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费他在池新干了三年多,多少风浪没见过,竟然在这个小泥塘子里都沾了一身腥?
“反正我话就撂这了,余笑,你的五险一金还没给你转,正好也不用办了,你签的那张合同,你有本事就挺着肚子拿着去告我去,你敢告我,我就告诉所有人余尚敬的女儿怎么仗着她爸的身份从我们这个小工作室里骗钱的,端了三天茶水,就让我养你一年多,他余尚敬有这么大的脸么?”
这手段,真是,无耻!
一口气堵在了褚年的胸口,他深吸了两口气,还是止不住一阵恶心,手捂在肚子上,他作势欲吐,吓得对面的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护着面前的图纸,声色俱厉地说:
“你要吐就滚出去,别在这跟我装样!”
扶了扶胸口,另一只手还捂在肚子上,褚年抬起头,慢慢地说:
“你想霸占牛姐的工作室,又把怀孕的员工赶走,这个名声就好听么?”
朱师兄又是嘿嘿一笑:“是不好听,可我不在乎呀。谁在乎名声,谁就去吃亏吧。你说我要霸占牛蓉蓉的工作室,你有证据么?这个工作室本来就是我的,她牛蓉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来五天不错了,什么事儿不是我管?你去问问那些客户,他们是更愿意跟我合作,还是跟个四十岁都没结婚的疯婆子合作?”
褚年继续捂着肚子,嘴里有些虚弱地说:“朱师兄,做事还是留一线比较好。”
“留一线?你对我留一线了么?仗着是个女人,又是怀孕碰瓷,又是吃里扒外,我告诉你,我朱杜绩不吃你那一套!”
动作缓慢地从朱师兄那儿退出来,褚年转身就看见了韩大姐关心的眼神。
“余笑啊,我那时候就说你是有了吧,果然是说对了。”看着“余笑”苍白的脸色,韩大姐更多恭喜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有了孩子也正好就休息一下,你还年轻,你父母估计也都年纪不大,等孩子两三岁了交给他们,你再出来也不耽误什么?”
不耽误么?
褚年看着眼前这个勤恳又热心的女人,在这儿的短短几天里,她是唯一对自己好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任劳任怨在公司里做事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在那那头猪的嘴里就成了“正事儿不干一点儿”。
“韩大姐,这些天谢谢你了。”
“你跟大姐客气什么?”
回头看一眼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猪师兄”,褚年随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工作室。
可他真的甘心么?
只是因为“怀孕”就被人赶走?
坐上出租回到家,泡上一杯柠檬水喝两口,褚年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刚刚被他攥了太久,手机背上都有了水痕,是他手里凉汗凝成的。
幸好余笑用的手机没他自己的那么大,不然这事儿还真难成。
他咧着嘴笑了一下。
“……这个工作室本来就是我的,她牛蓉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来五天不错了,什么事儿不是我管?你去问问那些客户,他们是更愿意跟我合作,还是跟个四十岁都没结婚的疯婆子合作?”
有些混乱摇晃的视频里能断断续续看见姓朱的那张脸,声音录的很清楚。
又听了两遍,褚年把这段视频发给了牛姐。
“说我抱大腿?说我吃里扒外?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抱大腿,什么叫真正的吃里扒外!”
泄愤似的咬碎嘴里的苏打饼干,褚年觉得今天的这个饼干格外的咸,咸到发涩。
饼干刚吃完,他的电话就响了,却不是他想象中牛姐打来的。
“笑笑你怎么回事?怎么干两天工作又不干了?!”高亢刺耳的女声突然压低了一点,仿佛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现在是孕妇,“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这个工作你肯定要做的,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就你三年都不出来工作那样子,没一个工作钓着你,等你生完孩子天天喂奶洗尿布,你就更出不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才三十岁开始在家里当一辈子的家庭主妇?你告诉妈妈,要是这样你这辈子还剩什么?啊?老公?孩子?没了!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送你读大学是为了让你蹲在家里的吗?!”
听着余笑妈妈的话,褚年叹息了一声,说:“妈,是不是姓朱的找你了?”好歹记得自己现在是“余笑”,褚年把“那孙子”省掉了。
“是啊,笑笑,你师兄说……”
“妈!哪门子的师兄会刚知道我怀孕就把我赶走啊?你听他说不如听我说,不是我自己要走的,再说了……”
褚年很心累,他刚想说自己还未必走,走人的未必是谁呢,就听见手机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
“我不会说话,那你想说什么?”这是余笑妈妈的声音,“你以为就你自己关心女儿啊?什么?我不是关心?你说怎么说是关心?我不懂?我怎么就不懂了?”
手机被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很快,一个中年男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笑笑啊,你这次工作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说话的人是余笑的爸爸。
“爸!”褚年打起了精神,在这种事情上,他觉得余笑的爸爸才会更理解自己,而不是一味地“责怪女儿”。不得不说,从昨天到今天,余笑的妈妈一个电话、一个朋友圈就闹得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褚年心里对她其实是有一点怨气的。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是朱师兄宁肯触犯法律也要赶我走,他还说要是我敢去告他,他就把你的名声搞臭。爸你放心,这事儿不用你插手,我肯定把这个人……”
“笑笑,这事儿你听爸爸的,就算了吧。”
咚!是什么东西突然沉了一下?
褚年一个恍惚,才察觉到是自己的心。
第27章 想要的真不多
“爸,你说什么?”
褚年简直不敢相信说话的人是自己那个岳父。
“笑笑,爸爸知道这事儿你受委屈了,但是现在不是让你任性的时候,你想想,要是你真跟朱杜继去计较,你在圈子里的名声能好听么?本来就是咱们理亏,你这孕,唉,不过怀孕总是好事儿,你就先好好养胎,把孩子生下来。褚年在外地忙事业,你也别给他添麻烦了,等他回来了,让他来找我,我和他谈谈。”
褚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柠檬水勉强把自己嘴里令人作呕的苦味儿压了下去,然后说:
“我怎么给他添麻烦了?于情于理,朱杜继这事儿做的就是不对!我……我怀孕了他就不能开除我!什么名声?我怀孕是我故意想怀的么?他说我怀孕碰瓷,我还不能反过来去申诉么?!”
电话另一边传来依然是余笑爸爸不疾不徐的声音:
“笑笑,你怎么学的跟你妈一样?”
什么叫跟余笑的妈妈一样?!这是什么语气?这是什么评价?他只是不想忍气吞声,不想因为怀孕了就丧失工作的权利,不想被人像撵狗一样从那个小破作坊离开!
怎么就叫“跟你妈一样”了?
“您这话有意思,我妈刚刚说的哪句话不对了?”
“笑笑,处理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得考虑一下现实,你说你在家里都呆了三年了,不就是想要一个孩子么?现在孩子有了,你就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以后再谈工作的事情也不晚。我也会跟你妈谈谈,不要一看见你就说工作工作,给你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对你一点也不好。”
褚年快要绝望了,他突然觉得从前通情达理能和自己交流顺畅的岳父现在已经成了一块石头。
“爸,这不是什么对我好的问题,他朱杜继不过是个窝在牛姐手下的小人,我凭什么要躲着他呀?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怀孕了是错误吗?就是我得被人赶走的理由吗?那他还拉帮结派想排挤走牛姐呢!怎么不是这种人滚蛋?论能力论水平我哪里比不过那个小人!?”
“是谁教了你背后论人是非?你才见过几个人,就说别人是小人?你这么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是给谁看呢?爸爸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顿了一下,余笑的爸爸松缓了口气,才又接着说:
“笑笑,这件事情就这让它这么过去吧,你要是缺钱就跟家里要,正好也可以多回来两趟,你妈总惦记你。”
字字句句入耳,仿佛都是在对“自己”好,可落在心口的却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褚年很想问问自己的岳父,他顾虑的到底是“女儿”的名声,还是他自己的名声,一个刚入职就怀孕的女儿让他觉得丢人了是么?可他张了张嘴,这话他说不出口。
余笑的父亲还在“谆谆教诲”:“笑笑,记住爸爸跟你说过的话,没人喜欢爱生气的女人,一会儿你跟褚年说的时候注意措辞,他已经很忙了,你别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是个男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说要变强,当他成了个女人,所有人都变成了他的墙。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弹出微信消息提醒。
他有些疲惫地说:“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先挂了。”
微信不出所料是牛姐发来的,点一下就能听见牛姐的声音:
“你录下这个只是想提醒我朱杜继居心不良?”
褚年捕捉到了语气中蓬勃的怒气,经过了自己岳父的那一番“教导”,他现在觉得能生气的女人真是太可爱了。
“牛姐,我怀孕了,但是我还想工作,我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手机沉默了两分钟,褚年察觉到自己的手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更怕的是直白的拒绝,还是一句“既然怀孕了你就好好养孩子吧”。
好在他得到的回答并不是上面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别忘了。”是说原本说定去省城的事儿。
这是,答应他了吧?
应该高兴的。
可看着手机屏幕,褚年慢慢地低下了头,他把脸埋进了手机里,很久很久,他只是想要工作,他只是不想呆在家里,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
客厅的墙上,计分器跳了一下,过了几分钟,仿佛不情愿地,又跳了一下,从7到了29。
难得没有开会到深夜,余笑洗了个澡,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她收到了银行发的短信通知,之前出差的补助和这次加入专项小组的补贴已经到账了,大概有五千多块。
想了想,余笑把这笔钱转到了“余笑”的卡里,怀孕、产检、估计还得吃药……这些事儿都得花钱。
关掉了银行的APP,余笑想想那个孩子,手指在桌上乱敲了一阵儿,又强迫自己不再想Ta,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面。
后天她就要再去赭阳,这次除了要让那些搞设计的专家细化整体方案之外,她还得去跟有关部门打交道——这一块,是从前褚年的长项。
也是余笑自己最薄弱的地方。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规矩,上次那位主任可以作为突破口,还有那位主任派过来帮忙的小李,流程方面我可以试着问他,更多的细节,也可以让林组长出面……”
之所以把办事老练的林组长拉到自己这边,余笑为的就是让他补充自己经验方面的匮乏。
成为“褚年”的这么多天,每一次以“褚经理”的身份与各路人打交道,都是余笑精神最紧绷的时候,反而是在城中村里做调研、想要给孩子和没有工作的女人找一条出路的时候,是最让她兴奋的。
这种兴奋很特别,余笑没办法用语言描述当她说服了别人认同自己的“东林烂尾楼改造计划”时的那种快乐。
那个时候,她不会去想自己是个男人,自己是个叫“褚年”的男人,自己是个应该精于交际颇有手腕儿的、叫“褚年”的男人。
——虽然这是她已经决心此后半生都成为的那个人。
“幼儿园、小学……她们还需要什么呢?”
余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无数的选项,她又将它们一一抹去,因为她一个都给不起。
“算了,能做一点是一点,女子职业培训中心必须落实。”
这样安慰了自己,余笑拿出手机又把存在里面的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她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影频道播放的画面,是一个清瘦又有点俊美的“男人”低着头劈柴。
余笑慢慢放下了遥控器,她一直就很喜欢这部叫《凤厨》的电影,它讲的是一个清末一个弱女子为了给爱人伸冤,女扮男装上京,最后成了一代名厨,为自己爱人洗刷了冤屈的故事。
不过,从前的余笑一直很不喜欢电影的结局,陈凤厨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爱人,选择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因为她更希望能看见爱情的圆满,现在……
一直看到了二十年后陈凤厨与自己曾经的爱人擦肩而过,电影出来了演职员表,余笑才察觉到自己哭了。
“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若是我说是为了别人走到现在,那分明就是轻贱了我自己。”
这剧台词扎伤了余笑的心。
疼啊,太疼了。
陈凤厨为了那个男人披荆斩棘豁出去了一条命,到头来找到的是“自己”,可她呢?自认为把时光都给了婚姻、爱情,最后丢掉的也是自己。
即使是现在,也不过缩在一个男人的躯体里,像是一只披着画皮的鬼。
手机的铃声惊动了她,余笑拿起来,看见了打电话来的人是“董事长”。
余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五十了,她匆忙擦掉了自己的鼻涕眼泪,又喝下了一口凉水清嗓子,才接通了电话。
“董、董事长。”
“没有打扰褚经理休息吧?”
“咳,没有。”
“我在公司楼下,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喝一杯?”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