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这段话处处抬高荣国府,将荣国府下人举为林府下人的榜样,话说得再好听不过。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明她以后断断不会再住在荣国府。
宝玉先变了脸色,眼瞅着就要哭闹。李纨、凤姐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他,让他莫要激动。
贾母定定看着黛玉,见黛玉神情淡定目光真挚,在心底悠悠叹了口气。
她早听说林府派人收拾老宅,采买下人,便知黛玉此番回来定不会再住在荣国府,只是没想到黛玉竟说得这般直接!
经过李妈妈那一闹,林如海还能不计前嫌,亲自登门,她再是倚老卖老又还有什么好说的?
贾母拍拍黛玉手背道:“如今你也大了,是该替你父亲分忧。只是外祖母这里也是你的家,有什么烦心事都可跟外祖母说一说。外祖母虽老了,到底多活这些年,总能帮你出出主意。”
这便是应下了。
黛玉点头表示受教,紫鹃上前给贾母磕头谢恩。
宝玉却不依,带着哭腔道:“林妹妹好狠的心!我的情意你竟全然看不见吗?”
从前黛玉听见宝玉这般说,哪怕再伤心也总忍不住破涕为笑。可今日她又听见他这般说,只觉得疲累——宝玉何时才能长大呢?
黛玉低头不言,迎春却率先劝道:“宝玉你又犯傻?林妹妹家宅子离咱家不过三条街,你骑马用不了盏茶功夫。林妹妹虽不住在这里,到底也没差。且你日日能去姑父家里请安,还能得姑父指教,岂不更好?”
迎春一句话说到了正茬上。林如海是两榜探花,得他亲自指教,宝玉前程可期。
贾母听见这句话,不由深深看了迎春一眼,她这二孙女果然大有长进!
凤姐也赞赏地看向迎春,心里却已在谋划如何让贾琏也常常与林如海走动。
探春今日一直不曾开口,却将众人反应都看在眼里。迎春变化她感受最深,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黛玉那日在码头单独对迎春说的话。
宝玉还是心有不甘,仍在歪缠。贾母又是好一番开解。
老生常谈暂且不表,单说王子腾夫人究竟为何而来。
王夫人刚回到耳房,就见嫂子和薛姨妈、宝钗等人都坐在一处。
薛姨妈和宝钗都是面色惨白。
王夫人不及跟嫂子打招呼,急忙追问道:“那贾雨村当真已被押解进京?”
第28章 几家欢喜
眼看到了饭时, 贾母做主就在房中设宴, 阖府上下欢聚为林海、黛玉接风洗尘。
男女分桌而食, 中以屏风相隔。贾琏、宝玉并贾兰同陪末座。另一头, 黛玉并三春围绕贾母而座,凤姐并李纨布菜。邢夫人坐在一头, 众人都已落座,只不见王夫人。
众人原以为王夫人要陪嫂子用饭, 也得了她口信, 正准备开席,哪知王夫人带着王子腾夫人并薛姨妈、宝钗一齐来了。
黛玉等忙起身相迎,重新安排座次布置碗筷,好一通折腾这才再次落座。期间,得亏还有屏风遮挡, 林如海不算太过尴尬。
王子腾夫人远来是客, 自然坐在贾母身边。黛玉又是今日主宾, 也坐了上首。故而,不甚相熟的黛玉与王子腾夫人竟坐在了一处。
林府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然而贾母喜欢热闹, 荣国府家宴倒没这规矩。
王子腾夫人也像是与黛玉极为相熟似的,不论尊卑殷勤给黛玉布菜, 还拉着她的手,从头到脚眉眼发梢夸了又夸。
隔着老远,林如海都能听见王子腾夫人夸张的笑声,夹菜的姿势都不自然了。
贾琏再清楚王家人性格不过, 知道他这位伯母最是无利不起早。以往哪回儿来“串门”不是逮着宝玉使劲夸,从没正眼看过黛玉。今日这番反常做派,肯定都是做给姑父看的。
贾琏偷觑林如海神色,见他面上不见喜悲,认真用饭,只在父亲和二叔提问时才张口,便也熄了说话心思,只专注吃饭。
至于宝玉,人虽坐在外间饭桌上,心思却全在里面,一双银筷几乎将饭碗戳穿。
不提林如海,连贾政都看出他神思不属,气的就要摔筷子,但是到底顾及林如海面子,咬牙忍住没有发作。
而贾兰年纪虽幼,坐姿端正有板有眼,显见家教极好,只是有些过于老气。
林如海不动声色将贾府子孙看了一遍,除却宝玉实在不堪造就,贾琏和贾兰倒还能算是好苗子。
只是可怜黛玉,被那王子腾夫人缠住,不知何时才能脱身?林如海一面与贾赦、贾政兄弟对饮,一面在心里思忖:他除了述职折子里顺便参了贾雨村一本外,并没有提及王子腾。他夫人今日这些作为不知所图为何?
全因林如海与黛玉前脚启程入京,后脚贾雨村革职查办的旨意才到。林如海此时并不知情。
屏风内,黛玉果然焦头烂额。这王子腾夫人忒也热情,简直让她招架不住。
相较而言,三春姐妹和宝钗在王子腾夫人眼里简直成了木头桌椅。
向来心高气傲不愿在黛玉面前稍落下风的王夫人,此刻脸涨红如猪肝,一味埋头用饭,半句话也不说。而薛姨妈和宝钗虽坐在饭桌上却面色惴惴,久久不动筷子,几乎失了用餐仪态。
旁人再没眼色,也看出情况有异都闭口不言。王子腾夫人的话语便越发响彻内室。
“老太太真好福气!林姑爷圣眷正浓,外孙女又这般形貌气度,啧啧……真是不知将来得怎样人家才能——”王子腾夫人车轱辘话又说到这里,只是这次言语太过直白了些。
果然不等林如海做反应,贾母已先咳嗽道:“咳咳,夫人谬赞了!黛玉还小,正是承欢膝下时候。且她小孩子家家的,经不起夫人这般夸。”
王子腾夫人话说一半被贾母打断,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她好歹是京营节度使夫人,屈尊降贵巴结黛玉一个小姑娘,实在是给足了对方面子,哪曾想人家还不领情。
要不是贾雨村乃王子腾心腹,为他们王家做了许多腌臜事,她才不上赶着讨这没趣呢!
贾雨村被免官当天,就有人把消息递给了王子腾,王子腾被吓一大跳。
虽然贾雨村明面上的免官理由是扶正妾室、断狱不公。但是王子腾打听过背后原因绝不简单。
又结合最近吏部的大娄子,王子腾生怕因自己最近诸多出挑行径,成了出头鸟,被拿去杀鸡儆猴。故而才病急乱投医,让夫人巴巴在圣上心腹林海面前先露个脸。
只是,林如海并黛玉虽不清楚其中根由却也深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见这情形只会越发远着王子腾,哪里还能给他亲近机会?
故而那日家宴竟匆匆散场。贾母人老成精,看出王子腾夫人有事相求,早早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送走了林如海并黛玉,甚至没给王子腾夫人借口送黛玉出门好和林如海搭话的机会。
那日之后,林如海原本打算拜访同年故旧,却因着王子腾夫人急切行径直接闭了门。对外就说老宅常年无人居住,太过杂乱,打理费时,不堪见客。
头一个吃闭门羹的人就是王子腾。
而他气呼呼拂袖离去的背影全落在了永玙眼里。
吏部贪腐案对永玙来说,实在是歪打正着。皇爷爷允他下江南游玩,条件是代巡江南吏治。
不过因为皇帝早得了密报,发现江南勋贵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把一个富庶膏粱之地圈成自家后院,任意盘剥挥霍,反把朝廷置之不理,早动了杀心。
而永玙他正好与各方利益都无瓜葛,恰是一把斩乱麻的快刀。
可惜偏偏他还没出京城就碰见了黛玉,还牵出了林如海这位巡盐御史……
转眼间已过去一月有余,林府大门却还是紧闭着。
永玙坐在林府对面客栈二楼雅间内,托腮呆呆望着林府大门——这林老爷别的本事没有,闭门谢客的功夫倒是一流!
因上次出了馊主意,被永玙惩罚给府上诸位姑娘画了一个月肖像,如今手腕还肿着的文竹,看着他家公子日渐消瘦的脸庞,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提醒道:“爷,您忘了那日碰见杜宰辅邀请表姑姥爷携家眷月底去他家赴宴吗?当时,杜宰辅不是说了,届时他的门生林如海也会携女同往吗?”
永玙陡然来了精神!
杜宰辅与表姑姥爷?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表姑今年三十有加却尚未婚配……这场宴席八成就是给林如海和他表姑相看的!
永玙摸着下巴,双眼贼亮——有好戏看了!
第29章 应乃妙阳也
今日便是杜宰辅宴客正日。
黛玉提前得了林如海的信, 知道今日聚会实是为了给父亲相看, 早早准备停当, 在房中等待出发, 却迟迟没有动静,便来至林如海院中。
初夏将至, 林如海院中当庭所植石榴树,枝叶繁茂, 朵朵花蕾竟不约而同在今晨绽放, 桃红半掩,点缀其间。随着风过,树叶与花朵一齐簌簌作响……
黛玉走到父亲院门口,一眼就瞅见林如海负手站在暖阁窗前,凝望着院中的石榴树出神。
林如海似乎才起身, 月白中衣外只披着一件靛青外袍, 驻足凝望的身影被定格在窗棂间。
黛玉透过院门和婆娑的树影看过去, 忽而想起儿时某个仲夏午后,她赖在床上不想起, 母亲边给她打扇, 边跟她说当初在京里时候的日子。
黛玉至今仍记得母亲说那些话时的神情,和父亲此刻神情如出一辙。
贾敏说, 京城老宅他们住的院子里种有一棵石榴树,是成亲后两人亲手所种,寓意多子多福百子千孙。
那时,林如海常常领着她在石榴树下散步, 还把石榴花簪在她鬓边。知道她爱吃石榴却又嫌汁水污了她的指甲,待到石榴结果时,林如海就一个个剥了,装在冰玉的盘子里再一颗颗喂给她吃。从那以后,她再吃别人剥的石榴都觉得索然无味。
怪道父亲要发呆!偏偏是今日,这些石榴竟都开了花。
石榴树仍在,母亲却早已仙去。如今父亲就是再想与母亲树下散步,簪花剥子,也……黛玉想着,泪湿眼睫。
却生怕被林如海看见,赶忙背过身揩了,装作刚到情状,轻快呼道:“父亲,怎地还未更衣?可是在等女儿亲自伺候?”
林如海被黛玉唤醒,忙也转回头,拿袖子去揩眼角。
黛玉假装不见,放慢脚步好半晌才挪进暖阁,就这样林如海眼角泪痕犹未干透。父女俩心照不宣都将适才之事掩去不提。
到底夫妻、母女情深,真正事到临头时候,两人都生了情怯之心。只是,黛玉唯恐父亲为顾忌她心绪反打退堂鼓,连声催促林如海更衣。
林如海也是一时情动,深知逝者难追,换罢衣衫携黛玉出门。
林府大门正对面客栈二楼雅间窗户大开。
这间雅间自从林如海父女归家后就被永玙包下了。只是此刻雅间内,除了永玙还多了一位华服丽人。
那华服丽人乍看去只觉是金玉堆砌起来的,珠光宝气耀目生花。然而细一打量,衣饰不过绸缎,远谈不上华丽;头上珠翠也只略略点缀,就连脂粉都是薄薄一层。
可是她整个人单单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明艳照人艳惊四座之感!就连永玙站在她身旁,几乎都要被比下去。
只因她五官实在生得娇媚艳丽,比重瓣牡丹还要雍容,赛过盛放红莲之娇艳。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自黛,眼波未动观者心旌已摇,朱唇微启旁人神魂便倒。
真是好一位倾国佳人!
此刻那佳人却大大方方站在二楼窗户后面,美眸直勾勾盯着林府门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林如海。
“那人便是林海?”佳人问道。
永玙随口应答,目光却锁在马车厢里伸出掀开窗帘的那只柔荑上。
“倒比你画上还要英俊几分。”佳人中肯点评道。
永玙不置可否。
那边,林如海嘱咐罢黛玉车行小心,这才纵马当先而去。
永玙痴痴收回目光,却见身边人还在张望,忍不住轻笑出声,立时收获眼刀两记。
除了在皇帝面前,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永小爷立刻双手高举,表态道:“表姑姑明鉴,侄儿真不是在笑您!”
原来这位佳人便是永玙的表姑姑,看去分明二八年华,哪里是三十出头模样?
“你便就是在笑我,又如何?这整个京城在背后笑话你表姑姑我的人还少吗?但是——”应妙阳斜视下方冷冷开口。
“但是,谁见了您都还得恭恭敬敬叫一声高阳郡主!”永玙不待她说完抢先道。
应妙阳才名远播,身份尊贵,乃京城首屈一指的名门闺秀。母亲是皇室宗亲,父亲乃勋贵之后还颇得皇帝器重,故而破格被封为郡主。
封号本欲取她名字里妙阳二字,她却说仰慕唐初高阳公主不羁性情,执意要取“高阳”二字。
高阳公主与名僧辩机一段风流韵事流传于世,应妙阳此举立时红遍京师。
早前那些贪慕应妙阳美色上门求娶反遭拒绝的人,总算逮着机会胡编乱造将好好一位郡主形容得鄙薄不堪,一时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全是应妙阳。
偏偏皇上竟遂了她的意。
从此,高阳郡主骑马坐车招摇过市,饮烈酒驯野马,活得恣意潇洒,渐渐反倒再没人敢说闲话。只是,亦再无人敢上门求娶。
在京城中人都传高阳郡主要成老姑娘时,皇帝曾问她,可曾后悔?
妙阳答曰:凡夫俗子恋我皮相,不识我骨,反嫌我真。如今一字之别,我得自在逍遥,固我所愿也!
皇帝抚掌大笑!
高阳固如是哉!
“只是表姑姑,您又如何看上了这林海呢?”永玙好奇追问。
他打小便与应妙阳亲近,更深知这位郡主性情,一听说林如海的相看对象竟是她,便知有好戏看了,忙不迭登门。
果然应妙阳也是个有趣的,听说永玙在姑苏与林如海打了诸多交道,当即逼着他,画下林如海的小相。
“还不是你表姑奶奶嘴上说着不急,心里生怕你表姑姑我嫁不出去。听说那杜明在给他门生相看就插了句嘴。杜老爷子多精的人,转头就把林海的书画文章经年履历都送了一份到府上。旁的不提,这林海写的一笔好字且看他书画,不像那些虚有其表的。”应妙阳道。
永玙却问:“但是表姑姑你不嫌弃他年纪大,找的又是续弦吗?”
“我看得上他,老鳏夫也罢,继室如何?我若看不上他,皇后我也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