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往远了来说,黛玉不知道,这匹马便是永玙在姑苏时候收服的烈马。那日杨毅迎娶孙姑娘,永玙前往迎亲,后与黛玉墙头马上相见之时,骑的也是这匹吴钩。
宝马护主,黛玉觉得,若是皇上、贤亲王并永玙之间任何一个人出了事情,这匹通灵宝马就不会似现下这般,悠闲自得地在外吃着草。
旷野寂无人声,除却皇后身边大太监又照着皇后娘娘原话扯着嗓子求见了好几遍之外,再无一丝响动。
这样一来,就连守门侍卫们都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平白无故,难不成皇上并贤亲王父子都凭空消失了吗?
皇后娘娘面沉似水,双眸之间充满怒火,大声呵斥道:“勿那无能之辈,尔等可敢保证皇上并贤亲王父子都在帐中,寸步不曾离,也再无旁人进去过?”
侍卫们急忙跪下,叩头求饶却也面面相觑——确实如此!他们奉命牢牢守在四周,自觉尽忠职守,青天白日,除了此来随行的太医院判王太医外,确实不曾有人离开更不曾看见旁人进去。
可是眼下,任凭皇后娘娘如何呼唤,帐篷内都无人应声?若说内中没有差错,便是守卫们自己也不能相信!
皇后娘娘居高临下,冷眼将侍卫们的表情看透,厉声喝道:“还不给本宫让开!”
侍卫们见皇后娘娘震怒,再不敢拖延,忙不迭让出路来。
皇后娘娘率众直奔行辕。
其后,贤亲王妃更加忧心。虽然皇后娘娘没说什么,可是此回儿行辕伴驾之人乃贤亲王与永玙,如今圣上但凡出了任何事情,他们家都脱不得干系!只急得她额头冒汗,面色惨白,手脚发抖,早把黛玉还在身旁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几乎顾不上规矩,快要冲到皇后娘娘前面去了。
黛玉小跑着追在贤亲王妃身后,见她形容,恐她忧思过度,有个好歹,慌忙连声低唤。
奈何贤亲王妃一声儿也听不见。
黛玉无法,只得猛跑几步,一把扯住贤亲王妃衣袖,先拉停了她。再凑到她耳边低声劝慰道:“王妃莫慌!您看世子爷的坐骑就在帐篷旁边,安然无恙。想来事情并没有到那等不可收拾的地步。”
黛玉说着,将纤指指向就站在离行辕帐篷不足五步远地方的吴钩。
此刻吴钩正好停下吃草,歪头望向这边儿。微风拂过,吴钩身上毛发倒卷,如红莲盛放,似野火横生。
好不容易撩开的眼皮里,大大的马眼中写满了好奇,仿佛在说:“好风好景,大好天气,这群人不吃草,着急忙慌的,瞎忙乎什么呢?”
贤亲王妃本来火急火燎,忽然被黛玉拦住,心里还有火气,却冷不丁撞上这双马眼,如盛夏入冰窟,猛地清凉,倒是冷静了些,忍不住歪头与它对视起来。
这匹马的神异之处,贤亲王妃比起黛玉知晓得更多。永玙从小便是马痴,又生在皇家,什么宝马良驹他没见过?可是自打永玙收服了这匹马,原先王府里养着的那些汗血宝马、千里良驹、古种孤品……他统统都再看不上眼,整日只与它厮混在一起,还给它取了“吴钩”这样的名字,可见到底有多喜欢。
宝马有灵,又忠心护主。王府里,不仅永玙喜欢养马,连她也喜骑射,马厩里也养着好几匹骏马。此刻看着吴钩的神情,别说永玙身陷险境、身不由己,话都不能说了,就说永玙忽然凭空消失了,她也不信吴钩会丝毫不曾察觉。
贤亲王妃这才想起莫不是她们闹了什么乌龙吧?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回头赞赏地望了望黛玉。
真是多亏她临危不乱、心思缜密,小小年纪还能发现这等细节之处!贤亲王妃握紧黛玉的手,缓步跟在皇后娘娘身后,一同向帐篷行去。
远远的密林中,好几位“打猎”正好路过此处的少年郎,在原地站了许久,将帝后这场没有回音的对答看了个遍,彼此对视,脸上都是无法抑制的兴奋之情,各个握着弓箭的手都青筋暴起。
在他们之后,却还有人在窥视。
几个服侍明显异于其他文臣武将的男人将一位玉面王爷围在其中。那王爷眉眼乍一看去,和永玙竟有几分神似。
这些人都高坐马上,神态睥睨。身后十余步距离外,还有许多朝堂上总能见到的大臣们呈半圆形跟随在后。
如出一辙的是,这些人看似都在闲聊信步,马头却一致冲着内围行辕方向。
再往高处看去。
应妙阳孤独地坐在座位上,眼瞅着皙王妃长袖善舞,将一众贵妇笼络住。对比的,上座的那位后妃身边形单影只,门可罗雀,简直可怜!
史鼐、史鼎两位史侯夫人,本也围绕在皙王妃身畔,却见应妙阳孤身独坐,百无聊赖,索然无味模样,转头冲湘云示意。史鼎夫人起身,牵着湘云来到应妙阳身边,与那位后妃一处寒暄。
应妙阳便一面应付史鼎夫人等,一面情不自禁往行辕方向望了又望。
可惜,内围选址别有讲究。观围处可纵览围场景致,独独不可窥视行辕所在内围情形。
黛玉去了这般久,仍不见回还,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看着皙王妃一群人隐隐竟有离场的意思,应妙阳暗自焦虑。
可惜,林如海混在围场里,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她便是有心寻他商量,一时半刻也找之不见。
却说此时被应妙阳惦记着的林如海,根本不知道他家宝贝闺女被人拉着去见皇帝了,更不知道行辕那里诸多异常,万事不知,乐得逍遥,沉溺在围猎的乐趣中不可自拔。
从前他也是鲜衣怒马呼朋引伴招摇过市的武陵儿郎,可是自打他授官外任以后,整日便是与笔墨文章经济仕途周旋,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便再没体验过跨马提刀、弯弓射箭的乐趣。
好不容易,他得遇杨毅,医好了身体,又赶上杨毅是个练家子,文武双全,日常除了与他诗词唱对,还能偶尔切磋几把,比武较技,可把个林如海高兴坏了!他荒废了多年的骑射功夫,便这般捡了起来。
赶巧这回儿圣上行围,林如海得了恩旨,那晚几乎兴奋地睡不着觉。有心带着杨毅一道来,奈何杨毅还无功名在身,又正准备参加来年春闱,林如海不忍耽误义弟用功,到底独自成行。
虽是夏苗,不及秋日时天高地阔,层林渐染景致迷人,但京郊围场依山傍水也是难寻的好去处。
林如海无心争魁,甫入围场,便自在纵马,专门往那人少的地方行去,逆着狩猎人群,独独寻那些景致开阔的去处。一上午工夫,他便将围场行了大半,跑出一身热汗,却觉十分痛快淋漓。
这边厢,他信步走到一处繁花盛开,野草茂盛的小树林边,正准备下马休息片刻,也让马儿吃吃草,歇上一歇。却忽然看见,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中整片草叶逆着风向摇动。
看那情形,当是只半人高的野兽藏匿在此。林如海只顾着闲逛,倒还没打的什么猎物,说好了要给应妙阳和黛玉各做一身儿大毛衣裳的。若能猎的此物,想来黛玉衣裳有着落了。
良机难寻,林如海摩拳擦掌,悄悄抽出背后羽箭,摆好架势,就等猎物露头便一箭击杀。
一息,二息,三息,忽地,隐匿在草丛中的猎物动了一动,背上羽毛露将出来。
林如海手指微动,几乎放出箭去,却猛然觉得有甚地方不对劲。
这羽毛怎么那般眼熟?和他手上弓箭翎羽竟然一般无二?
林如海忽然福至心灵,低声呼道:“可是哪位同僚伏击在此?”
果然,那草丛里“物事”受惊般又动了一动,却仍不做声。林如海刚要以为是他弄错了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直奔他而来……
第47章 将计就计各逞手段
话分两头, 单说黛玉跟着皇后娘娘和贤亲王妃闯宫进入行辕。刚走到帐篷门口, 皇后娘娘也不用旁人帮忙, 伸手就要掀开帐帘冲进去。
忽然帐篷内传出一阵低沉憋闷的咳喘声。
“咳咳咳……皇后、皇后, 本该母仪天下,怎地这般、这般慌张失态!”苍老语声含着怒意从帐篷中传出。
黛玉听不出是否乃皇帝语声, 悄悄侧头去看皇后娘娘的神情。
却见她双目隐隐泛着泪光,闻言猛地低头, 迅速收敛面上容色, 由怒转喜又归平静,半晌方哑声道:“臣妾失仪。只不知皇上龙体可还安好?适才咳喘可是舟车劳顿染了风寒?臣妾无能,愿近前伺候!”
良久,帐篷内,又没了声息。
皇后娘娘本来稍微放松的心弦, 再次绷紧, 咬咬牙, 顾不上大不敬的罪过,也不说话, 抬脚就往里闯。
贤亲王妃拉之不及。
皇后娘娘玉手刚碰上帐帘, 另一人却如风般从帐篷内冲将出来,几乎和她撞了个满怀。
皇后娘娘受惊后退, 幸亏贤亲王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又有宫女们从旁相助,这才没摔倒。
一时间, 呼喝之声连片响起。就连远处树丛内,被蚊虫咬了好些个大包儿仍旧雷打不动窥探蹲守的少年郎们也几乎全部一跃而起,目光灼灼,匕首、佩刀纷纷出鞘,俨然一触即发模样。
却只有黛玉最是冷静,一眼认出那突然窜将出来的身影正是戎装佩剑长身玉立的永玙。
“臣无状,惊扰凤驾,还望皇后娘娘见谅!”这头儿,永玙拦下皇后,直直跪在帐篷门前,告罪道。
皇后娘娘一面抚着胸口直喘气,一面拧眉看着永玙,不知这些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贤亲王妃见状,忙解围道:“玙儿,你快说说,你皇爷爷是否龙体有恙?可请太医看过了?莫让皇后娘娘忧心!”
永玙头也不抬,朗声道:“皇爷爷今日行围,实在高兴,只是近来国事繁忙,有些乏了。皇后娘娘来的不巧,正赶上皇爷爷在休息,臣等随侍在侧,不敢打扰,便让皇后娘娘久待了。”
不止皇后娘娘,便是贤亲王妃和黛玉,听了永玙这番错漏百出的解释,也忍不住蹙眉。
黛玉想去看永玙表情,奈何他一直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面上神态。
皇后娘娘不过是要面圣,却几次三番为人所阻,忿怒已极,胸口重重起伏,眼瞅着便要发作。
贤亲王妃轻咳连连,不停给永玙使眼色,可他充耳不闻。
情况诡异极了!
永玙面上恭敬有佳,实则就是堵门拦路,死活不许皇后娘娘面圣的架势。
若非皇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又出身尊贵,实在气量不凡,不然恐怕此刻早已一脚踢将过去,闹翻了天。
贤亲王妃见状,颓然后退一步,心知定有大事发生,她却无力改变,握住黛玉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黛玉脑海中飞快回忆,总想不起来前世此时除却父亲并秦可卿相继离世外,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大事?
其实答案昭然若揭,只是黛玉打心眼里不敢往那件事头上想,便局中者迷,愈发寻不着边际了。
黛玉苦思不着,只得另辟蹊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跪在对面的永玙。最后目光停驻在永玙按在佩剑剑锷处的手指上。
永玙握剑的手自然曲张,拇指扣在剑锷上方,余下四指依序轻轻将剑身包围。看那状态,比起身边侍卫们握刀的姿态不知要轻松上多少。
虽然知道永玙不可能有忤逆不孝甚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但是此刻气氛这般紧张,皇后娘娘雷霆之怒就在眼前,贤亲王妃都吓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可看永玙模样,却如闲庭信步悠然自得,丝毫不把这一切当回事!
若永玙是那等纨绔子弟、草囊饭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假把式,不知深浅、不分轻重的愚笨之徒,有此做派,尚可理解。
但是,他乃仙人白玉京、玉面小王爷,皇室中比皇子们还要受宠的世子爷,这点判断、自觉都没有,如何说得过去?
黛玉心中疑窦难解,却莫名相信永玙定然自有算计,将她所见隐在心底,一句话也不多说。
局势正僵持不下,忽有一人插将进来道:“皙儿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并贤亲王妃怎地干站在外面不进去?”
皇后娘娘闻声,面上怒色尽敛,一抖衣袖,淡定转回头。
那边厢,永玙也没料到竟有旁人横插一脚,待听见那人名姓,也是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角金鳞片爪。
说来,黛玉所站位置正在来人之前。永玙既然看见了那人衣角,便万万没有看不见黛玉的道理。可是破天荒的,黛玉俏生生站在永玙面前这般久,他竟到此时都没发现她!
可见来人不同寻常。黛玉心中暗想,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据此作出论断的依据是何等——令人羞涩。
那人一身蟒袍,头戴金冠,怡怡然负手立于空场地上,凤目修长,薄唇微勾,气度雍容尔雅又洒脱不羁,较之永玙少年意气模样,更胜出三分成熟内敛,简直将儒雅贤王演绎到了极处。
不知是否那人太过夺人眼目,就连负责巡视的侍卫们也被他迷住了。任由他长驱直入,只在身后不远处傻呆呆持长枪站着。
才将皇后娘娘欲要觐见时,这些侍卫还一个个公事公办,唯皇命是从模样,怎么这才片刻工夫就径直放了旁人进来?
皇后娘娘凤目微不可查地眯起,双唇抿紧,背脊挺直,一扫适才的焦急愤怒、茫然无措,冷冷道:“皙王爷不去围猎,来行辕作甚?”
“哦,行围已然半日,臣等皆在等候圣谕,更渴见圣上射猎雄姿。然而圣上自金弓首射后迟迟不见现身。臣恐圣上有何不适,故特来求见。不成想竟和皇后娘娘不期而遇。”孟皙也不行礼,只负手站着,含笑应答。
皇后娘娘轻嗤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赞道:“你倒是有孝心。”
“只是,皇上国事繁忙,虽来行围,到底不能置国事不顾。才将批阅完奏章,此刻已经歇下,不劳皙王爷废心了。你且先回吧!”皇后娘娘顿了顿,补充道。
那孟皙却不好骗。
他好歹乃义忠亲王嫡子,身边拥趸众多。内围情形,他手底下人时刻都监视着,就连此刻四周环绕的侍卫中,也有他的人。
明明皇后并不曾进帐面圣,且刚才他来时,将永玙堵门情形并所说言语听得分明,怎么会轻易便被皇后糊弄过去。
孟皙此来,便是先得了手下通传,特地来一探究竟的。
“这倒怪了!臣适才行来,却见皇后娘娘被玙儿堵在门外,并不曾面圣。莫非皇后娘娘所说情形皆是玙儿一家之言?”孟皙眸光转向永玙,一句话再度祸水东引。
黛玉从后看去,只觉得孟皙一句话让皇后娘娘并贤亲王妃都轻轻一颤,绷紧了后背。
好厉害的机锋!眼见皇后娘娘“腹背受敌”,对永玙也生了疑心,黛玉只觉心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