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便知,他和宁国府都成了弃子,是别人的退路。事成,无他好处不说,一旦事败,替罪羊便是他们。
贾蓉吓得瘫软在地,却又一边庆幸自己提前打算,一心只等明日围场得见永玙。
可是旁人又怎会让他见到正主?行围开始,他便被人夹着带到了围场正中。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看守他的人被叫走了,他便趁机溜了出去。
贾蓉到处寻找永玙不着,后来得知永玙在内围行辕,以他的身份根本进不去,便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主动去寻那些人行秘事的地方,将功折罪。
凡事都有迹可循,贾蓉既然用了心,又知道该盯着哪些人,倒还真让他找着了对方预先准备好的设伏场所。
只是,他单枪匹马,并不能做什么,便打算先藏在这里,观察清楚情况,再寻退路。恰此时,他便遇见了林如海,简直神兵天降,天降救星。
但是,他笨嘴拙舌,竟似让救星误会了。贾蓉急得满头大汗。
宁荣两府一笔烂账,现刻却不是清算时候。林如海本来还想追问究竟贾蓉是如何发现这等掉脑袋的大事的,但是事不宜迟,时机稍纵即逝,不再理会贾蓉的纠结,撮唇呼哨一声。
远处,还在吃草的马儿耳朵动了动,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将过来。
林如海翻身上马,就要离去。贾蓉哪肯撒手,扑上去就要抱马腿。
那马儿是林如海重金求来的。颇有灵性,自发向旁边避开一步。贾蓉几乎跌到地上。
林如海皱皱眉,看贾蓉一脸惶急,到底不忍心,伸手将他拽上马。
两人一马迅速消失在长草间,直奔内围行辕。
林如海到了行辕,只说要求见贤亲王与永玙,怕对方不见,咬咬牙,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嘱咐侍卫定要亲手交给永玙才行。
侍卫走远,贾蓉好奇追问:“表姑姥爷,不知那荷包是——”
林如海却如被触碰逆鳞,回头狠狠瞪了贾蓉一眼,冷着脸不吭声。
贾蓉吓得立马住嘴,盯着脚尖儿再不敢说话了。他原以为此番求见定然耗时长久,且有得一等呢!
谁知只不过盏茶时分,前去通传的侍卫就来请林如海并贾蓉进去。
皇上帐篷外,永玙拿着荷包左看右看,却已在等候。
林如海冷哼一声,伸手就要要回荷包。
永玙却笑嘻嘻道:“表姑父,东西既然送了人,又岂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那荷包是黛玉亲手做了,送给林如海的,里面还放有宁神药草。荷包上的图样乃黛玉亲笔,还题了诗词。
永玙常常往林府跑,对黛玉的东西要烂熟于心,也见林如海用过这个荷包。喜欢的不得了,缠着黛玉做给他,却只得了一双白眼。
这回儿,荷包到了他手里便是羊入虎口,再想让他吐出来——除非做梦!
林如海自知理亏,又有正事,咬牙将此事暂且搁下,要永玙转达面圣请求。
永玙却不答应,只问他有何事?便眯眼儿打量贾蓉。
此时,原没有贾蓉说话余地,但是看着林如海与永玙互不相让架势,贾蓉大着胆子插口道:“是昨夜属下告诉世子爷并表姑姑的事情,今日,有了变故。”
“什么?”永玙和林如海异口同声道。
永玙诧异的自然是谋朝篡位,林如海却是吃惊贾蓉究竟当着黛玉的面儿说了哪些胡话!
“有何变故?”永玙率先发问。
贾蓉望望林如海,见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盛怒模样,知道自己擅意妄为,连累黛玉,惹怒了林如海,再不敢看他,只小声道:“属下看见他们在围场西南十里坡处设了埋伏,欲要、欲要……”
永玙不等贾蓉把话说完,转头对林如海道:“林侍郎也看见了?”
林如海点点头。
永玙一扯林如海衣袖,将他拉进帐篷里。
帐篷外,贾蓉看着还在晃动的帐帘,心儿几乎要跳出腔子。
没多久,贾蓉就被贤亲王手下侍卫带走到一旁的帐篷里看管了起来。
林如海则一直和永玙、贤亲王并皇上在帐篷内秘议。期间,恰好皇后娘娘前来求见,因此,方迟迟无人答言。
前脚儿林如海领命离开行辕,后脚儿皇后娘娘闯宫,彼此倒都没见着。
等到林如海拿着腰牌、印信,好一通忙碌回转,这边儿,永玙大出风头,顺带着,将黛玉的心(林如海以为的)也勾走了。
为了他们姓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鞍前马后跑断了腿的林如海心儿好疼!
不理林如海火眼金睛看透一切,因此内心如火烤油煎,那头儿,皇后娘娘也下了旨,夜宴开始。
众人移席。男女分开,到早就布置好的围场中一处盛景用晚膳。
话不絮烦,单表宴上情景。
永玙金甲金弓坐在群臣首座,依次往下,便是首狩前十名。
牛贲还好,得了汗血宝马,并不易装换服,还是戎装征衣坐着,虽然比起永玙,容貌神采都去之甚远,但落拓不羁,也有野趣。
霍霖就倒大霉了,得了一身铁甲,还必须穿在身上,乌沉沉的,再配上他的一张大黑脸,哪里还有半点朝气神采?别说跟永玙比,就连站在永玙身后书童打扮的文竹都比他英俊百倍。
常言道疑心生暗鬼,霍霖本就嫉妒永玙,如此一来,哪怕旁人正常看过来的目光,在他眼中,也成了对永玙的逢迎和对他的讥讽。霍霖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紧紧掐着大腿肉,都掐出了深深的指痕。
霍霖发了狠心,不顾宴席正酒酣,突然发难道:“怎地不见圣上御驾?难不成魁星赏赐不过如此?”
按理说,霍霖一人语声就是再大,也压不住众人喧哗。他又是阴阳怪气说话,听见的人原应没有几个。
但是,霍霖语声刚落,本来还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断的宴会上,登时停了杯箸,歇了声息,人人静默不语,不约而同全转头望向霍霖。
霍霖万没想到众人有此反应,故作潇洒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瞠目结舌道:“怎、怎地了,我、我说错话了吗?”
永玙也正举着酒杯,斜眼看着霍霖,见他张皇无措、万事不知模样,忍不住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霍霖正紧张,不远不近听见有人冷哼,直觉便是永玙,转头狠狠瞪着永玙,新仇旧恨一齐儿涌上心头,戟指喝问道:“姓孟的,你笑什么?”
“姓孟的”三字出门,在座众人更是抽气连连。
孟乃国姓,霍霖头一句话还可以当他年轻酒量浅,吃醉了酒,说话不当事,后这一句,可是情真意切地大不敬!
这下子,真不怪永玙冷哼了!
永玙干脆摆出了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心里对霍霖和南安郡王最后的一点儿疑心也祛干净了,满心只为南安郡王可惜。
可怜南安郡王戎马一生,为国尽忠,挣下异姓王的家业,今朝却要一举全葬送在这“天纵英才”自视太高的好儿子身上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霍霖年幼识浅,不知今日围场风起云涌、暗潮汹涌也罢,连枪打出头鸟的道理都不懂,旁人都不敢说的话,他非要说。旁人都能忍的气,他不能忍。却又偏偏没那么大本事惹了祸全部自己扛下来,这样的天资聪颖的“好儿子”还不如一只猪。
永玙那声冷哼便是在试探,看霍霖说那话究竟是有意为之,是南安王府也起了歪心思,还是单纯就是霍霖看自己不顺眼。
结果一试便知。
姓孟的,孟皙也姓孟。
这皇位再怎么争,怎么夺,也是他们姓孟的家事。霍霖一句话得罪的可不止永玙一个人。
果然,永玙冷眼观瞧个别人脸色,比霍霖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用猜也知道,霍霖这个傻子被人利用,三两句话挑拨的他,说出这些话。
不过,正合永玙之意。
他也佯装醉态,猛地一拍桌案,哗地站起身,并起食中二指,直接指到霍霖鼻子前面,不屑一顾道:“就你?也配提本世子爷的姓?姓霍的,你是不是不知道官老爷有几张嘴?”
通常,那句“官老爷有几张嘴”是稍微有点权势的人用来吓唬、欺压甚至欺辱平民百姓的。永玙用在霍霖身上,就是在告诉他,别看你也是个世子爷,可惜是个异性的,跟他这个正牌小王爷比起来,连赶马拉车的都算不上。
霍霖如何受得了这等羞辱,又要拔刀。可是这等场合,谁敢让他把刀□□!身边、身后的人都紧紧按住他的手,连声劝他“算了”“算了”。
这边儿,正闹的不可开交。忽有太监喝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一整日都不见露面的皇上突然登场。
群臣都站了起来,山呼万岁。
皇上遥遥站在灯火之后,也不叫平身,只对着还怒气冲冲的霍霖与满面嘲讽之色的永玙道:“你二人适才说的话,朕都听见了。少年意气,口舌之争,无伤大雅。但是,你二人一为亲王之子,一为异姓王爷之子,都乃朝廷栋梁之材。因一时之气,至两家龃龉,岂不大逆朕围猎本心。”
霍霖见皇上突然出现,心底早惴惴不安,眼神不自觉往皙王爷处瞟了好几眼,这和他原先与自己说得话全对不上呀!又被点名道姓批评,吓得慌忙跪下。
永玙却不慌不忙,正了正衣冠,待皇上话语停顿,躬身道:“是臣酒后失言。但,想来霍世子之所以郁郁不乐,当是今日行围不曾尽兴。玙儿斗胆,求皇爷爷一个恩典。”
皇上点头,示意永玙说下去。
永玙接道:“玙儿便借花献佛,就拿今日围猎魁首皇爷爷的赏赐做赌注,求皇爷爷并列位做个见证,在这围场上,就骑射功夫,再与霍世子比上一比。若霍世子赢了——”边说边脱下身上金甲,再将金弓摞在上面,方续道,“这一切都是霍世子的,且从此我孟永玙甘拜霍世子为大哥,一切为霍世子马首是瞻。”
“若我赢了,并不要霍世子什么,得卿一笑即可。”
众人哄笑。
霍霖面色又由白转红。
永玙在他再次发怒前,补充道:“一笑抿恩仇即可。”
皇上还未说话,孟皙先站起来拍手道:“妙哉!男子汉本就该横刀立马向天长啸。有甚怨气不平甚至误会间隙,手底下见真章,就赌个心服口服。侄儿也腆颜求圣上恩准。”
孟皙既带了头,群臣呼应。
皇上负手站在御座前,面容还是隐在宫灯背后,明晃晃的看不分明。
面对群臣一致请求,不仅霍霖骑虎难下,就是皇上也不得不允。
“既如此,朕准了。”皇上说到此处,便停下不说,片刻后抬手掩唇。
永玙忙道:“谢皇爷爷恩典。”
孟皙也随之道:“既已说定比试,不知可有章程否?我倒是有……”
孟皙话没说完,永玙打断他道:“不劳皙王爷费心了。玙儿已有章程。且请圣上与皙王爷同在此做个见证。还要请在场诸位帮忙,以这狩猎围场外沿为一圈,沿途随意藏身,见我二人过时,或忽出举靶,或临空抛物,花样随君。我二人均不得漏靶。如此一圈为限,可自寻坐骑,先到者为胜。若同时到,手中猎物多者为胜。”
“玙儿这比法,倒也新鲜。不知霍世子意下如何?”孟皙听罢,沉吟片刻,方开口道。
霍霖身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答允。
群臣皆可参与,既是旁观也能左右战局,一时间都觉比试颇有趣味,将适才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皇上挥手示下,便有大批人马自去准备。
不多时,连隔壁皇后娘娘等人都惊动了,纷纷要来旁观。
孟皙带头请旨,皆得允。
咚咚咚,战鼓又响。
永玙骑在吴钩背上,霍霖也寻了坐骑,两人站在一条红绸之后。文武官员已皆散入围场内用火把圈出的赛道两旁。
看城内,一时间,除了独坐御座内的皇上并下首隔帘坐着的皙王爷,竟只得女流。
一声令响,比试开始。
永玙一马当先冲出。霍霖慢了一步,飞快打马跟上。
眨眼儿工夫,两人身影已消失不见,只听见远处不停传出惊呼、喝彩之声。
孟皙坐在帘后,看着手边铜壶滴漏,神色既阴郁又兴奋,耳边听着妇人们一片声的叹息,都在埋怨树木太高,比试的两个人绕圈跑,她们干坐着看不见比试真容。
见火候正好,孟皙起身道:“圣上,亏得玙儿那小子倒是想了个尽兴的好主意。却委屈了圣上、皇后娘娘与侄儿并在场诸位,只得干坐着听声等结果。实在无趣!不若,请帝后摆驾,咱们去南边且迎一迎,好歹看个最后冲刺呀!”
孟皙一句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
皙王妃也跟着起身请行。渐渐,命妇们都向皇后开口。
皇后再去望重帘巨烛之后的皇帝,皇帝挥手同意。
除去个别懒怠动的,许多人又随着南迎。黛玉和应妙阳便在南迎之列。
黛玉和应妙阳同乘一车,望着前面纱帐飘飞车轮滚滚的御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暗暗攥紧应妙阳衣袖,低声道:“郡主,不对劲,这样下去,圣上岂不是孤立无援了?”
应妙阳原不曾想到,猛地被黛玉点醒,忽然发现,群臣和侍卫都被永玙和霍霖的比试引走了,或观赛或设障或举灯照路,这会子,皇上身边竟只剩了她们这些“无知妇孺”!
若仅是她们也罢,帝后车驾旁,孟皙闲闲骑在马上。还有皙王妃,用大马车一车载了许多命妇贵女。
应妙阳立刻汗透重衫。
黛玉玉手猛地被她抓在手里,再一看她面色,便知她也想明白了。
两人对视,惊骇不能语。
正此时,西南方向忽然烟火冲天而起,炸开数十朵重瓣金菊,花叶盛放,扑满整个西南天际,美不胜收。
马车内女眷们纷纷探头出来观看,还举指点评,都以为是提前安排好的助兴节目,大加赞赏,一时连比试之事都忘却了。
就连侍卫们也忍不住抬头望天。
唯独只有黛玉和应妙阳不为所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孟皙和圣上御辇。
果然,烟火刚起,孟皙脸上便现出大喜过望神情,一夹马腹,凑到御辇边上,一步踏了上去,钻进纱帐之内。
斜刺里,几队伏兵冲出,绊马索并火球甩出,□□架起,横拦在御辇之后。同时,又一人飞身而起,一脚踢翻御辇上驾车太监,狠抽马腹,纵马疾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