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才回过神,忙不迭将毛笔放回砚台上,再一看,宣纸没脏,手上却污了一大片。
雪雁去打水来给黛玉洗手。
黛玉低头对着纸上的字,忽然挑起了眉。
你道黛玉在想永玙?非也。
她却是在想四皇子。
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黛玉一直不曾静下心来思量,诸多线索杂乱如麻,她总摸不着头绪。然而今日与四皇子初次见面,黛玉本能地觉得厌恶疏离甚至有一丝害怕。
当着应妙阳并永玙等人的面,她不好表露,此刻独坐房中,心底异样的感觉越发浓重。
黛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干脆爬起来,写字抒发胸臆。没想到这一招当真有用。
黛玉看着宣纸上“省亲”二字,突然想起来,是了,是了,四皇子就是继任的——
“老爷,您来了。”紫鹃语声在窗外响起。
“嗯,玉儿可曾歇下?”林如海冷着张脸问道。
紫鹃不明就里,以为林如海公务劳神,心绪不宁,忙道:“还没有。现下正写字呢!”
林如海皱眉不悦道:“怎地又大晚上的写字,仔细伤了眼睛。”
黛玉在里面听见,从愁绪里焕出微笑,掀帘迎出来道:“那么多灯笼照着,哪里会看不见。何况,今夜月色这般好!父亲怎地这般晚还不曾休息?”
林如海闻声看去,只见黛玉穿着素白的绸衫,一条浅绯色的飘带挽在臂上,随风而动。满头青丝也解了,随意堆在肩头。
“怎地穿的这般少,仔细夜风吹病了!”林如海顾不上数落黛玉,先关切道。
黛玉笑了,“如何就那般弱了?女儿整日跟先生习舞,身子好着呢!”
林如海再三确认,见黛玉当真无事,这才进了黛玉的小书房。
黛玉挥退雪雁、紫鹃等人,亲自给林如海捧了茶。
“咳咳,”林如海抿了一口茶,轻咳一声道,“今日再御花园里,让玉儿受委屈了。”
林如海可是最护短的,别看明蕙是郡主,她明里暗里讽刺黛玉的事,林如海可是记在了心里。
“那有什么?不遭人妒是庸才。旁人爱说什么,由她说去。横竖女儿也不会吃亏。”黛玉冲林如海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林如海想起明蕙最后被皇后娘娘当面斥退,也绷不住,笑了。但是转念想起应妙阳说的话,又冷了脸,端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道:“为父听说,永玙那小子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了些混账话。玉儿,你别听他浑说。他——”
黛玉闻言,忽然低了头,玉指绕着手帕,羞答答地道:“也不都是混账话……”
“你,你——那岂不是便宜永玙那小子了!”林如海不忿道。
黛玉凑上前,挽住林如海的胳膊,撒娇道:“人家可是皇亲国戚,天上白玉京呢!要不是他,今日你闺女还遭不了这么大挤兑呢!”
林如海瞪大了眼,指着黛玉道:“你你你,合着你乐意遭人挤兑?唉——”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摆出十分失落模样。
黛玉眼珠转了转,突然说道:“说来,女儿今日在御花园倒见着了一个稀客。”
“是谁?”应妙阳光顾着和林如海说永玙与黛玉的事,早把四皇子那茬忘得一干二净。
黛玉四下又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才比了四个手指道:“四皇子。”
林如海蹙眉,低语道:“如何见着了他?”又转头对黛玉道,“你为宁荣两府作保的话可被他听去了?”
黛玉点点头。
“他说什么了吗?”林如海追问。
黛玉冷了脸,“全是些登徒子不着调的话。只是——”
“只是什么?”林如海急忙问。他从贤亲王口中得知皇帝染疾,近来面圣也觉出不对劲了,出来进去碰见的同僚、朝臣话里话外的意思,林如海哪能不知。
皇帝子嗣不丰,成年皇子也就那么几个,可堪大用的更是屈指可数。四皇子便是“矮子里面的将军”。
“只是后面,不知怎地,他突然转了话风,倒、倒撮合起女儿、女儿和……”黛玉到底女儿家,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林如海却听明白了。论起权势、地位,四皇子可不比永玙差,年纪也不过大永玙十来岁。黛玉如今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四皇子也不是等不起。若他真对黛玉动了心思,就是永玙要和他争,也得费好大一番气力。
从来皇子们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轻易便退让了,绝不简单。
林如海捋须深思。
黛玉见状,想起适才所思,大着胆子凑近林如海耳边小声道:“父亲如今得圣上器重,可是圣上若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黛玉自然不敢宣之于口,但是,言尽意未尽。
“玉儿近来研习了相术,四皇子颇有——”黛玉咬牙胡诹道。
林如海不等她说完,竖指抵在唇边,示意黛玉噤声。
父女俩,对坐无言。
“爹爹,玉儿大胆说一句,那深宫后院,玉儿是绝不去的。就说永玙,他若不是有那一片心,我断看也不看他一眼。”良久,黛玉方道。
林如海深深看了黛玉一眼,心里最后那抹舍不得女儿的别扭之情也烟消云散了。
潜龙在渊时,讲究君子能屈能伸,他会有所取舍。
但是一朝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尽在他手时,曾经“屈”时所舍的东西,他必会加倍讨回。
财不露白,好女儿更是。四皇子既然动了觊觎之心,又瞬间转了心思,便是所图甚大。
林如海可不是卖女求荣的人。既然办不来那等事,便需早日绝了那种可能。
果然并非女大不中留,而是女儿越发有主见了。林如海欣慰地望着黛玉。
不过见了一面,黛玉就能看出四皇子有帝王之气,知道敬而远之,甚至马上想好了退避三舍的后路,且丝毫不让自己受了委屈,当机立断又爱憎分明!
若非是女儿身,就凭黛玉今日作为,封个女翰林也绰绰有余,实在不愧是他林如海的女儿!
“哼,如此倒真是便宜他贤亲王府了。”林如海道。
黛玉闻言,羞低了头。
…………
红墙黄瓦琉璃宫内。
宫女们在前打着灯笼,皇帝歪在软轿上,迤逦来到皇后娘娘宫中。
皇后娘娘早知皇帝要来,提前备好了饮食,在门口静候。
软轿直抬到皇后娘娘寝宫门口才落下。皇帝在太监总管搀扶下,站起。
皇后娘娘迎上,帝后并肩入内。
“听说,今日你严词斥责了明蕙?”皇帝边走边问道。
皇后娘娘随口道:“明蕙年纪不小了,却越发不懂规矩了。女孩子家家的,议论国事比谁都上心。还敢当着臣妾的面,编排朝臣。臣妾这才斥责了她几句。”
皇帝正色道:“皇后做得对。如今这些宗亲,吃喝玩乐他们最在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半点指望不上。”
明蕙是个女子,哪里能治国理政。显然,皇帝所言不过借明蕙起个头,另有所指。皇后娘娘不便插话,只低头静静听着。
“朕还听说,那林海的女儿跟你求情,要保她外祖家。可是真的?”皇帝坐下,对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佳肴美酒,却不动筷,只问道。
皇后娘娘怕皇帝误会,连忙解释道:“玉儿那丫头,也是被明蕙话赶话儿挤兑在那儿了。臣妾因着她懂事沉稳,十分喜欢,原先早就许了她心愿,任凭她求。只是丫头懂事,什么也不要。今日之事,也不过是代她外祖家表忠心。我等妇道人家,自然不知前朝大事……”
皇后娘娘还要再说,皇帝摆摆手道:“皇后不要误会,朕没有怪罪的意思。贾家那点干系,不提也罢。皇后便是卖了这个人情也无妨。只是,你还不知道,他爹林海在金殿上跟朕说了什么呢!那林海说他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贾家没有参与逆案。”
“竟有此事?”皇后娘娘惊诧不已。
“可不是嘛!朕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见惯了那些臣子们,老油条、滑不溜手的劲头。像林如海这样的,朕还真是头一回见。可是,你要说他是直臣谏官吧,他担保之后又好生拍了朕一通马屁。说什么若非朕英明神武、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溢美之词,都够他再考个状元了!总之他拍起马屁的嘴脸,就是秦桧、蔡京也不过如此。”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微微有些气喘,掩唇低咳。
皇后娘娘担忧皱眉,忙抬手轻轻帮他拍背顺气。
皇帝却像不吐不快模样,歇了歇后又道:“偏巧他闺女也是一般性情。可见,不是作伪。刚过易折,这林海能屈能伸,直佞兼备,倒是个做官的好材料,相位可期。”
皇后娘娘也暗自心惊。皇帝的话,她听着意思怎么有些不对呢?不像是夸赞,倒有了几分托孤意味。
皇后娘娘不敢往那方面去想,猛地甩头,似乎要把那吓死人的念头甩出去。
“老四今日在御花园说的话,朕也都听见了。没想到,老四也是个有心的。做皇子,到底比不上做王爷。朕是赢了,往后谁说得清呢!”皇帝喃喃自语道。
眸中光芒随着烛火晃动,渐渐失神。
第60章 且看粉墨登场
天才蒙蒙亮, 廊下的鹦哥都还在熟睡, 凤姐却早已穿戴整齐, 在门廊下不知来来回回踱了多少步。
府里已被围了大半个月, 吃喝用度早供给不上了。虽说府里有园子,还有老农种地。可是那地里不过应个景, 种了些瓜果蔬菜,至于府上日常吃的精米细粉, 你就是打死那些农户, 他们也变不出来。
要不是,府里还是家生子多,身契都捏在主子们手里,就看最近人心浮动的样子,怕是早出了事。
本该扛起事的贾政, 只一味叹气, 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王夫人更不中用, 干脆就病倒了。李纨更是关门闭户,只守着三春姐妹和贾兰。偌大一个荣国府, 全靠凤姐、贾琏夫妻在撑。
你说贾母呢?
被围的头一天晚上, 贾母就被贾政气病了。贾赦被困在东院里,过不来, 让小厮翻墙送了消息。说他那小院,他还能看住,只求老太太顾着自个儿身体,一切还得老母亲做主。
虽然没拿出主意, 到底还有点孝顺意思。贾政就不一样了,身为一家之主,出了事只会推诿旁人,让他出去和人说话,“嘟嘟囔囔”说了半天,汗流了几大车,半点消息也没探听到,反倒成了守卫们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贾政越发屏住了嘴,死活不肯再说话。偏偏,这样,他还看宝玉不顺眼。躲在贾母屋里的工夫,三不五时,总要教育宝玉,以泄私愤,把好好一个宝玉也吓成了筛糠的筛子。
这可把贾母气坏了,戟指骂他,要赶他走,内忧外患,闹得鸡飞狗跳。
最后贾母一口气没倒上来,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还是三春姐妹冲出了门,围在贾母床前伺候。贾政回了荣禧堂,却仍不去王夫人屋里,只在赵姨娘处耍老爷威风。
贾母见谁也指望不上,只能趁着夜里众人都睡下的时候,偷偷让鸳鸯开了箱子,拿出许多物事,秘密嘱咐贾琏拿去打点。一面将府里大权统统交给了凤姐。
幸亏凤姐素来有威望,平儿又忠心得利,总算没炸了锅。
这日,眼瞅着就要无米下炊,贾琏三更便起了,在后门张罗着接粮食。
还是那个李解,收了贾琏许多好处,家里也有人,得到消息知道是林如海主理逆案,特意卖好给贾琏。轮到他值守的时候,会开个小门,让军兵带点时鲜、粮食送进府来,顺便再卖些消息。
再加上,贾蓉归家,东府镇定多了。宁荣两家一合计,干脆一起往外递消息。
托的人,也正是李解。
李解却不是傻子,钱照收,事儿不办。
只是有一日正好碰见林如海去京郊大营办事,悄悄说了句“是他带兵守在荣国府外面”。
林如海当时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话。
今个儿,便是李解送粮兼送回音的日子。
贾琏缩头缩脑挤在门后面,满脸堆笑与李解说话。
“解兄,劳您费心了!”贾琏边说边偷偷将一对玉麒麟塞进李解袖内。
李解面不改色收了,才抱拳笑道:“恭喜公子爷,府上大难过了!”
“此话怎样?”贾琏如奉纶音,喜出望外,急忙追问道。
李解见好就收,也不卖关子,将圣令下到京郊大营,贾府围困已除,天明便有传旨官至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不是鄙人自夸,若非那条消息,不不不,若非府上林姑爷数这个——”李解说着,拍胸脯比了个大拇指,“这等大事也敢在圣上面前求情,府上这一关怕是难过。原要等到天亮才告诉府上知道,因着咱们的关系……”
“正是,正是,解兄救命之恩,琏二绝不敢忘!只待日后!”贾琏心内欣喜若狂,面上勉强镇定住,长揖到地道。
李解暗暗点了点头。要不是他看着这贾琏还有些样子,不是那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哪怕林如海亲至,他也不冒此大不韪。
“琏二爷,快去回禀老太太吧!你我兄弟,来日方长。”李解道。
贾琏作揖连连,见李解真心实意赶他,才慌忙转身,眨眼儿没了踪迹。
………………
话分两头,却说林府西边小院内。
自打黛玉旁敲侧击将大宝的事说了之后,心下总是忐忑难安。数着日子来算,上一世这个时候她父亲也然是重病在身,就连东府秦可卿也是命悬一线,眼瞅着就没气了。
可如今看着,父亲身子康健,官运亨通,是如日中天之象。而秦可卿过了逆案这一大关,两府的围困也都解了,想来死结已破。
件件事情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俗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宝之事,绝非一家一户兴衰成败,事关天下,她提前预知了结局,还告诉了父亲,若是因此产生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