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子少年英才, 自然炙手可热。却不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永玙见他眼神不老实,语气更冷了三分。
霍霖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雅舍确实是好地方,只可惜被那些闲杂人等污浊了。”
疑心生暗鬼。大堂里现在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赵煦和少年书生, 才将出了风头, 自然不是污浊人。
柱子一般呆立的宝玉便只能对号入座了。
宝玉不知霍霖和永玙在打什么机锋, 可是,他知道永玙对黛玉有非分之想。听着永玙谈及七夕百花宴, 宝玉便觉心悸, 仿佛有什么本属于他的东西蓦地风流云散了。
宝玉嘴唇翕张,刚想开口说句话, 身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雅舍开门,迎四方来客。人杰方地灵,本就没什么污不污浊。倒是霍世子贵足,小庙却装不下。”黛玉头戴纱笠, 漫步从楼上走下来。
霍霖闻声,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望向黛玉。
宝玉也跟着转头,到了嗓子眼的那声“林妹妹”却被别人抢了先。
“好妹妹,不是说好了看我唱戏吗?你怎么下来了?”永玙飞快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箭步迎上前,柔声道。
黛玉隔着纱笠瞪了永玙一眼。若不是,她知道他并非那等浪荡子,看见他这身打扮,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暧昧不明的话,早命人将他打出去了。
可是,霍霖和宝玉都在,黛玉只能默许了永玙这份逾矩的亲密。
果然,霍霖还能勉强掩饰住失望之情。宝玉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颤抖着手,望住黛玉说不出话。
黛玉见状,知道霍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便不再理他,只转头冲宝玉道:“二哥哥,你怎地在这儿?我听说外祖母……”身子不适的话,不便当着人说出口,黛玉顿了顿,又道,“你既来了雅舍,想必是动了读书的心思。这位是赵煦赵公子,是杨先生的义弟,有大才。你在学问上,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自可以向赵公子请教。”
焙茗在后面听见黛玉嘱咐宝玉读书,还说做学问的话,生怕宝玉忽然恼了,在外面闹将起来,回去他必得挨打,慌忙在背后扯住宝玉衣袖。
不成想,宝玉却一动不动,只由他扯着,看着黛玉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木头似的。
黛玉假装没看见,接着道:“便是玙哥哥,也是文武全才。”
“玙哥哥”三个字哧溜就钻进了永玙耳朵里了,眨眼间就窜过了奇经八脉,冲破任督,汇聚天灵,忽地在他眼里、心里、脑里炸开了花。
至于后来,黛玉又说了什么话,怎样让霍霖心灰意冷地离开,永玙全没听见。
同样全没听见的还有宝玉。
围府那段日子,是宝玉人生里除了黛玉离开后最灰暗的日子。好不容易,解了围,不等他高兴,家里又乱成了一锅粥。宝玉插不上嘴,也不愿管,避到梨香院去,想躲个清静。
可惜,梨香院更热闹。薛蟠张罗着仆人装车。大大小小十几辆马车在院子里一字儿摆开。薛姨妈进京时带来的那些箱笼都被搬上了车,眼瞅着就要出发。
宝玉忙追上去问,薛蟠正忙,没工夫搭理他,只回了句,他们薛家的老宅收拾好了,不日就搬进去。
宝玉急了,冲进宝钗房里就要寻人,被莺儿拦住了。
宝钗隔着门帘,和宝玉说了搬家的事。
“就连宝姐姐也要走了?姐姐妹妹们都离我而去,我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宝玉喃喃自语地撞出门,浑浑噩噩在大街上乱走。
焙茗坠在宝玉身后,听他断断续续说什么“做和尚去”“做和尚去”,实在怕得慌,想起听人说起林家在折柳滩开的雅舍,最是清雅别致又有趣的去处,便扯着宝玉来了。
却不成想,更惹出了大祸。
“二爷,快起来,林姑娘来了。”袭人跌跌撞撞奔进屋子,扑到宝玉床前,唤道。
自打那日从雅舍回来,宝玉这般不吃不喝傻呆呆躺着已有两日,阖府上下都快急出病了。就连贾母,本就病着,竟急好了,挣扎着爬起来,审问焙茗。
焙茗受不住惊吓,一五一十全招了。
贾母听罢,长叹口气,久久无语,自知此生宝玉便是高攀不起黛玉了。她亲上加亲的愿望彻底落了空。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看着宝玉糟践自个儿的身子,贾母无奈,拉下老脸,让凤姐谎称她病重,非要见见黛玉,无论如何,也要把黛玉骗到府上住几日。
这不,今日,黛玉便来了。
贾母躺在床上,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和三春姐妹都围在一旁。
黛玉进了屋,也不看旁人,只走到贾母床边,握住贾母的手,就是掉眼泪。
前世里,便是外祖母故去前几日,黛玉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也不是这般孱弱。
贾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从来保养得宜,不饱食不受饥,每日牛乳、花瓣沐浴,衣裳都要熏香,屋子里大到桌子床柜,小到挖耳勺绣花针,没有不精致的。
哪怕垂垂老矣,仍旧锦心绣口,吐气如兰。只除了那一回,被贾政打宝玉逼急了,生气骂了人。
可现如今,贾母眼窝凹进去了,头发也是乱的,人瘦脱了相,握在黛玉手心里的手,干枯得像树皮,就连床帐都是灰色的。
也不过数月未见,竟是恍如隔世。
黛玉眼泪止不住。
贾母也是老泪纵横,拍着黛玉的手,哽咽不能语。
王夫人经过围府的事,苦等王子腾消息不至,终于醒悟了些,又见宝玉失了魂,一心只求黛玉救命。
见黛玉终于来了,王夫人硬着头皮凑上前,打断道:“玉儿来了,瞧你外祖母,见了你,高兴得话都说不出口了。那个,宝玉、宝玉他——”
王夫人话没说完,那边儿,袭人撩开帘子,扶着宝玉走了进来。
“宝玉来了。”凤姐见状,忙上手帮忙扶着。
宝玉听若未闻,只直愣愣望着黛玉背影。
贾母听见凤姐的话,抬手抹了眼泪,挣扎着就要坐起。黛玉连忙去扶。
贾母招手,让宝玉坐过去。
黛玉却站起了身。
贾母眸色暗了暗,哄着宝玉道:“宝玉,你看,谁来了?你林妹妹来了,你怎地还不跟她说话?”
宝玉便跟着转头,去看黛玉,眼神却像是越过了黛玉,不知道在看谁。
黛玉皱眉,宝玉这样子,莫不是失了魂?抬手在宝玉眼前晃了晃。
“嘿嘿,嘿嘿,”宝玉忽然笑了,伸手就要去抓黛玉,嘴里还说着,“林妹妹,林妹妹,我便说你不会走。咱一处屋子里住着,长长久久地,我只对你好,你也只看着我,好不好?好不好?”
黛玉被宝玉举动吓住了,自觉躲到了紫鹃身后。
宝玉捞了个空,却抓住了鸳鸯的衣袖,竟又涎着脸,凑上去对着鸳鸯道:“宝姐姐,你也来了。姐姐今日的胭脂真好看,可许我尝一尝?”
忽然,又弃了鸳鸯,腻到王夫人怀里,撒娇耍泼道:“太太,太太,我见着金钏姐姐了,她又在打盹呢!”
王夫人被宝玉的话吓白了脸。
宝玉说完了这句,又舍了王夫人,笑着要往外跑,举止乖张,大异寻常。
“快,快拦住他!”贾母嘶声叫道。
鸳鸯、袭人、平儿并好几个粗使婆子一同冲上去,死死抱住宝玉。
宝玉却还死命乱动,力气大得出奇,直将袭人都甩了出去,口中大叫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第63章 天地不仁,同心断金
“白茫茫, 白茫茫, 散了倒了好了, 了了, 一了百了……”宝玉被众人围着搂着压着,嘴里还兀自叫嚷不休, 乱七八糟,全是不着边际的话。
贾母被他吓坏了, 连声叫寻太医。王夫人更是只能搂着宝玉脖子直哭。
黛玉远远被人群撇在后面, 冷眼看着,只觉得眼前景象像极了曾经宝玉和凤姐两人一道儿被魇住那回。拿眼去望凤姐,只见凤姐月余不见,清瘦了许多,面上疲累不堪, 此刻满眼都是焦急、担忧神色, 却无半点疯癫之意。
可是, 看宝玉情状,分明是中了邪。黛玉不再多想, 拽拽紫鹃衣角, 附耳低声道:“去请郡主和先生吧!”
紫鹃听见黛玉吩咐,点点头, 悄无声息退下。
且说,黛玉此来实因贾母最信重的赖嬷嬷亲自去林府传信,将贾母的病情说得如何如何严重,又说贾母怎样怎样思念黛玉, 只是苦于无法走动……话里话外都是黛玉必须马上、亲自去见一面的意思。
黛玉为人子孙,长辈重病思见,她断没有不去看望的道理。何况,林府最近风头正盛,满京城的眼睛都盯在他们父女身上。林如海更是新近才娶娇妻,别说,圣上已经解了宁荣两府的围困,便是没有解围,林如海或黛玉若是狠心闭门不见,也会被人诟病,指摘不孝绝情,忘恩负义。
故而,黛玉只能去,还得立刻就去,甚至要在荣国府住上几日,以堵悠悠众人口。
可是,应妙阳并不放心。荣国府里什么样子,京城里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没有不知道的。
荣国公是好样的,史老太君也是女中豪杰。可惜两人,一个早已故去,一个垂垂老矣有心无力,子孙后代都不成器。主不主,仆不仆,空架子扎得太大,以致奴才翻作了主子,如今是越发地管不住了。堂堂国公府,已经朽得只剩空壳子。
却偏偏还有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万事不知的小主子们,糟践了家业不说,还得连累亲朋故旧。
对此,应妙阳看得透透的。只,不能点破。
彼此亲戚间,相安无事地处着,自然没什么。可,你若存心给我找不痛快,我便绝不是好惹的。
如今荣国府内情况,不安生韬光养晦,闭门思过,没事儿尽往林府递帖子,还有个衔玉而生的宝玉横在前头,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应妙阳当即放话,要和黛玉一道去荣国府,就怕黛玉吃亏,或是被困在府里出不来。
黛玉却另有打算,拦住了她。
“郡主什么身份,去那里不合适。我如今去外祖母家,是做客看望的,再不是什么寄人篱下。二舅母她们,别的不懂,这点儿想来还能看分明。”
应妙阳再怎么说,也是林如海的续弦。让她去贾府,总是委屈的。黛玉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主儿,何况,应妙阳全是为了她好。她更加不舍得让应妙阳受半点委屈了。
“那不成。你是晚辈,她们若是拉下老脸,非要留你,你岂不没法儿?”应妙阳不赞同道。
黛玉沉吟片刻,方道:“不如郡主和先生一道,在外面等着我。论理,外祖母生病,原应立时请先生上门看诊。只是……若到时,我当真出不来,再让紫鹃来请。您看,如何?”
应妙阳勉强同意,和杨毅一道护送着黛玉到了宁荣街,才转去外间酒楼稍候。
这边厢,紫鹃刚走,黛玉便上前扶住贾母,柔声提醒道:“外祖母,二哥哥他、他现刻模样这般骇人,绝不似平常,莫、莫不是被餍住了?”
那日围场里发生的事,贾蓉已经一五一十全向贾母禀报过。再加上近来,元春也想法设法从宫里递出了些许消息。元春消息里虽没说明她因着是黛玉表姐的关系,沾光受了皇后娘娘重用。但是贾母,把前因后果一捋,便已心知肚明。
现如今,黛玉在贾母心中的份量,比荣国府这些后生、后代都重得多。
故而黛玉一句话,贾母便入了心。
“是了是了,定是餍住了。快、快请张道士、马道婆,还有,还有相国寺的高僧们。”贾母有了主心骨,顾不上府里现下能为,一叠声命令下去。
也只有凤姐,一一记下,转头便吩咐人去请。
那边儿,宝玉也被人摁住了,不再大吼大叫,却仍懵懵懂懂,似梦似醒的。忽而学金钏说话,忽而又涕泪交加,捶胸顿足,好似旁人上身,愈发像是碰见了脏东西。
黛玉见状,又开口道:“外祖母饶恕则个。想来外祖母早有耳闻,我父亲有一结义兄弟,是杏林圣手。原先听闻外祖母抱恙,便欲请先生来看诊,只是……怕冲撞了。如今看来,外祖母福泽深厚,只需放宽心,好生休养,必然药到病除。”
这番话,却也点破了贾母装病一事。
贾母面上讪讪,只是点头,并不答言。
“可二哥哥情状,看去十分吓人!虽说秽物难防,到底还是他身子弱了些,才给了那些东西可趁之机。我家先生学富五车且游历四海,见识颇多,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外祖母若是不嫌弃,请先生一试如何?”黛玉续道。
贾母本就是病急乱投医,哪里还管你是李逵或者李鬼?何况,杨毅又是当真有真才实学的。
“哪里会嫌弃!他既能治好你父亲,又把你照料得这般好,定有真本事。快请快请!”贾母急道。
黛玉还待说话,那边厢就有丫鬟来报说高阳郡主来到。
“怎地?郡主也来了?”贾母顾不上迎接,愣怔回头,问黛玉道。
黛玉垂头,低声道:“郡主待我极好,见我独自出门,不放心,亲自送到了府门口。却又怕打扰外祖母养病,不曾亲至。如今,是玉儿自作主张,命紫鹃去寻先生。八成郡主也得了信,这才一并跟了来。”
贾母深深望了黛玉一眼,语气微带落寞地道:“她能这般待你,外祖母便,便放心了。”
说罢,忙不迭带人迎出去。
那头儿,应妙阳和杨毅一前一后行来。
荣国府她却是头一回来。见内中装潢摆设,宅第院落舒朗大气,是武将风采。只院中陈设布置并下人偷眼看人神情,失却了国公府的气度。
应妙阳一路行来,影壁后、穿堂里、花草旁、楼阁上,四处打量的目光,直白又赤裸,大有逾矩冲撞之嫌。
应妙阳还不怎地,她身边大丫鬟却不乐意了。这不,见前面引路的人绕过荣禧堂,要将应妙阳一行人引往贾母院中。大丫鬟春晖忽然拔高了调门质问道:“这是什么道理?怎地弃了正房大屋,带着俺们郡主往那偏僻无人的角落里走?”
“姑娘说笑了。这荣禧堂是二老爷并二太太的住处,老太太的院子……”因着林之孝家的被派出去办事,赖嬷嬷年迈,周瑞家的着急王夫人私事自顾不暇,平儿又管着府里大小事务,这会儿还被困在宝玉身边不得空,现下待客的这位就只是个寻常嬷嬷,却也向来目中无人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