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做,这个孩子没了,责任你担得起么?”
说实话,余笑的妈妈有点吓到褚年了。
他有些茫然又害怕地看着自己的丈母娘,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妈,做这个还要住院请假,我现在的工作……”
“你从前都能做!你从前能做,你现在也得做!”
褚年想要后退,却还是被余笑的妈妈牢牢地抓着。
没有再看他,余笑妈妈转头看着医生说:“医生,想要安排手术需要怎么做?我想尽快让他尽快手术。”
褚年慌了。
“妈,我工作那边马上就要跟人谈合作了,我不能这个时候做手术啊!我为了这个项目都忙了半个月了……”
余笑的妈表情几乎是凝固的,只说:“项目?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大的项目!”
这话让褚年难以接受,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余笑妈妈态度的转变,亲妈一夕之间成了“后妈”,还是带着墨镜来的那种,对他而言,这冲击力不亚于他肚子里突然多出来一块东西这个事儿。
“妈?你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怕你把孩子给折腾没了,你之前没了一个孩子你是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你不用跟我较劲,你要是不做手术把囊肿拿了,我就告诉我亲家,我看他们会来怎么说!我管不了你也有人能管了你!”
听着这话,褚年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
“妈,妈你别这样!”
“做手术,立刻预约做手术!”
……
接到自己母亲电话的时候,余笑的第一反应是褚年的产检出了什么问题。
却没想到第一个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却是:“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从没陪你产检过?”
余笑愣了一下,两秒钟后,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妈,检查还顺利吗?”
她妈的声音猛然拔高到了尖利的程度:“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没陪你产检过!”
“是。”
知道怀孕的时候已经怀孕六周了,在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他们决定结婚,因为余笑的身体和褚年刚刚开始工作的情况,两个人的婚礼都办得简单,找了个婚庆公司买了个套餐,在一家酒店请了十几桌,从婚纱到“钻戒”全是租的,敬酒时候穿得旗袍是花了三百块从网上买的,到了之后发现略肥大,还是傅锦颜找了她朋友帮忙改。
等好不容易结婚了,褚年说自己之前忙着筹备婚礼,工作上进度被落下了不少,余笑就说:“你努力忙工作,家里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
再说了,产检又哪里需要人陪呢?
可后来孩子没了,错也都是余笑自己一个人的。
“你、你当初流产,也去了医院,你后来流产没有流干净,又住了医院,卵巢囊肿手术,还是住院……你在医院来来回回得跑了十次把,你告诉我,褚年陪过你几次?!啊?他陪过你几次?他陪你做过检查吗?他给你送过饭吗?他知道你到底都受过什么苦吗?”
尖锐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声,像是开了血槽的刀,扎进人的心里,血就奔涌了出来。
余笑稳定自己的声线,慢慢地说:“妈,你别这样。”
“他陪过你什么?你告诉我!”
“妈,他是陪过床的。”
可陪床之外呢?
余笑并不想去回忆那些时光。
没有意义了。
她妈妈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你们刚结婚!你们才刚结婚,你住院他都没有一次请假陪你么?余笑你不用现在跟我装这个样子,他在外面有女人是现在的事情,你、你……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才刚结婚他就连你检查都不陪了!”
“妈,你别这样。”余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了。”
“我别什么我别这样!我怎么就把你教成了这么个样子?啊?余笑你告诉我,妈妈是哪里教错了你,你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吗?他刚结婚的时候就不干人事儿啊你都不告诉我!我还看他人模狗样天天把他当个好女婿,啊?余笑,你告诉我,你告诉妈妈,妈妈到底是在哪儿把你教错了?!受了委屈你是不知道啊还是不会哭不会闹啊?你是傻的吗?”
手机旁的嘴唇抖了抖,余笑闭上眼睛又睁开。
她妈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和很多的声音伴在一起。
“你看看你,菜都做不好,也不怕褚年爸妈嫌弃你。”
“褚年,余笑从小是独生女,被她妈惯坏了,你遇事儿别让着她。”
“褚年刚开始工作,你得多顾着他知道吗?”
“怀孕了也别娇气。”
“余笑,你可别学外面那些女孩子,也别学你妈,你看看,遇事大呼小叫,哪里有当妈的样子?”
“行了,这样儿可别让褚年看见,别让他嫌弃你。”
“都嫁人了,可不能娇惯自己,别给你爸妈丢脸。”
……
是呀,受了委屈要会哭会闹,要知道自己是受了委屈。
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活了快三十年,真的没人教过我。
可褚年天生就会,在你们的眼里,他千好万好,即使是现在,即使是您知道他出轨的现在,不也愿意给他做饭陪他产检,仿佛在娇养另一个女儿吗?
我不知道我被杀死的、碾碎的东西在哪里,可能,在你们的嘴里,在你们的脚下,别跟我要了,我给不出来!
这样的话,余笑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于是牙根咬得死紧,就怕一张口,喷出的都是能伤了人的毒。
长长的静默,是她能给出的唯一回答。
在某个瞬间,余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更早之前的从前,那时候她妈总是对她不停地训斥,不停地尖叫,她想捂住耳朵都不敢,只能默默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她终究没有成为跟自己妈妈一样的人,却也没成为自己想成为那种人,那种能不被任何言语束缚的人,像一只鸟飞在没有阴云的天空。
遇到褚年之前,她在本子上写过这么一句话:“可能这一生,我竭尽全力地去奔跑,也逃不过一个巨环的包围,直到成为另一个环,只是更小、更小。”
现在,余笑想起了那句话,她想她不会成为更小的环了,于是这足够安慰她此刻死气沉沉的沉默。
女儿沉默着。
余笑的妈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质问自己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字的回答,最后,她终于挂了电话,仿佛筋疲力尽。
坐在家里的餐厅里,攥着手机,余笑的妈妈红着眼眶呆坐着。
大概过了几分钟吧,另一把椅子的影子从西边来,拉长到了她的脚下。
她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62章 噩梦成真
褚年在照镜子。
“我记得是在这儿啊。”
记忆里余笑是在身上贴过纱布的,还是好几块,还有一个带皮扣的怪东西,褚年当时只掀开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其实余笑的腰很好看,纤细,柔软,褚年曾经最喜欢看她穿连衣裙,窄窄的腰揽在怀里,是说不出的舒服和满足。
可那次看过捂着纱布的肚皮之后,哪怕在床上,他也更喜欢后面的姿势。
正常人都喜欢没有瑕疵的东西。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
就像……当余笑暴露出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缺点,整个生活都寡淡而无味的时候,他也想去找些更没有瑕疵的来。
可这种想法真的正常吗?
在余笑的小腹侧边,褚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大概只有一厘米长,是肉红色的,凸了出来,抹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手术的时候,有东西从这里伸进去,然后割掉了什么东西再……拔出来?
褚年又看见了另一个伤口。
只是看着,他就感觉了自己的小腹肌肉一阵抽搐,好像曾经的痛感正在他的身上重演。
医生说孩子要稳过三个月之后做比较好,他也就有了几天的喘息机会。
就像那些死刑犯,上断头台之前呆在牢里的最后一晚一样。
“孩子啊,你怎么还带买一赠一的呢?赠就赠吧,还赠了这么个能祸祸了你的呢。”
调侃并不能消减心中的恐惧。
如果是从前身强力壮的那个身体,医生说做个手术在肚皮上打几个洞,他虽然也会犯嘀咕,但也不至于害怕到了惶恐的地步。
可余笑的身子不一样啊,她这么薄、这么瘦,刚怀孕就能吐得昏天黑地,现在还没补回来,动不动就腰疼、胸疼的,怎么身体里就长了这么个东西啊?
白晃晃的灯光下面,褚年觉得镜子里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和刚下手术台的时候一样了。
猛地把睡裙拉下去,他离开卫生间,躺在了床上。
长长的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沉睡的眨眨眼睛。
“我在哪儿?”
褚年一阵恍惚,发现自己是站着的,床上另外躺了个人。
“老公……褚年……”那个人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了丝毫温暖颜色,眼睛紧紧闭着,整张脸都是苦的。
正是余笑。
“孩子没了。”
这是余笑的哭诉声。
褚年没听见自己说话,他看见了白色的纱布,贴在余笑的肚皮上,它们还会动。
“这个地方开刀了,拿出来了……”
拿出来什么了?
孩子怎么了?你先告诉我孩子怎么了?
接着,褚年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一群黑影在看着他。
“你得做手术!”
“得把东西取出来。”
“是拿孩子出来,还是拿别的?”
“有什么拿什么。”
那些声音就响在耳边,像作祟的小鬼,又有些耳熟,褚年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褚年,孩子没了。”
“褚年,我要去做手术了。”
“褚年,你看,我流血了。”
这个声音,褚年听出来了,是余笑,不对,是余笑,还是他?
没了孩子的是余笑还是他?
要做手术的是余笑还是他?
流血、在流血的是人是余笑还是他?
“啊!”眼前一片腥红的混乱旋涡,褚年猛地坐了起来,抱着发凉的肚子,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做了个噩梦。
手捂着额头,他摸了摸床的另一边,是空的。
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是早上五点,褚年还是拨通了余笑的电话。
远在京城的余笑前一天开会到晚上九点,睡着已经是快十二点了,电话声响起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睁开,就先摸索着接起了电话。
“余笑……”
一身的冷汗,早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褚年披着薄薄的被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地抓着手机。
“余笑……余笑,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可我太难受了,余笑,又有囊肿了,医生说要是不赶紧拿掉,可能这个孩子都保不住,我怎么办?余笑……”
无数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褚年最后只说出了三个字:
“我害怕。”
字字句句在一大清早就犹如碎冰一样砸在余笑的身上,她默默坐起来,又默默下床,脚踩在了柔软的鞋底。
“医生是怎么建议的?”
“说是可以等生完孩子一起做掉,但是囊肿位置离上次那里很近,医生说你上次可能就是囊肿导致了……所以建议我赶紧做掉。”
“腹腔镜手术么?”
“嗯。”
“没事的,我做过,对人伤害很小。”
“不是……”手指抓在床单上,褚年想说他觉得一切的不幸根本都在围绕着他,事业上他可以挣扎,人际关系上他可以对抗,可身体这样莫名其妙地扯后腿,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是他想起了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
不只是他现在唯一能倾诉和依靠的对象。
是余笑。
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余笑。
电话那边,余笑的声音是清楚又平静的:“我当初是做了腹腔镜手术,其实科学技术一直在发展,说不定这几年就有别的技术了呢?你要不要多问两家医院?比如省城的,或者你把检查结果发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在京城给你找人问问。”
其实除了这些,余笑也不知道她能说什么。
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腹部,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她被迫想起了自己曾经失去的和遭遇的。
所以,她的“不能”不是知识范围和讲话内容的不能,而是“说话”这件事本身的不能。
挂掉电话,她躺在床上,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卷腹。
……
余笑的话还是安慰到了褚年,上班的时候,他的气色还好。
“爱的安全感”项目一直在推进,省城的工作室和程新这边除了正在进行的设计项目之外,也在紧锣密鼓地为两个月后的家博会做准备,相关的宣传页和海报也贴在了他们的这个小小工作室里。
“笑笑姐,客户说她对咱们这次的主题设计感兴趣,程老师让我问你,你要不要亲自去做讲解呀?”
正在看材料的褚年抬起头,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了会客室里的客户。
“好。”
说完,他就站起来,直接往会客室走去。
“笑笑姐?那个客户你不用先问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