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澄碧,河道上船只往来如梭。
林如海负手站在船头,码头上,永玙一骑绝尘而来。
原本林如海告知他的启程日期是二月十八,今日卯时才匆忙来人说提前出发。
问之改期原因?
答曰:只因公子身份贵重,老爷恐提前泄露行踪,故有此举。
永玙只得暗气暗憋,抛下文竹善后,一个人飞快打马而来。就这般,待他到时,黛玉已在二楼舱房饮茶休息。
永玙气喘吁吁奔上船,牙齿咬得嘎嘣响,质问林如海道:“敢问林老爷,说好同行,怎地抛下晚辈独自启程?”
林如海满脸冤枉,叫屈道:“孟公子何出此言?老朽一番好意,怎知公子毫不领情。林某今日不是命人早早报信于你吗?何况孟公子有言,所买物品并诸多行李都已随船先行进京,只剩你与书童二人。再看孟公子这身打扮,也不像有行囊拖累模样,自然亦不需劳师动众诸多准备了。”
因着永玙身份始终不曾挑明,黛玉只当他是京城来的富家公子,故林如海有此一言。林如海虽不明白永玙为什么不愿意在黛玉面前泄露身份,但是他对此十分喜闻乐见。
“你分明知道本——”永玙气极,脱口而出却被林如海打断。
“老朽知道什么?”林如海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看向他身后。
永玙回头,正见紫鹃推窗,知道那处便是黛玉所在舱房,闭口不言,转身就要进舱,忽然身边多了四五名高大汉子。
林如海在后道:“为了孟公子安危,林某特命四名衙差时刻守在公子身边。公子有事,可随意差遣。”
永玙身边侍卫众多,早习以为常,自然没当回事。却不知就是这区区四个衙差,让他这一路吃尽了苦头。
第25章 河东
红泥火炉上茶香四溢。黛玉与林如海各执黑白子对弈。
碧玉棋坪上,车马列队。好几次林如海稍不留神就被黛玉杀得丢盔弃甲。要不是他到底老谋深算,几乎要一字错,满盘皆落索。
此刻林如海白子再次深陷重围,双眉紧锁,一手拈着棋子犹豫不决,另一只手几乎把颌下数根胡须都薅掉了。
黛玉在对面闲闲拨着茶盏还顺口指点几句雪雁的活计,看去颇为轻松。
紫鹃照旧晕船,不过提前服了药,在榻上安歇,倒平静许多。
黛玉所居舱房在二楼船尾,视野开阔也最安静。这会儿,窗户大开,江上景色尽收眼底。只见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这景色黛玉不是头一回见,心境却大不相同。
再不是小小年纪丧母后被迫随贾雨村入京投奔从不曾谋面亲人的彷徨,亦不是去岁大梦一场重生一遭忐忑不安焦急归家的急切。
此刻看着父亲紧皱的眉眼,闻着满室茶香,黛玉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欢喜,忍不住吟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黛玉还欲再吟,却听见遥遥有语声和道:“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语声清越,叩舷而歌,和着涛涛奔流江声,哧溜钻进黛玉耳中。
黛玉不由侧耳倾听——这人倒算我一知音。
果然紧接着那人又曼声唱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声随风而至,其中切切情感动人心魄,歌者思慕佳人之心更是闻者皆明。
“咳咳!”林如海重重咳嗽两声,一推棋盘,“不下了,算为父输了。雪雁,去把窗户关上,仔细江风把人吹病了!”
黛玉被林如海唤回神,吐吐舌头,知道父亲话中有话,赶忙端正神色哄小孩儿似地嗔怪道:“爹爹怎地就输了?恐怕是堂堂国手,不稀罕与我这小女娃过招吧!”
林如海果然转怒为喜,摸摸黛玉脑袋爱怜道:“你今日也累了,先歇一歇。爹爹还有些事,且去处理。”说罢,起身离开,临了,还把舱门关得紧紧的。
黛玉无奈摇头。原先她还没有察觉,可是这两日船行路上,林如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而那付了船资要同行的孟公子,自打启程起她便没见过。
而刚才那击弦而歌之人分明又是孟玙。再对上父亲种种做派,黛玉何等聪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是我的傻爹爹,就因您这般日防夜防百般阻挠,那孟公子才越发要与女儿亲近!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懂,怎地爹爹和孟玙都不懂呢?黛玉想不通干脆不想,转头叫过雪雁低声吩咐了几句。
只是,那句渺渺兮予怀到底由耳入心。
话分两头。且说永玙自打上船后便被林如海请入一层正中的舱房。美其名曰两边住着的都是衙差,能时刻护卫他的安全。
而文竹在官船启程前最后一刻终于跳上甲板,累得气喘如牛,直接在床上躺了一日方缓过来。
更可怜那送永玙下江南的巨型画舫楼船只得远远坠在官船后头,连帆都不敢张。
船行期间,永玙几次三番想要约林如海父女同赏景色并一起用饭皆被四名衙差客气拦下。
“敢叫孟公子知道,这虽然是官船,到底人员众多品流复杂,孟公子金尊玉贵不宜多走动。且您的吃食,林老爷早已吩咐过需得亲自送到您房内并由小的们先行试吃。”衙差们堵着门道。
永玙背在身后的右手紧握成拳咬牙问道:“如此在下想去二楼赏景也不行吗?”
衙差们齐刷刷躬身道:“孟公子言重了。只是仍需由我等先去查看过周遭情形,将闲杂人等驱散,您方能去。”
“闲杂人等?”永玙眉头挑起老高质问道,“这便是你们林老爷的气派?爷出门倒还从来不曾如此!”
果然这林老爷和那荣国府一干人等是一路货色,也爱摆官威吗?永玙十分不屑。
在拐角处偷听的林如海抚着胡须得意点头。
没想到这小子待人处事还知几分进退。不过他若真这般误会了,生出什么鄙薄心思,倒也是好事。
“幸亏他家林姑娘并不肖父!”永玙眼角余光瞥到拐角处林如海一点官靴脚尖,刻意扬声道。
好你个兔崽子!还贼心不死!林如海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气了个倒仰!却浑然不知是自己露了馅。
永玙终于扳回一城,虽然仍不得见黛玉,却让林如海吃瘪,心情舒畅许多,一甩袍袖回了屋。
不管怎样他绝不是仗势欺人之徒,好好的江景被他一个人霸占纯属浪费。再说,闲杂人等都被禀退了,黛玉便更不会出现。
偏他走得急,身上除了一把宝剑别无他物。永玙枯坐房内,冥思苦想,终不得引美人侧目之法。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江风作美。他正在一层船舷处远眺江景,隐约听见黛玉吟诗声音,灵机一动,忙叩舷而歌,与之遥相呼应。
等他吟罢,见黛玉并无反应,大着胆子借苏翁诗词将心中所想唱出。
哪知他刚唱到佳人一句就听见头上传来关窗声响。没一会儿,林如海那张冷脸就出现在了甲板上。
永玙望天翻了个白眼。
林如海明知故问道:“呀!孟公子可是身体不适,怎地眼白这么大,可要林某请大夫来给您瞧瞧?”
永玙拱手,“不敢劳烦林老爷。适才晚辈目睹河山景色有感而发,吟唱苏轼的《前赤壁赋》。正在兴头上,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只贼鸥扰了兴致,故送它白眼两记。”
小子骂我贼鸥?林如海俊面披霜。但是两人话语都是机锋,先发作者便是认输。何况,在林如海看来,就凭永玙的身份能忍到此刻方才反唇相讥,已着实大出他意料。
一老一少两大美男就这么在甲板上针锋相对。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锋锐杀气激得文竹周身寒栗无数。
幸亏,雪雁不知何时来到林如海身后,柔声道:“老爷,姑娘沏好了香茶,只等您同饮呢!”
林如海借坡下驴,冲永玙一招手,转身上楼。
其实,他并不厌恶永玙,相反还有几分欣赏。只是永玙身份太过特殊又表现得对黛玉尤其有兴趣。林如海舐犊情深自然处处与他作对。
他祖父贤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如今虽故去,袭爵的嫡子也就是永玙他爹仍旧颇得皇帝信重。自然不能得罪永玙,同时也不能与之太过亲近。其中度量,着实难以把握。
而永玙也不过一时气恼方出言无状,见林如海不计较,抱拳躬身与之告别亦转身进房。
说来絮繁,船行却快。
这日一早,官船便到了京城。码头上,管家林福带着十几名林家仆从夤夜便候在此处。此刻,见了老爷、姑娘纷纷上前行礼问安,都喜得热泪盈眶。
林福办事得力,林家老宅早已收拾利落,家具仆从一应事务均已料理妥当,单等林如海并黛玉回府。
林家主仆见礼毕,一旁方有四五名仆妇畏畏缩缩挤上前来,自称乃荣国府派来接林如海并黛玉的。
黛玉看她们打扮,一眼便认出只是贾府的三等仆妇,遂低声告诉林如海。
林如海不动声色问道:“可是老太太命你们来的?”
“回林姑爷的话,是二太太命俺们来接您的。”领头一个妇人道。
林如海心下便明了,这些人八成不是贾母所选。
“烦几位嬷嬷回去禀明老太太,如海回京述职,理应先面见圣上。待如海将公事处理完,必立即带着黛玉进府拜见老太太。”林如海道。
几个管事妇人面面相觑,她们原想着这趟差事十拿九稳必能得赏,哪知如今接不到人,可叫她们如何回去交差?有心与林如海周旋,但是看着林如海形容并这说一不二的语气,到了嘴边的话都又吞了回去。
领头一个妇人用眼偷瞧黛玉,指望她主动提出要去贾府。谁知黛玉看也不看她们,虽垂首站在一旁却气势迫人,与从前竟大不相同。
仆妇们不敢多言,眼睁睁看着林如海带着黛玉扬长而去。
身后甲板上被忘到九霄云外的永玙将码头上发生之事尽收眼底,玩味地摸着下巴。
至于林如海,皇命要他安全护送永玙进京,如今已至京城,公差已了,后会无期。
第26章 河西
林如海并黛玉站在林府老宅门前,看着焕然一新的匾额与门口熟悉的石狮子,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他便是在此迎娶贾敏,夫妻二人琴瑟相和,相扶相携共同走过了二十多年,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一滴浊泪悄无声息从林如海眼角滚落,被他假借拂袖不着痕迹地抹掉。
可惜依旧没逃过黛玉的眼睛。
她又何尝不思念母亲?若是母亲还在……
可叹世间没有若是!
黛玉上前一步,挽住林如海胳膊道:“爹爹,我们回家。”
林如海低头看她。只见黛玉眼里也有泪光却眼神坚定目光澄透,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蓬勃而出。
是啊,有女儿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我们回家!”林如海挽着黛玉从大开的中门而入。
两人甫在正堂坐下,就有林福引入一个打扮利落的小厮。
来人躬身向林如海行礼道:“小人给林老爷请安。小人乃宰辅杜大人家奴,奉老爷之命,特来给您传句话。”
林如海一听来人竟是他座师、当朝宰辅杜明家下人,赶忙起身赐座。他在决意返京之后,就先修书一封,向座师打听京城动向。这会儿他刚到府里,恩师就派了人来,想来所说之事必十分重要。
那人却不肯坐,仍躬身道:“老爷说了,您此次返京旅途劳顿,就请您安心在家歇息。至于面圣的事,暂且不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林如海,“老爷还有一封信,让小人亲自交予林老爷。”
林如海忙接过,重赏来人,命林福亲自送他出去,转头当着黛玉的面,将信拆开。
杜明在信中说,之所以不让林如海马上进宫面圣是因为近几日京城出了件大事。如今正逢考绩之时,圣上不知如何发现原吏部侍郎亲自举荐的几名外省官员不仅尸位素餐横征暴敛还结党营私,擅自与京官勾连。
圣上震怒,处理了好一大批人还当朝将吏部侍郎革职查办送交大理寺。吏部人人自危,但是偌大一个侍郎肥缺到底空了出来。
众所周知,林如海是圣上心腹又做了多年巡盐御史,还赶巧在这时候回京……
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住了他。
杜明的意思是让林如海韬光养晦,先避避风头。且他说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看到此处,林如海对恩师已十分感激。哪知杜明在信的末尾又补了一句:“你所求之事为师已有安排,且等这些日子过了便让你二人相看。”
林如海看见“相看”二字,脸刷地红透。本还想将信交与黛玉一观,忽然熄了心思,忙将信原封不动折好又塞回袖中。
黛玉在旁,见父亲面色骤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如海摇头,“无事。只是恩师体贴,怜我父女旅途劳顿,让咱们先好生歇着,旁的事以后再说。”
黛玉并不全信,只是林如海既说无事,她便不多操心。经过寒山寺一场谈心后,黛玉彻悟她再不是孤家寡人,更相信父亲亦有全盘谋算。
不提林如海并黛玉如何安歇,只说次日一早,林府大门敞开。
林如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黛玉并许多礼物径往荣国府而来。
不多时,轿子停下。黛玉坐在轿内,撩开轿帘,远远望去,荣国府门前竟黑压压站了几排人。
林如海连人带马远还没走到地方,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已迎上前来。林如海忙翻身下马,与两位舅兄见礼。
荣国府偏门大开,两旁下人垂手侍立。贾赦、贾政一边一个拉着林如海胳膊便往里走。
身后黛玉不便露面,自有贾府粗使仆妇接了轿子,亦从偏门而入。
黛玉刚换软轿被抬到二门上,遥遥便见贾琏与凤姐恭敬迎在那里,正与林如海见礼。
林如海略一扫视贾琏,见他模样俊俏双目有神,倒与贾赦不像,随手从身上摘下一枚玉佩送予贾琏。
凤姐嘴乖,忙拉着贾琏再次给林如海见礼,口中“姑父”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