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喜婆撩开轿帘,黛玉经过他的身边,稳稳坐进他的花轿。
“起轿。”
随着喜婆吆喝之声,礼乐齐鸣,鞭炮炸响,烟花升空,彩纸和喜钱漫天飘洒,围观众人亦是轰然应和起来。
美梦成真,永玙忽然喜昏了头,竟呆呆站在了原地。不仅把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婚礼流程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丝毫动弹不得。
花轿已经抬起,新郎官却站定不走。
轿夫们面面相觑,身经百战的喜婆也糊涂了,张惶去望贾琏。
贾琏就站在永玙边上,也没想到他竟会紧张成这样,暗暗发笑,却不动声色挪过去,冲着永玙重重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妹夫?妹夫!快带你的新娘子回家呀!”
心跳太快以至于只能听见“砰砰砰砰”响声的永玙,愣是没听见贾琏的提醒。
而贾宝玉,不能做送黛玉出嫁的那个人,心里本就不快。此刻看见永玙竟然不愿回转,似乎在当众给黛玉难堪。旧时纨绔习性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就要质问。
哪知,花轿里的黛玉见花轿抬起后,却迟迟不走,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比宝玉还沉不住气,已经出声询问了。
“官媒人,为何——”黛玉话刚出口,喜婆赶忙打断道:“哎呦哎呦,新娘子性子真急,在花轿里不兴说话,无事无事,稍待稍待。”
喜婆这边厢劝住了黛玉,转头就要去催永玙。却见刚才还是呆木头一个的逍遥王,不过听见黛玉说话就跟突然回魂了似的,蓦地开了窍,一夹马腹,面不改色,潇潇洒洒往前行去。
似乎刚才一切全部不曾发生过一般。
已经冲到跟前准备好质问的宝玉:……
贾琏见宝玉闷头冲来,就怕他公子脾气上来,惹出祸事,坏了喜庆氛围。此时见永玙如有神助,忽然醒转,宝玉却呆在了当场。贾琏松了口气,慌忙走上前,拉住宝玉,随着送嫁队伍走了。
花轿一路行去,之前沿路添妆的人许多囿于身份地位,进不得逍遥王府大门,便都赶在此时前来对黛玉表示恭喜。
黛玉坐在花轿内,自然不能还礼。便是另外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小王爷笑成了一朵花,半点皇家威仪也无地逢人就是拱手道谢,只差把“同喜同喜”四字刻到脸上了。
长宁街口万福酒楼二层,临街雅间内。
明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普天同庆的场面,嘴角苦笑都快能酿一杯毒酒了。
杜寒清坐在她正对面,也是目不转睛盯着下面的迎亲队伍。
“谁能想到,从来目无下尘、不假辞色的白衣小王爷有朝一日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痴傻癫狂、行为举止全没了章法不说,甚至还愿意为了她抛弃富贵荣华,远赴重样,做小小一个岛主?”明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苦笑道。
自打失去杜明宠爱之后,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从此学会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的杜寒清也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摇头叹息道:“郡主此言差矣。林姑娘绝非区区一个女子。就连先皇都金口玉言赞他二人乃世间只此一对的神仙眷属。”
杜寒清嘴上这般说,心里到底不甘,望着黛玉所乘花轿,垂眸低语道:“也许世间当真只有一人,不高不低,正该与你相配。而我们只是还没遇见罢了。”
“还——没遇见吗?”明蕙说着,目光蓦地扫过永玙迎亲队伍里的一人。
那人就骑马跟在永玙身边,显见是与他亲近之人。却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凝视着自己所在方向。
明蕙回望过去,果然将他抓了个正着。
是他!
不提明蕙头一回发现原来在她痴痴凝望永玙之时,还有一人在痴痴凝望着她。
那头儿,永玙的迎亲队伍已走到了逍遥王府大门前。
队伍停下。
喜婆高唱:“落轿——请新郎射轿门。”
永玙依言接过文竹双手奉上的御赐金弓,一箭双矢,取意花开并蒂、白头偕老。右手微抬,向天引弓,满弓而发。
“笃”的一声,绑了红绸的羽箭便齐根没入轿门之中,只余箭尾并弓弦兀自颤动不已。
而坐在花轿内的黛玉,只觉得轿身微晃,四周便立时被铺天盖地的叫好声淹没。
“好!果然是文武全才小王爷!”
“不愧是逍遥王!”
“果然神仙眷侣、世无其匹!”
种种溢美、喝彩之词顿时盖过了鞭炮、喜乐之声。
迎春站在人群中,望着喜上眉梢、端坐马上目光仍旧片刻不离花轿的永玙,忽然心有所动,忍不住回头望去。
她身后不远处,姚孟元跟在贾赦身边,也正望向她。
两厢对视,柔情无限,尽在不言之中。
而花轿内的黛玉听见众人乱遭遭的赞誉,十分与有荣焉,掩唇偷笑。
轿门前的永玙目光凝在轿帘上,竟像是穿透轿帘,看见了黛玉的笑容,飞扬起的唇角愈发咧到了耳朵根。
“牵起红巾,携手白首永不相离。”喜婆恰到好处唱道。
黛玉在喜婆和雪雁的搀扶下走出花轿,默默拿起红绸一角,眼角余光瞥见对面人的红色袍角,眸中笑意更深。
永玙飞快牵起红绸另一角,紧紧攥在手心,生怕一个疏失,红绸那头儿美得不似凡人的黛玉便果真羽化登仙,弃他而去。
鞭炮声再度噼里啪啦响起。
“跨过火盆,红红火火无灾难。”
“越过马鞍,平平安安福寿长。”
……
喜婆一声声唱着,永玙在前,牵着黛玉一步步行去。
正堂内,高朋满座,宾客云集。
贤亲王夫妇和林如海、应妙阳在高堂位上坐着,看着永玙和黛玉一同走来。
两人才将站定,喜婆已高唱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喜婆喊声刚落,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再次袭来。正堂门外,人头攒动,嬉闹声、恭贺声响成一片。
“一拜天地。”傧相唱道。
刹那间,前一秒还稳如泰山的黛玉忽地就慌了手脚,手足无措,木头木脑,不仅不知道转身行礼,甚至也像永玙之前一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简直动弹不得!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七窍玲珑的黛玉也有了变成榆木疙瘩傻膏药的一天!
不过,红绸另一端的永玙也没比黛玉好到哪里去。只是久病成良医,大愚若智,傻到家之后的铁头膏药在此刻却学聪明了。
永玙轻轻一扯红绸,借着转身姿势,顺势一带,兀自还在发愣的黛玉便被他带着转了半边身子。
“玉儿,玉儿……”永玙嘴唇不动却低声唤道。
许是因为激动,他清越如金石交击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厚重,带着隐隐的魅惑。
黛玉就这样被他趁虚而入,勾跑了魂,鬼使神差拜下身去。
“二拜高堂。”傧相再唱。
可怜黛玉还没回神,仍旧傻愣愣朝南站着。
便有宾客看出了端倪。
湘云打头,窃笑着与探春道:“嘿嘿,三姐姐你看,林姐姐平素多机敏一个人啊!没想到大婚时还是……”
不等她说完,探春却抢着道:“难得糊涂。便是你当日,又好到哪里去了?”说着斜睨了对面的卫若兰一眼。
湘云见状,羞红了脸,咬着嘴唇笑低了头。
而新郎官永玙发觉黛玉傻了眼,心里却比蜜还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和她并到一处站了,紧紧贴着,引着她转身冲贤亲王夫妇和林如海、应妙阳拜下身去。
“夫妻交拜。”傧相三唱。
神魂出窍了的黛玉迟钝得连喜婆都看不下去了。喜婆假借盖头遮得太严,上前一步,扶着黛玉转身。
两人面对面站着。
含羞低头的黛玉一眼看见了永玙祥云滚边缀百子送福的吉服下摆,在中间格外显眼的地方,却多绣了几丛傍着清流而生的修竹,飘渺的思绪终于有了着落处。
昨日临别时,永玙塞给她的镌刻了修竹的银锭!
他从哪里弄来的?这银锭,黛玉只在初回江南时候用过。彼时,她却不记得给过永玙。
昨日,黛玉忙里偷闲,四处打听了一圈,总算知道了,原来当初她张榜求名医为林如海治病之时,永玙也曾揭过榜,还亲自登了门。却连她一面都没见着就被赶了出去。
那时,她就是用了一锭银子,敷衍了事,便把他打发走了。
没想到,他却把那锭银子珍藏至今。
真真是个呆子!
呆木头黛玉想到这儿,笑容不可抑制地攀到了鼻尖,眼睛亮得惊人,再不用人提醒,自己躬下身去。
任他雨打风吹,万象侵袭,我自岿然不动。尊敬爱重,白发一生,不羡鸳鸯不羡仙。
“礼成。送入洞房。”
傧相话声刚落,九皇子和霍琼为首,一群人簇拥着黛玉和永玙,前呼后拥将二人送入了洞房。
杂乱间,黛玉和永玙不约而同伸出手,寻到对方,紧紧握住。
洞房内,诸事成双,一片喜气洋洋。
黛玉和永玙被引着坐在喜床上,永玙在右,黛玉在左。
却有妇人入内拿起五谷唱撒帐歌。
黛玉和永玙并肩坐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还有谷子等等纷纷而下,随着妇人唱声撒到二人身上、床上。有些顽皮地,还提前蹦进了两人衣领之内,麻痒难忍。
奈何围观人群众多,他们明面上半点也不敢乱动。
但是,私底下,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挡,两人索性明目张胆十指相扣,手心里的暖意都化作热气,蒸得彼此都是心如鹿撞,脸红赛桃。
“新郎执秤挑喜帕,从此称心又如意。”撒帐毕,妇人接过紫鹃递来的喜秤,双手奉给永玙。
早就迫不及待的永玙,毫不迟疑,双手拿起喜秤,缓缓挑起盖头。
黛玉芙蓉面染羞,含情目低垂,但是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却泄露了她全部的心思,是画龙点睛,像春风化雨。
风过嫩柳,雪上梅枝。倏地撞进永玙的心房,让那本就根深蒂固的爱恋痴狂愈发暴涨,肆虐,洪水滔天。
围观众人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永玙那般全心全意、欣喜若狂,却也都被黛玉清丽无双、经霜更艳的姿容镇住了。
挤得满满当当的新房内,一时间却鸦雀无声。
因着羞涩而微阖起双目的黛玉,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盖头揭下之后,众人却是这个反应。
难不成是我太丑了还是流泪哭花了妆?
黛玉下意识就想抬手遮住脸去。
却终于听见永玙“厚颜无耻”赞道:“妹妹真美,远胜天上仙子。”
“哈哈哈……”本还有些发愣的围观人群忽地笑开,异口同声盛赞黛玉。
“王爷所言极是。”
“王妃娘娘果然远超洛神、羞煞甄妃。”
……
这下子,黛玉真是不羞愧遮面都不行了!
“请新郎新娘喝合卺酒。”妇人及时替黛玉解围道。
蓦地,黛玉面前,便被递上了两盏美酒。她还没抬手,永玙已经先端起一杯,送到她的手中,黛玉眨了眨眼。
永玙便已用他的手腕缠住了她的,歪过头,送上唇去。
黛玉看着眼前逼近的永玙俊面,茜香国行馆内合卺场景再度撞进脑海。黛玉胸中小鹿撞得史无前例地欢快,再受不住诱惑,闭上眼睛,一仰脖饮尽了杯中酒。
含情脉脉望着伊人,还想和她再多眉目传情片刻的永玙,顿了顿,剑眉挑起,也跟着一饮而尽。
酒到杯干,终身相许。
等候多时的应妙阳和贤亲王妃联袂上前,将龙凤双烛点亮。
至此,大礼方成。
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南洋练出好酒量的黛玉,不过杯酒下肚,便晕了头,粉面映春色,眼底荡波光,顾盼间神采慑人。
花痴永玙自不必说,一眼就看醉了,恨不得立时便溺死在黛玉的温柔乡里。
可惜,砸场子的宾客们不依,一群锦衣少年涌进来,扯住永玙出外喝酒庆祝去了。
就连贤亲王妃和应妙阳也出去招呼客人去了。
转眼人去屋空,偌大新房内只剩下黛玉并紫鹃、雪雁两个大丫鬟。
永玙才将离开,黛玉的脑袋就昏昏沉沉,堪堪要坐不住。紫鹃扶她歪靠床柱小憩。
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人语声。
竟是文竹。
文竹轻扣门扉,小声唤道:“启禀王妃娘娘,王爷说了,让您不要拘束,只管先歇着。他应付罢前面那些人,立时回来,保证不会喝醉。”
黛玉听见文竹言语,心里十分甜蜜,有心应答几句。奈何嘴唇张了又张,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紫鹃当她难为情,便替她做主,应过文竹,扶着黛玉先去锦榻上歪着。
黛玉恍恍惚惚,不知时数间,忽地房门又被人敲响。
雪雁过去开门,却是永玙一溜烟挤了进来。
“王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雪雁问话才出口。
永玙已经奔到黛玉身边,一手拥着她,一手塞了许多小点心到她怀中。
“外面宴客还要许多时候,你莫饿着了,好歹先垫垫肚子。”永玙嘱咐道。
本来已经神思昏昏的黛玉一被永玙揽入怀中,脑袋竟然便清明了许多,睁着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痴痴凝望着他,却不自觉。
永玙被她一看,登时拔不动腿了。
管他什么长辈宾客!
奈何,永玙豪言还没发出,外间文竹已在焦急呼唤道:“王爷、王爷,他们都在寻您!”
永玙无奈,只来得及不轻不重地在黛玉手心捏了一下,就慌忙跑了回去。
才将精神了些许的黛玉,依依不舍离了那个怀抱,幽幽叹了一声。
紫鹃和雪雁看在眼里,怪在心头——姑娘今日神情、动作怎么都有些不似平常?
直挨到月上柳梢头,永玙才好不容易把一众宾客送走,酩酊大醉,软成一滩泥似的被文竹架着送回新房。
哪知,他人刚踏足新房之内,混沌迷茫的双眸登时变得清明,也不用文竹搀扶了,自个儿捧起一杯清茶漱了口,立时笑容满面,闪身到了喜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