊!否则她怎么敢把太子殿下引到那种地方!
卫绾的心头掠过重重的惊疑,起初卫绾是觉得到了岭南能脱离太子掌控,她对盲婚哑嫁并不甘心,太子又有克妻的重重传闻,王徵待她又好,她是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时太过于天真了,事后想一想,计划的纰漏有多少先不谈,她那一走,在殿下手底下谋士的兄长,未必能自保,卫家上下都或有风险,她天真,难道表兄王徵也天真?
其实归根结底,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是有过一丝的寄托和期望的?她潜意识里,竟万分地信任,这个男人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她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在了夏殊则的床帏中,卫绾闭上了眼睛,皮犹如离了骨,软绵绵的,挨着他,靠着他,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诡异的梦始终没有完,卫绾想,或许这便是上苍要让她知道,殿下曾经为了她受过多少的伤吧,起初是排斥的,到了现在,她想一直这么梦着,直到每一处细节,都抽丝剥茧,在她面前袒露分明。
“蠢女人。”
低而沉哑的声音,犹如响在耳畔。
卫绾怔了怔,她抬起了头,这个角度,几乎能数清他的睫羽,面面相觑,他却看不见她,也完全感知不到。
他又笑了一声,略带嘲意和悔意。
“不想嫁孤,说一声便是,何必出逃。”
他望向了窗外,嗓音低若喃喃:“卫绾,孤不想死。”
卫绾心里的什么东西,骤然应声而断,心疼,却又因为无法碰触而感到焦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