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说到此处,顿了顿,目光转向别处,幽幽道:“他并没有哪里比你好,那么,你又哪里比他好呢?不说别的,单说你适才做的那个梦。若、若是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又该怎么办呢?宁荣两府今日能被围,谁又敢保证,便无明日?大舅舅家里只有琏二哥并迎春姐姐,而二舅舅这里,除去深宫里的元春大姐和探春妹妹,便只剩下你。难不成,大难临头时,你当真要让探春替你顶门立户,养家糊口?”
黛玉苦口婆心道。
宝玉听在耳里,目中终于露出深思沉痛之色。
若你当真能醒悟,便也是好事一桩。黛玉心想,忍不住又补道:“宝玉,我们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
说罢转身离去。
“是啊,我们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黛玉走后,宝玉望着兀自晃动不休的门帘儿不住重复道。
………………
再说永玙,今日原是他进宫给皇帝请安的日子,临出门时,忽然得了应妙阳口信,说是贾府来人,硬是把黛玉请了家去,且还不知归期。
这可急坏了永玙。
那荣国府一门打着什么心思,永玙再清楚不过。早在林如海进京前,他便命文竹打听得一清二楚。当初在码头,永玙又亲眼目睹了荣国府派人来接林如海并黛玉的情形,再加上后来许多事情,还有前不久宝玉在雅舍一番作为,荣国府众人对黛玉那点儿心思,早叫永玙看了个底掉。
只是,宝玉忒不成气候。永玙冷眼瞧着,黛玉并不像对他有甚不同,这才没有理会荣国府许多作为。
可是如今,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林府和贤亲王府两家的默契,这时候还来横插一脚,就不止是贪心不足、不自量力,简直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总之,小王爷永玙是大大地气着了,立时调转马头,直奔林府而来。
身后,刚备好马车的文竹,望着永玙绝尘而去的背影便知是为了黛玉,无奈摇头,自个儿去想法回禀王爷去了。
那头儿,永玙纵马才赶到林府,却也晚了一步,应妙阳并黛玉等人已经出门,只有管家在大门口恭候大驾。
永玙三两句听管家传完话,又是马不停蹄直奔荣国府,半道上被在酒楼雅间坐着喝茶听曲的应妙阳和杨毅唤住。
三人坐在一处,专等黛玉消息。
应妙阳和杨毅都还有闲心品茶论曲,可把个永玙急得抓心挠肝,直欲上房揭瓦。
本来嘛,好不容易快盼到七夕,他甚至都腆着脸向四皇叔求了承诺,得内务府独一份的宫花作礼,就等七月七开席,当着文武百官并父母亲友的面儿,把林妹妹定下。
这当口儿,荣国府又闹幺蛾子。
虽然永玙自信黛玉不会变心,更不是那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辈,可是,就和财不露白是一个道理,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万一,万一有甚变故,或者黛玉被他们说变了心思,哪怕只是推迟两家下定的日子,永玙也万万不能接受!
这头儿,永玙急得火烧眉毛一般,就怕里头传出什么有关贾宝玉的消息。可是,偏偏,屋漏还逢连夜雨,不多时,就见紫鹃奔将出来,一头扎进酒楼里,直奔二楼雅间,脱口便是贾宝玉生病中邪似乎餍住了的话。
“他餍住了找林妹妹作甚?林妹妹非僧非道,又不是那巫师怪人,叫来了有什么用处?文竹,快拿了我的帖子,去请王太医和国师。”永玙头一个站起来,劈头盖脸就道。话毕,转头四顾,却不见文竹身影。这才发现文竹根本没有跟上来,才知他适才跑得太快,竟是单枪匹马到的,身边竟连一个随从也没有。
永玙讪讪转回头,目光灼灼望着应妙阳道:“还请表姑姑帮忙,快快拿帖子去请人!”
应妙阳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
永玙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拧着眉头焦急地道:“表姑姑,十万火急的事情,你不帮忙也罢,一味傻笑做甚?”
应妙阳见他实在不懂,好整以暇地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道:“你呀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大罗金仙在身边不请,非要跋山涉水去请那些假佛伪道,真真是肉眼凡胎,被红尘俗事、儿女情长迷了眼。”
说着纤纤玉指轻轻一转,指向就站在永玙身旁的杨毅。
永玙这才恍然大悟,可不就是嘛,杨毅就是神医,还就站在他身边,他却要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请旁人,不正是舍近求远,鬼迷心窍!
想明白内中关窍,永玙忙冲着杨毅深深一礼,口称:“还请师父江湖救急!”
杨毅剑眉一挑,问道:“哦,这倒奇了,我何时竟成了世子爷的师父?”
“先生贵为林妹妹的师父,便是永玙师父。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永玙一本正经地道。
“别别别,”杨毅连忙摆手打断道,“罢罢罢,兄长说得对,你们姓孟的人,尤其是你们贤亲王府的,最是招惹不起。我可应不起你这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于那府里的宝二公子,便是你不说,我也得前去医治。”
杨毅说罢,背起医箱,就要和紫鹃前去。
永玙也要跟上,却被应妙阳瞪了回去。
“他荣国府,昔年倒还应得起咱俩同时登门。如今,你我同至,外人看去,甚至就是那府里的人,见了怕也要多想。你,且在外面等着。若是久候,我们仍不出来,你再进去不迟。”应妙阳道。
应妙阳所说在理。他们身份都是既尊贵又敏感,同时往一代武将家里跑,确实不宜。永玙无法,只得放弃,独自在雅间苦等。
慢慢地,永玙面前茶盏已凉,小二来重沏了三道茶,荣国府内还无半点消息。
永玙渐渐坐不住了,可是没个名目,如何就好擅自登门!勉强按捺住心神,又等了一炷香工夫。
忽地,本紧靠窗户坐着的永玙只觉周身发寒,一阵凉意从心底转瞬爬至四肢百骸,冻得他三伏天里如坠冰窟,牙齿打战,面色惨白,几乎哈气成冰。
永玙艰难转头去望,身边林府仆从们各个面色如常,有些怕热的,额上鼻端还有细汗点点。就连楼下大街上的行人们,也是春衫轻薄,折扇猛摇。头顶更是艳阳高照,分明七月流火时节。
这是怎地了?永玙心底吃惊非小!又觉除却寒意外,还有一股极强烈极猛烈的恨意惧意裹挟着绝望扑面而来,如惊涛骇浪,直接将他拍进了七情的深渊。
仿佛眨眼间,经历了佛教的六道轮回,三千世界。这眨眼的工夫,永玙便体味过了世间百态并人世炎凉,内中凄苦滋味,简直笔墨难描。
而这一切尚不是最恐怖的。最让永玙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他在这痛苦的深渊里,看见了他愿以世间一切美好相待的人儿——黛玉。
他清楚地知道,这铺天盖地、漫无边际的绝望和恨意都不是来源于他的,而是来源于那个不知何时闯进了他的心里,从此插根进去的如竹如兰的姑娘。
“不好,黛玉出事了!”这个念头才在永玙脑海中闪现,他便弹身而起,如擂石般冲出雅间,冲向了荣国府。
永玙带头往荣国府闯,剩下的那些林府仆从,万万没有不跟着的道理。再说应妙阳早放下过话,若是他们久久不出来,永玙自可随意进去。所以永玙前脚冲出去,后脚他们就跟着往里闯。
荣国府的门子,也是在宰相门前七品官,惯会捧高踩低的。只是今日,单单看见永玙的衣裳做派并闯门气势,就都被骇住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
还是永玙忙中有序,不忘自报家门,亮出贤亲王府的腰牌,又有应妙阳的随侍们证明。门子听说,唬得连滚带爬地向内通报。
永玙却等不急。他虽与黛玉说话不多,神交却久。黛玉别看年岁尚小,见识看法、为人处事都有其老辣处。有时候便是打小在深宫里长大的永玙,也有比不上黛玉看的透彻的地方。
至于今时今日,黛玉不过去一趟外祖家,素来心情恬淡、宠辱不惊如她,情绪竟能有这般激烈的变化,以至于连他都能有所感应,慌乱至斯,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永玙越想越怕,顾不上三七二十一,闷着头就往里走。门子们听说他乃贤亲王世子,自然不敢拦他,由着他往里进不说,还一个个在前开道。
那头儿,回禀的人一路高叫着进府,就连宝玉被餍失魂仍旧酒醉不醒昏死在赵姨娘房中的贾政都被吵醒了。
赵姨娘听见下人叫喊,到底也知道贤亲王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忙不迭推醒贾政,快手快脚帮他穿衣束发,踩着半只鞋,推着他就往外迎。
哪知,永玙把荣国府内里早摸得分明,知道荣禧堂由贾政夫妻住着,贾母和贾宝玉在旁院住着,压根没在荣禧堂停留,直奔后院贾母房中而去。
这头儿,三春等人刚避进暖阁,贾母还没走到院门口,永玙已经跟在报信门子后面,奔到了眼前。
“老身这厢给小王爷——”贾母问好的话还没说出口,永玙已经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刮过,只留下一句话。
“老太君请恕本世子无礼之过。十万火急,容后再禀。”
话声未落,人却已冲进房中。
应妙阳也跟着迎将出来,也只来得及看见永玙惶急无措的脸庞,却连半句话也没顾上说。
虽然不知道永玙是为了什么,莫名地就觉得定然是黛玉出了什么事,她却不知道。应妙阳一下子也慌了神,转头跟着往房里冲。
剩下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回转。
且说永玙,冲到院门口,见浩浩荡荡一群人迎出来,眼神略略一扫,发现应妙阳也在人群里,表情镇定、若无其事,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发觉黛玉并不在其中,一颗心又砰砰地几乎跳出腔子,顾不上与人寒暄,望见正房就往里冲。
这边厢,他刚踏进屋门,门帘还没落下,就听见黛玉语声在内室响起,“宝玉,你我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
这话何意?永玙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内走。却见门帘一掀,黛玉从内步出。
罗裙流光,莲步轻移。
明眸顾盼,阖室生辉。
黛玉也一眼望见了永玙。红衣黑发,剑眉星目,气喘吁吁,汗湿衣衫,就连飞扬的发梢似乎都还在说明他适才的一路疾奔。
“好好一个世子爷,走路没有规矩,又怎地跑得这般急?”黛玉嘴上怪罪,心里却比吃了百花蜜还甜,抽出怀中手帕,也不怕人看见,径直走过来,一点点儿帮永玙擦拭额头和鬓边的汗珠。
“我、我、我,你、你、你……”永玙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好半晌没说出囫囵话。
香玉猛然欺近,又是前所未有的小意温存,他受宠若惊,又兼惊心动魄过后,实在回不过味来。只觉心跳得越发迅疾,直比千军万马两军厮杀正酣的战鼓还急!
“我没事了,多亏有你。”黛玉却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替他答道。
永玙这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如此便好,便好。”双腿却似再也支持不住,顺着门框,跌坐下来。
等到应妙阳跟进屋来,只看见永玙坐在地上。黛玉蹲在他身边给他擦汗,动作神态都与往日一般无二。
但是,两人偶尔碰上的目光,其中情谊却已大大不同了。
第64章 破釜沉舟永绝后患
应妙阳掀开帘进来, 就看见黛玉紧挨永玙站着, 两人脸上都笑眯眯的, 永玙脸色还破天荒地有些红。
应妙阳美眸微眯, 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两人身旁。
身后,贾母等人一溜烟儿也跟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贾母到底年老, 近来颇受了些折腾,气喘吁吁跟进来道。
永玙脸色又红了些, 摸摸鼻子, 坑坑巴巴道:“我、我听说府上宝二公子病,病得有些……一时心急……嗯,方才如此唐突,还请老太君见谅。”
贾母闻言愣了愣神,又眨了眨眼, 半晌没回过味来。这是什么话讲?宝玉生病来得又急又猛, 贤亲王世子如何知晓?何况两人素未谋面, 从来没有交往,他又怎会为了宝玉的病情那般着急?想来说的必是假话。再说他若真是为了宝玉操心才有此举动, 为何这会儿又只在外室站着, 都不曾进屋去望上一望?
说白了,这屋子里唯一能让他动心的人, 便是——贾母如是想着,不由自主转头望向黛玉。
此刻黛玉低垂着头,额前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从贾母方向看去,只能看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和青丝间隐隐透着绯红的耳垂。
贾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想永玙难堪, 主动接过话头道:“宝玉那混小子,何德何能,能得世子爷这般高看!且有郡主和杨先生妙手回春,如今听闻已是好了,老身实在感激不尽。”
“老太君太客气了,妙阳原说过您是玉儿的外祖母,咱们便是一家人。何况看病救人,医者本心,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有义弟出手,治住了宝玉的病,便是好事。只是治病治本,需要寻找病因,对症下药,解除病灶,方才能永除后患。”应妙阳答道。
“寻找病因,对症下药……”贾母听着应妙阳的话语,忍不住喃喃重复,总觉得是话里有话。
按说,宝玉虽身体不算强健,却也不曾有过大病。何况,他这病也不是寻常情况,听黛玉说,竟是餍着了!好么生的人,如何便会餍着呢?
定是有人行那等巫蛊邪术,存心害人,把腌臜主意动到了宝玉身上!想到这里,贾母脸色又白了三分,勉强扶住鸳鸯的手,这才站定。
期间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李纨、三春并薛姨妈、薛宝钗等人都跟着进来了。只是囿于身份限制,不好开口说话。可是眼瞅着众人都只是站在外室当间儿地上说话——让堂堂世子爷和郡主都只是站着,成何体统?
只是贾母这会儿心思太重,一时竟没想到这茬。凤姐左看看右看看,硬着头皮提醒道:“说来,宝玉还是有福气!大家为了他的事儿,这个兵荒马乱呀,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如今他倒是被高人治住了,郡主和世子爷们却连个座儿也没有,茶也忘记了喝。叫外人看见,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贾母这才如梦方醒,忙命令上茶,又强拉着应妙阳和永玙上座。
应妙阳是林如海续弦,非要论亲戚,便是与邢王二位夫人同辈,本身又乃郡主,与贾母分主客并坐,自然没有不妥。
而永玙,贵为堂堂亲王世子,自然也应上座。可是黛玉是晚辈,在贾母并王夫人等人面前,当然做不到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