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贤亲王府乃皇室中人,总管太监的服色十分鲜明,林家也是高门大户,聘礼断不会这般少。换作什么小门小户的言情书网,邻居、旁人看了去,非得以为是哪家下聘不可!
但是,就这般,黛玉见了这浩浩荡荡的声势,也是忍不住红了脸,浅嗔薄怒道:“王爷、王妃的好意,黛玉心领了。只是不过小小一个女儿节,哪里值得王府送上这般厚礼,岂不折煞了我?”
总管太监但笑不语,还悄悄往斜刺里让开了一点位置,正露出身后垂着头却站得笔直的一溜儿小厮们。
黛玉随之往那处溜了一眼,只觉得最前面站着的那个人,身形略微有些眼熟,还不及多想。
却见那名青衣短褂的小厮,三两步行上前来,啪啪啪拍着袖子,端端正正向黛玉行了一个问候礼,郎声道:“俺们世子爷说了,这些物事不过是世间许多浊物,尔等却有幸能来沾一沾林姑娘的仙气,原是它们的福分,姑娘有何受之不起?”
语声清朗,如金石交击,不是永玙是谁?
黛玉诧异抬眸,循声望去,正看见永玙抬起头来。
剑眉斜飞入鬓,明眸如炬,笑意如火。
便是一身粗布麻衣,短衣横打,被永玙穿在身上,昂首立于庭前,端的豪情透衣而出,君子芝兰,玉树不敌。
江山万里,不敌美人一笑。这话儿,黛玉书本上,话本上,戏台上甚至从永玙嘴里都听过。原先只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一句旖旎情话,并不当真,甚至还有些微哂。
见过了江山万里,真正的权倾天下,九鼎在手,还愿意舍江山就美人,到时再说不敌的话也罢。
可今日,皇城根儿下,四方天内,黛玉区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见着了永玙一笑,却只觉豪情万丈,直欲登泰山而振臂高呼:“江山天下,实难敌卿之一笑!古人诚不我欺!”
两人一个立于阶上,一个站在院中,双目相对,银河顿竭,鹊桥自起。
“咳咳……”偏偏,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到了。
却是林如海,这般早时候就从衙里赶了回来,一身官服都还没来得多脱下,听闻贤亲王府来送节礼,便直奔黛玉院中。
一眼看见永玙那个浪荡子不学无术,好好一个小王爷,不着调扮成青衣小厮,混进官家内院。
林如海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院门口,跺着脚就要去抓永玙。
“你你你,哪里来的贼子!看打!”林如海本来还想叫破永玙身份,给他个没脸。可是想起两家约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假装不知道,就把他当贼办了,先打一顿再说。
永玙本是图个乐,也因着近乡情怯,越是数着日子到了这天儿,越是忐忑难安,一时片刻见不着黛玉,就心慌意乱,魂不守舍的,半点正事也做不成了。还看谁都不顺眼,就差打鸡撵狗了。
无奈之下,文竹便给他出了这个馊主意。
永玙多聪敏一个人,碰到跟黛玉有关的事情,脑子就跟打了结似的,里面全装了浆糊,听见这话,简直如奉纶音,兴高采烈就照办去了。
所幸,文竹还知道进退,忙不迭给应妙阳送了消息。
文竹这边派去的人前脚才离开林府,永玙紧跟着就进了门。
“风华正茂呀!”应妙阳听罢小厮带的口信,情不自禁掩唇轻笑,打赏了来人,振衫而起。
还没走出大门,就听报林如海回来了,应妙阳美眸一转,决定给永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倚着院中腊梅树,俏生生地等着林如海。
林如海进门便看见了花仙变作的应妙阳,目瞪口呆,堂堂一个探花郎也变作了市井无赖,无知莽夫,对着春花秋月,只会感慨,“美也美也!”
应妙阳主动走到他身边,垫起脚尖,在他耳畔一阵细语。
林如海粉白的面上,先是红了一片,继而剑眉轩起,怒发冲冠,气冲冲就奔黛玉院中去了。应妙阳则笑嘻嘻跟在后面。
这头儿,林如海身边没有趁手物件,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灵感,随手抄起庭院地上铺了一地的箱笼上的扁担,高举着,冲着永玙劈头盖脸打将过来。
永玙一时却不敢躲,呆愣愣站在原地。
一来,林如海是长辈,他又有错在先,被长辈抓了现行,理应受着。二来,他怕他这一跑,林如海必然在后面紧追。若是追不到,再气出个好歹来,或是动静太大,引得下人们都来观瞧,岂不是将事情越闹越大,最终不得收场?
“哎呀呀!爹爹,勿打!他是——”黛玉居高临下看得分明,见永玙竟不闪不避,生怕林如海手底下没有准头,下手太重,把永玙打坏了,急得大叫出声。
“他是谁也不行?官家内院是他个混小子乱进的吗?且吃我棍棒乱打!”林如海煞有其事斥道。
他本是做戏,有心给永玙一点颜色看看。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眼瞅着自家的宝贝女儿都被贤亲王府骗回家了,他却还急得一时片刻都等不得!叫林如海怎能不气!
可林如海却没想到,奸狡似狐的孟永玙,这会儿看见扁担临头,竟一动不动,半点功夫也没有的样子。
“呼——”扁担带风,照着永玙天灵正中击下。风声带着下击的力道,将永玙额前头发纷纷向两边吹开。
本来跟着永玙的贤亲王府小厮因着他自报家门,都识相退到了院外。就连那位太监总管也为了避嫌,远远站到了院门边,只得眼睁睁看着林如海煞神天降,急得“啊啊”怪叫,有心救主,却实在力有不逮。
“砰砰砰!”连串一阵密集的声响!
就冲这声音,落在肉身上,挨打的人怕不是早已鲜血横流,皮开肉绽。
永玙眼见避无可避,自知有过,干脆闭起双眼,准备坦然受了这一顿打,让未来老丈人顺心了再说。
却不成想,扁担擦着他右臂刮过,在他周身上下,噼里啪啦,一通乱打,浑像是扫帚扫灰的,雷声大雨点小,稀里哗啦全落在了地上,半点也没打到他身上。
永玙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又眨了眨,只见眼前全是缤纷重叠的扁担影儿,忽然一歪头,笑了。
对面林如海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教训“小女婿”,反倒露了怯,不忍心当真下手,泄露了自个儿的心疼,心气本就不顺,偏偏还瞥见永玙无耻偷笑。
林如海一咬牙,这最后一扁担冲着永玙腰间就来了。
“哎哟!”不曾想,却是黛玉轻呼出声。
原来黛玉见林如海不由分说就要棍打永玙,自知阻拦不及,又恐两人因此意外受了伤害,到时后悔不及,奋不顾身从台阶上冲下,直直往两人中间插将进来。
可惜她虽练过剑舞,到底还是女子气弱。待她赶到时,林如海假把式已经舞将起来。打了半天,黛玉却听不见永玙半点声息,以为永玙被打得狠就,受伤过重,连呼叫都不行了。
一着急间顾不上去抢夺林如海手中的扁担,直直就往永玙身上扑来。
可不就正好接住了林如海泄愤的一扁担嘛!
幸亏,林如海收势得快,只在黛玉柳腰上戳了一戳,便飞快撤回。
黛玉也只是觉得腰间麻了一麻,未及觉痛,扁担就如灵蛇般收了回去。
“玉儿!”
“玉儿!”
“林妹妹!”
却是林如海、应妙阳并永玙三人同时惊呼出声。
“我没事。”黛玉连忙摆手。
林如海自知下手力道,不过慈父心态,少不得还要问一句,见黛玉面不改色,便知确实没事。又见两人亲昵昵站在一处模样,扁担一转,负手背到身后,仰头向天,“哼!”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
那头儿应妙阳和总管太监一溜小跑奔进。
应妙阳扯过黛玉察看,见她无事,不动声色将她向林如海身边推了一推。
黛玉打蛇随棍上,就势站到林如海身后,低头就要认错。
那边儿,太监总管见永玙挨打,几乎吓跑了半条命去!这会儿,连滚带爬地奔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自家小王爷看了个遍。却发现永玙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伤着。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顾不上主仆尊卑,双手紧握着永玙的手,叠声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用力之大,一时间,永玙竟甩他不脱。
“爹爹,都是玉儿错了。玉儿不该——”黛玉知错就改,憋着嘴道。
“哼!”林如海又是一声冷哼,挥手打断黛玉的话,沉声道:“你有何错?我林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教导有方,绝不似他——”有心说是姓孟的人,可是想想孟乃国姓,如此说乃大不敬,到底把那话吞了进去,转而说道,“那府里的人,翻墙越户,乔装打扮,难不成是江湖匪类?”
“若是这样的人,纵他乃天潢贵胄,我也断不许——”林如海背对着众人,放狠话道。
不等他说完,永玙噗通一声,双膝着地,直挺挺跪了下来。
“小侄知错,还请林老爷宽恕。”永玙惶急无措地道。
黛玉也没想到林如海气性竟这般大。今日之事,不过是他们两个小儿女家之间一个玩笑,青天白日的,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永玙虽然乔装打扮,到底并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何况两家本来就有亲,如今更是有了口头约定,永玙也不是头一回进入内院,黛玉便以为爹爹打了永玙一通,发过脾气便会好了。哪知却听见林如海亲口说出这番话,吓得黛玉也是心肝儿砰砰乱跳,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
“错哪里了?”应妙阳见状,连忙插话道。
她旁观至此,旁观者清,比黛玉和永玙看得更分明。知道这是林如海在借机教训永玙。不过是怕他少年心性,心高气傲,做事不计后果,偏偏又身份尊贵,日后行事也是也似今日这般鲁莽,连累黛玉受苦,故而方有此一番做作。
却又怕林如海弄假成真,假戏真做,当真一怒之下打散了这对鸳鸯,却也可惜,便在一旁帮腔道。
永玙原不曾做过这等鸡鸣狗盗之事,一时兴起,却万万没想到自身形迹,近似戏台上里贪恋闺阁千金大家闺秀美色和家财的穷酸书生。甚至江湖、棍棒故事里,翻墙越户,丧尽天良的采花大盗。如今经林如海点破,方知自诩风流的举动,实在谬以千里!
“君子存身立命,当坦荡磊落。仰,无愧于天;俯,不疚于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扶冠。一生行事,随分就时,量力而行,推己及人,不存私心,家父教诲也。”永玙身子跪得笔直,抬起头,眼望着林如海,一字一顿朗声道。
“然,今日永玙鬼迷心窍,背离家训,不顾教化,行了易容改扮,不请自来,擅入内院之不端错事,实为仗势行凶,年少无状,罪过大矣。大错已成,不敢狡辩。但,所幸令爱林姑娘端方自重,不曾稍假以辞色,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之下,只孟某做了自轻自贱的把戏,与林姑娘丝毫无干。还望林老爷重责,明鉴!”永玙说罢,双手交叠,放到额前,恭敬叩下头去。
论理永玙乃亲王世子,身份地位远高于林如海,断没有给他行此等大礼的道理。何况,永玙态度真诚,知错就改,且不求宽恕,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不说,几句话之间就把黛玉摘了个干净,一点儿也不会污了黛玉的闺誉。
林如海的怒气便消了大半。
再者说,今日之事,实在可大可小。永玙举动换另一种说法,还当是才子佳人之间一段风流趣话呢!
“知错就改……”林如海起了话头,却没说下去。
应妙阳立马接上道:“善莫大焉!”一把拉起永玙,“还傻站在这里干甚?还不速速回去换了衣裳,今晚百花宴,你还去不去了?”
永玙还没反应过来,与黛玉对视,两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模样,活脱脱一对傻鸳鸯。
林如海侧着头,用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又觉得十分有趣,唇角抽了抽,差点儿没绷住脸,连忙扔下手中扁担,背着手便往院外走。
还是太监总管知情识趣,拉起永玙,恭送林如海出了院门,顺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适才还热闹得鸡飞狗跳的庭院当间儿,眨眼工夫只剩下黛玉孤零零站着。
良久,黛玉才转头去问应妙阳道:“郡主,您、您说——”
应妙阳抬手,宠溺地拍了拍黛玉的小脑袋,安慰道:“且放宽心吧,今晚的百花宴,跑不了你!”
第66章 叹造化多弄人
因着要入宫饮宴, 才过午时, 应妙阳并黛玉就按品大妆毕, 登车出门。
林如海难得被圣上亲自点名, 允了假,故而才一大早归家, 此刻自然陪着夫人、女儿一道入宫。
林府马车辚辚往皇宫行去。黛玉坐在马车内,随着晃动的车帘缝隙, 时不时看见骑马行在一旁的林如海, 脸颊如同火烧,双手不停绞着帕子,既是羞不可抑又兼满心堂皇。
应妙阳在旁边看见,忍不住唇角弯弯,闲闲用两指拈起一粒蜜饯果儿, 寻着黛玉的小嘴, 不由分说, 塞将进去。
“你呀,就安心吃颗蜜饯!”应妙阳边道, 还边拿手指去戳黛玉粉颊, “你父亲若是真的生气,哪里还会让你出门?皇命不可违, 可是皇上也没说你非去不可呀!林大探花哪里是那等不知情识趣的俗人?你且把你那颗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黛玉再三被应妙阳点破心思,愈发脸热。应妙阳语声不低,林如海就紧跟在车外,断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黛玉试探地望了林如海一眼, 只见他仍端坐在马背上,神色如常,气定神闲,不仅不见怒色,更没有半点异常。
黛玉又放了些心,顾左右而言他道:“谁,谁说我担心来着?我、我是在想,不知道荣国府我那些姐妹们,到底谁能一道来?”
“哦?你父亲说了,你外祖母能主动上折请移荣国公的御赐匾额,还表明要砸锅卖铁偿还曾欠国库的银子,正合了圣上心意。龙心大悦,这才破格让荣国府的姑娘也参加百花宴。可惜,除了那贾元春,你那些姐姐妹妹们……”应妙阳不便提及迎春和探春的出身,故而只是点到即止,续道,“谁不知道参加百花宴的姑娘,八成也能捞到一门好亲事。这事儿有的折腾呢!”
黛玉想起这茬儿,又皱起了眉。
且说,此时的荣国府,果然正是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那日,黛玉和应妙阳离开后,贾母将众人都各自打发回房,独自来到宝玉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