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山东府的通商口岸因着距京城较近, 除了有些舶来品之外,连洋人都见不着几个。
广东的口岸却不一样。黛玉等人的船队刚在码头靠岸, 身边紧跟着就停靠下了好几艘满载着洋人的大船。
细一打量,便是前来迎接的广东府官员身边, 十之八九都跟着一个师爷打扮的洋人。
前迎一百海里, 提前好几日就登上了船,还依照广东府习俗协助黛玉准备了海祭仪式的那名官员,瞅见黛玉在打量那些洋人,忙不迭介绍道:“林女官有所不知,这广东府, 据守要津, 洋人太多, 且哪里的人都有。地方官员每日所处理的政务,十之五六便跟洋人相关。若是官员们身边没有一个洋人相助, 反倒没办法断讼平狱。”
“竟至于此”黛玉仍有些不敢相信。
那名白胖官员笑道:“这些还只是广东府呢!您再往前面走一走, 到了那茜香国。那里才是稀奇古怪,红眉毛绿眼睛, 什么人都能看见呢!”
两人这边厢说着话,那面儿,众官员已走至面前,躬身下拜。
永玙叫起众人。也不去行馆衙门, 只是叫了知州、知府并那名白胖官员三人,头前带路,领着他和黛玉逛一逛这广东口岸。
黛玉则挥手,让林淼和夔远致派给他们的管事一道儿自去打点装卸货物并采买、交易事宜。
因着永玙事前便放出风去,此次前来迎驾的官员都身着便服。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永玙也脱去了一身重孝,只是穿着素白麻衣。黛玉也是一身白,两人并肩走在热闹喧阗的码头上。
迎面遇见一伙波斯商人。卷曲的红头发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钗银环。更别提,脖子上几十条沉甸甸的珍珠项链。还有双手十指上一个摞一个、明晃晃,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交相辉映的戒指。
那群人就这般“穿金戴银”,像几家走动的首饰铺子一般,从永玙和黛玉两人面前走过。
自诩见识过天下珍宝的逍遥王永玙和雅舍主人黛玉都被那群人“富可敌国”“财大气粗”的架势惊住了!
“不、不是说财不能露白吗?这广东府的治安当真这般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黛玉忍不住低声道。
永玙亦是点头连连。
就跟在他二人身后的知州大人闻言,笑答道:“林大人谬赞。并非是我广东府治安那般好,也不是我广东府百姓品行那般高,实在是——若逍遥王并林大人不见怪,且容下官卖个圈子的话,您二位再多走几步,多看几眼,便都明白了。”
这位知州大人的话,愈发勾起了永玙和黛玉的好奇心。
两人又跟着转了几步,迎面却撞见一伙半大小孩,不仅身上服饰各有不同,就连头发颜色也是五花八门。却都头抵着头聚在一处,冲着地上指手画脚还时不时高声喧哗,十分热闹却不知在做什么。
永玙和黛玉对视一眼,蹑手蹑脚走过去,垫起脚,从孩子们脑袋中间的缝隙里,向下张望。
只见众多孩子头抵头围成的圈子中间却是放着一个破瓷碗。
碗里现在滴溜溜转着两颗色子。那些小孩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只等色子停下,断出结果。还有人情不自禁在嘴里大声念着单双,单双。
“原来竟是在赌博啊!”黛玉微微有些失望。永玙也是哑然失笑,还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身后跟着的三位官员却相视一笑,指着那群小孩所站店铺门前的招子,给两人解释道:“王,不,孟公子稍安勿躁。您且看着这面招子上写的是什么?”
永玙闻声望去,只见面前是一座三层小楼,竖立在成排的商铺和仓库之间,颇为突兀。
且那小楼不是客栈,也非酒楼,日正当空,正是热闹时候,那里面却空无一人。便是连个跑堂的伙计,擦柜台的掌柜都没有看见。
只有小楼门前,一根丈许长的竹篙上绑着一条招子,上书大大一个“竞”字。
“竞”永玙在脑中飞快思索,却遍寻不获。他长这般大,还并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店铺打着“竞”字招牌。
黛玉也跟着摇头,她也不曾听说过。可是看着这个竞字和这小楼里情况,黛玉总觉得分外熟悉,脑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却一时想不起来。
最初那名白胖官员适时开口道:“便是竞争,竞标,互相比拼,价高者得的意思。下官听说,便是林姑娘在京城的雅舍里也有一处场子,作用跟这小楼一般无二。”
“对了,这便是林淼提起的‘竞拍场’!”黛玉经他提醒,这才想起为何颇觉熟悉。原来林淼第一次跟着薛家商船出海之时,便路过了广东。在这里见识了竞拍场之后,林淼极力向黛玉进言,终于在雅舍里也比照着开了一处场子。
“那这群小孩为什么要在人家竞拍场之前玩色子呢?”永玙抓住重点问道。
这次却是知府大人答道:“回孟公子的话,他们可不是普通小孩。他们这些人年龄相仿,父母家世却大有不同,分别来自不同地方,都是由大人们带着出来见世面的。大人们现在都在忙着采买交易,留他们守在竞拍场之前,预先抢夺竞拍席位。要知道好东西虽多,抢的人更多。”
“为何掷色子与抢夺竞拍席位有关系?”黛玉不解问道。
“因为他们赌注,不是金银而是席位。”知府大人答道。
果不其然,几人正说话间,突然有一个少年跳起身来,大叫道:“单单单,是单!我赢了!我赢了!通杀!你们的席位,今日都是我的了!”
那少年兴奋过头,得意忘形,不住乱蹦乱跳。众人一个没注意,他竟背着身子直冲黛玉撞来。
“放肆!”
“大胆!”
“速速回避!”
三位官老爷不约而同呵斥道。
却来不及拦住那少年。
眼瞅着他就要撞在黛玉身上,永玙轻轻一揽黛玉纤腰,手臂微一用力,就抱着黛玉轻飘飘转了一圈,避过了那少年。
而那少年,连黛玉的一片衣角都没碰着不说。等他闻声,惊慌回头时,只来得及看见黛玉飞扬起来尚未落下的一缕青丝。
永玙已经揽着黛玉扬长而去。
身后三名官员顾不上再多说话,急忙跟上。
不过又转过一个街角,永玙和黛玉眼前景象又大有不同。
适才还是商铺和仓库林立,金银珠宝耀人眼目,铜臭之气扑面而来。
现下却是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美女如云。且美女们都——衣冠不整,不肯好好穿衣裳。
见此处人多且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永玙怕再有人冲撞了黛玉,便将她半搂半抱着,刚刚拐过街角。
入眼便是这等香艳场面。
永玙还不及做出反应,却有一名高鼻深目,留着一头波浪卷发的外国少女,不知何时竟已注意上了他。
那外国少女见永玙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虽然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粗布麻衣,但他那潇洒从容,轩昂气派的风度,竟是她从没见过的,不禁将永玙望了又望。
又因永玙所穿麻衣十分宽大,黛玉生得又娇小,被永玙大手揽在怀中,直如藏在腋下。那外国少女一时竟没有看见。
“这位公子,面生得紧,莫不是头一回来”那外国少女主动上前,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搭讪道。
永玙正被眼前遍地甩着光溜溜的胳膊腿儿,袒胸露乳到处走的姑娘们惊着呢,就连身边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闻声愣了愣,方才答道:“你是在与我说话?”
那外国少女似乎十分欣赏永玙一本正经假道学、手足无措眼睛没地放的害羞模样,一面暗暗挺了挺因穿着掐腰公主裙而格外凸显的胸脯,一面却又轻轻用羽毛扇子掩住唇,学着中原女子的样子,浅笑道:“在这里还能找到第二位似公子这般丰神俊朗的人吗?”
这话是不是说反了听着怎么那么像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时用的词儿
永玙闻言,赶忙低头去看黛玉的表情。
落在那外国少女眼中,却成了永玙被她美貌所动,情难自禁,羞不可抑的表现。
而真正三不五时就逗弄永玙的黛玉,此时此刻,却莫名觉得脑门有一点绿。
“难不成杜寒清竟跟到了广东来?”不知为何,黛玉脑中闪过的头一个念头却是这个。
上一个敢这般明目张胆却又不着痕迹地跟黛玉叫板的人,就是杜寒清。
可是杜寒清经过雅舍大比之后,彻底失去了杜明杜老爷子的欢心,被下令禁足。不仅没能参加大选,更是许久不曾公开露面了。
何况眼前这人虽然汉话说的十分流利,到底还是改不了洋人说话的语气。
再说杜寒清最重教化,从来都是仙子不染凡尘姿态,要想让她拿胸来——黛玉想到此处,忽然觉得永玙揽住她纤腰的手变得火烫,忍不住干咳两声。
“咳咳。”
永玙却当是黛玉生气了,慌忙松开手,并连蹦带跳往后退开了好几步。
简直恨不得立即离那外国少女三丈远。
永玙身后,紧随而至的三名官员见状,自以为了解,赶忙敛眉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而永玙这一撤退,就只剩下黛玉和那外国少女大眼瞪小眼了。
“你……”
第102章 开海禁
“你……”黛玉“你”字刚出口, 就被对面那外国少女打断。
那外国少女乍见黛玉容貌, 便惊为天人, 连忙鞠躬道歉, 没口子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位公子是您的相公, 我还以为——也是,像他那般神仙样的人物也只有您这样的中原女子方配得上。在下唐突了佳人, 还望见谅。”
嗯黛玉被外国少女这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 本来因着那丝醋意作祟,还想兴师问罪来着,转眼间就再提不起劲头了。
怪不得刚才她就觉得这名外国少女说话听着怪里怪气的,原来这人的汉话老师也是个不着调的。怎么好么生的尽教一个姑娘学着公子哥们说话还什么“在下唐突了佳人”!
虽然站得老远,却竖起一对耳朵, 偷听这边讲话的永玙, 听着那少女话语。
起初还觉得她甚有眼光、言之有理, 不禁跟着暗暗点头。哪知待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永玙忽然也觉得脑门有点绿。
明明这人刚才还在调戏自己, 怎么他只是退开了三步, 她转而就开始调戏起他家黛玉了呢?
永玙正在思量要不要上前,却听黛玉说道:“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人之常情也。不知者不罪,适才之事,我已忘却, 姑娘不必介怀。”
那外国少女竟像是听懂了黛玉的话,撩起裙摆,向她轻施一礼,看也不看永玙便转身离开了。
莫名其妙就成了淑女的永玙:……
身后,三名官员听见前头两人对答,憋笑憋得腮帮子都疼了。
黛玉站在街口四下望了望,见这里除了有许多衣着华丽的外国人以外,还有一些背着画板就地画画的人。
京城近来也十分流行西洋画,便是惜春亦乃个中高手。黛玉惦记着要给惜春买一些上好颜料回去,冲永玙挥了挥手,拉住他就往旁边不远处一个画摊上凑。
那白胖官员看见两人去处,急忙就要叫住他们。
哪知却被知州大人挥手拦住。
知州大人捋着他那两小撇山羊胡,笑得贼兮兮地道:“嘿嘿,莫要打扰,莫要打扰。当别有一番滋味,别有一番滋味。”
另外两人一时间还不明白他的意思,耳中却听见黛玉不高不低“呀”了一声。
抬头去看时,只看见黛玉红着脸,拉着永玙,小跑着冲了回来。
“这、这是怎么了”那知府大人还要询问,被黛玉一眼瞪了回来,赶忙闭了口。
反观永玙,虽不至于似黛玉一般面上枫林遍染,到底耳根也是红的。
两人一言不发,扭头跑走了。
那白胖官员心有不解,快步走到那洋人画摊前,探头一望,总算明白了,为何那俩人是那般情状!
说来这口岸上分明有许多知名的西洋画家,画人物的、画景物的、画静物的,遍地都是。偏偏好巧不巧,黛玉探头过去看的那家画摊上,摆着的却全都是光溜溜没有穿衣服的女人裸、体画像。
任凭黛玉修为高深,定力超凡,也立时羞红了脸。
“快、快、快收起来。不是说了吗,你这种画像有伤风化,严禁公开买卖。你若是非要画,非要卖,自个儿寻了画馆去。光天化日之下,让不知情的小姑娘看了去,如何是好”那白胖官员连忙斥责道,挥手就让那洋人收摊。
那洋人也知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要遵守当地律令,老老实实收起画摊,一溜烟跑走了。
被这乌龙一闹,黛玉和永玙再也不敢乱走了,只由着那三位官员引着四处去看。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最先遇到的那群波斯人胆敢带着那么多金银珠宝招摇过市。
原来但凡在这口岸交易往来的都是豪富之辈。金银珠宝在他们面前是没有价值的。相反,丝绸、茶叶、瓷器、药材这些物品,或者技艺娴熟的工匠……一旦到手,反倒是轻易不肯外露的。
广东口岸码头上的景象,充分阐释了什么叫物以稀为贵。
当金银堆积成山,却不能供给吃喝嚼用之时,便当真如同粪土。
而当金银只是存着占地方,积灰生尘,却不能孵化生蛋,财源滚滚,带来更多好处的时候,便与破铜烂铁铁也没有区别。
整整逛了一日,回到行馆的时候,黛玉已经累得几乎走不动道了。
永玙心下不忍,要把她抱进房去。
谁知,他的手还不曾碰见黛玉的细腰。黛玉却“啪”地一下拍开了他的手,飞快冲进房门,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不止手背上火辣辣的,就连脑袋都差点被黛玉关门时的巨响震晕的永玙:……
闻声赶来看热闹的文竹和雪雁只看见永玙举着右手,傻愣愣站在黛玉房门前,一动不动。
文竹诧异地道:“难不成是王爷惹林姑娘生气了”
雪雁望了望永玙的表情,目光被他红通通的手背吸引,不由得大惊小怪道:“呀,看样子姑娘竟然还打了王爷一巴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