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宝玉正醒着,却仍呆愣愣不知在想什么。
贾母握住宝玉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宝玉我儿,你今日也见着了你林妹妹,可觉出她与从前有何不同?”
宝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贾母见他,并非一无所觉,接道:“你莫怪祖母狠心,祖母有句实话要说给你听。往日里人人都唤你宝二爷,赞你是荣国公的嫡孙,人中龙凤,保不齐还有人跟你讲,这府上偌大的家业以后都是你的。可是,远的不提,就提咱们府上这块牌匾,是先皇赐给你祖父的。如今你祖父早已故去多年,咱家还挂着这个匾便是逾矩。圣上隆恩,不计较这些。旁人,暂时不碍人家的事,自然也不会说道。可是,墙倒众人推,前不久那事儿——你也亲见了。现如今的荣国府,早已今非昔比……”
贾母长篇大论说下来,却迟迟不提起重点,也是怕宝玉年纪轻,一时接受不了,想歪了去。
却不知,宝玉忽然坐将起来,反握住她的手道:“祖母不必多言,宝玉知错了。从前宝玉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行走坐卧都有人服侍着。却没想过,这一切都是从何而来。更没想过,若有朝一日,风云变幻大厦倾颓,我之将己置于何地,又该将祖母、父母并一众兄弟姐妹们致于何地!宝玉错了!”
明明在与黛玉说话话之后,宝玉便已似顿悟模样,但是在贾母进屋后看去,他还是呆愣愣的。却因为宝玉正在反思。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从前的宝玉,也有忧愁,却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短短月余,他看着从来聪明伶俐、手段高超、八面玲珑的凤嫂子为了今日阖府要吃什么?老太太的药供不上了……等等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着急得满脸燎泡,整夜整夜睡不着,眼红如兔时,方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看着从前风流潇洒、目高于顶,整日宴会享乐的琏二哥每日与人打恭作揖,低三下四,只为探得一点口风时,方知形势比人强,花无百日红;
看着他敬如天生畏若豺狼的父亲,不过站在一些穿着铁甲的卫兵面前,就骇得两股战战、语不成调,才知什么父权家长,赫赫威势,在明火执仗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好不容易雨过天晴,峰回路转,宝玉以为一切便该当再恢复原样时,哪知他头一个去寻宝钗,却只见着梨香院内热火朝天忙着搬家的队伍。姐弟多年情分,一朝便散。
待他浑浑噩噩进入雅舍,听得旁人言语,虽都是高谈阔论,纸上谈兵,到底全是些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从前只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哪知皇权至上,异变陡生,又哪里有一世安稳可求?
直到最后梦里所见,灾难临头,势不可挡,风流云散,只得白茫茫……
宝玉终于醒悟了!
既然勘破了,再回头去看从前种种,只觉得羞愧莫名。宝玉说罢那番话,不由得屈腿跪于床上,重重向贾母连叩了三个响头。
“咚!”
“咚!”
“咚!”
三声响,每一下都如同叩击在贾母心尖儿。
看过世间百态的老者,乍见儿女长大成器,忽而老泪纵横。
前一刻,贾母还是满心沮丧,只觉得荣国府只有交出尊号自弃门第一途,方能保得平安,如若有幸,再挣得子孙争气,东山再起。
可是,这一刻,她才将心里思量宣之于口,宝玉便似读懂了她的心思一般,眨眼间便长大懂事了!
实在是苍天见怜,叫她如何不感激涕零!
“好好好,你有了着心思,祖母便、便死而无憾了!”贾母抹着眼泪,回头冲外室唤道,“鸳鸯,去请大老爷并二爷、二奶奶,就说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鸳鸯领命,去请贾赦、贾琏并凤姐。
贾母握着宝玉的手,问他如何便想通了?宝玉几番欲言又止,实在还是不敢轻易将梦中所见所闻说将出来,只是支支吾吾地道:“今日见了林妹妹,孙儿又被,被餍住了,经妹妹点拨,终于知道从前诸般荒唐事。到底,到底我们都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了!”
宝玉的话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一般人都听不分明。贾母却有感于心,竟兀自猜中了几分。再联想到永玙在外室诸般言语,想来宝玉在内听见,不会无动于衷。少年儿郎,最是意气用事。求之不得烦还处处不如人,再没有比这更能激人奋发向上的!
贾母虽是想歪了,却也歪打正着。既然,宝玉已经迷途知返,便不再用她操心。贾母拍拍宝玉的手,将他又摁回床上,宽慰道:“莫欺少年穷!你生来有大不同,定不是池中物,并不用灰心。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家还不至于马上便要靠你个娃娃支撑门庭。你且把身子养好,日后,好生读书。旁的事,都交给祖母吧!”
贾母说罢,起身离开。宝玉还想说起梦里抄家夺爵的事,蓦然想起贾母之前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要上折请皇帝收回荣国府的匾额与爵位。
“既然都自请夺爵了,那么便不会再有抄家那等惨事了吧?”宝玉暗忖,亦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颓然躺倒在床上,反复思量梦里唱曲的内容,意图从中寻到一星半点蛛丝马迹,从而早早规避。
那头儿,贾赦本就候在荣禧堂,听见下人传话,忙不迭和贾琏、凤姐同至。邢夫人也有意要来,却被鸳鸯拦住了。就连贾政和王夫人要跟来,竟也被拒之门外。
贾琏与凤姐对视,都不知道贾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生怕又是什么吓死人的坏消息,各自警惕于心。
父子、夫妻三人在暖阁等着,不一会儿贾母便至。
贾赦忙迎上前,面色惶急地问道:“母亲,这般急召儿子等人来,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贾母深深望了贾赦一眼,就着他搀扶的动作坐下,反手拉他在身边坐了,摆摆手,示意三人莫急,却良久方道:“老大,这些年,为娘让你受委屈了。”
语出惊人,在座三人都不知为何。
贾赦从来被贾母骂得多夸得少,猛然得了这一句知心话,倒有些不适起来,红着面皮道:“母亲说得哪里话?母亲生养大恩,儿子万……”因着近来才经过“血光之灾”贾赦忌讳,不敢将那个“死”字说出口,含糊其辞过去道,“不得报,怎该说母亲不是?”
心底里,却忽然念起这些年马棚边生活的悲酸。
贾母望了望他,知子莫若母,又怎不知他不过嘴上说得好听,却也不追究。转而望向贾琏、凤姐二人道:“此番围府,咱家能全身而退,有蓉哥儿的功劳,更多却要谢你们姑父和林妹妹。”
贾琏和凤姐不等贾母说完,便点头连连。
贾母见状,越发欣慰,续道:“只你夫妻,也是大功之人。祖母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这荣国府的将来,还要靠琏儿。”
这话却重!
贾赦和贾琏都是猛地抬头望向贾母,只有凤姐,微低了头,眼角有泪光一闪而逝。
“从前的事,咱们便不说了。打今日起,老大,你便搬回荣禧堂去住。管家权,照旧是凤丫头掌握。”贾母道。
贾赦喜出望外,竟有些不相信自个儿耳朵,摇摇头,瞪大了眼去望贾母。
“我虽老迈,这个事儿却还做得了主。从今后这荣国府就交到了你们父子、夫妻三人手中。老大,你该收敛旧日习性,再不能整日无所事事、无事生非。要知头悬利剑,该当谨小慎微。”贾母训诫道。
贾赦点头不迭,心下大喜如狂。
贾琏却蹙了眉,忍不住插言道:“祖母,怎地突然生了,生了这个心思?二叔和二婶那里……”
“凡事有我,琏儿不必操心。只是这乃头一件事,我还有第二件事要说。这第二件事,你们若是不答应——”
贾母话未说完,贾赦抢着道:“母亲乃一家之主,母亲说的话,儿子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贾母意味深长地看了贾赦一眼,慢悠悠道:“哦?既如此,我要是说明日便让你上书,自请夺爵去匾呢?”
“扑腾!”贾赦从圈椅里跌坐到地上,保养得宜的脸面都骇白了,抖着手道:“母亲,母亲,莫吓孩儿,莫吓孩儿!孩儿胆小!”
贾母并非不知贾赦性情,见他有这般表现,也不奇怪,却将目光定在贾琏身上,端看他如何答话。
贾琏也是惊骇莫名。今日里,府上贵客连至。他却囿于身份,并不曾说上话。只是在陪杨毅逛花园时,彼此攀谈了几句。
杨毅为人热忱磊落,却也极有分寸,最知豪门世家内龌鹾事情最多,轻易不肯开口。贾琏试探了几句,不得门路,只能作罢。却也好生感谢了林如海和黛玉的救命恩情,直言日后定时时去府上聆听姑父并杨毅教诲。
一番话说将下来,也算言谈甚欢。贾琏便以为,今日之会,当真便是黛玉顾念旧情,过府探望。
可看贾母如今阵势,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才让老太太放下多年“偏心”“心结”,有这般大动作。
自请夺爵去匾?若没了荣国公府的匾额,没了世袭的爵位,他贾琏还算什么?
贾琏忍不住转头去看凤姐。从前她便瞧自己不起,管家这些日子,他也看清楚了,如今的荣国府不过一处大宅子,满府的肥奴才……若再没了爵位禄银贴补,她王家的闺女还如何看自己得上?
却不知,凤姐并不这般想。她虽然读书少,也没出过门,可是耐不住她聪明。这些日子,她却是府上这么多读书人里头一个看破的。
爵位宅院,是皇家赐予的,皇家说拿便拿。唯一能抓在手里的还得是实打实的权力和地位。
谋逆抄家,罪大不大?说不说得清?株连无辜者,众不众?凤姐虽不读史,也听过唱戏说曲。这般大的事,林如海便能替他们一力撑下来。
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圣上宠信!
贾蓉小孩子家家,平日里有几斤几两,凤姐怎不清楚?可他一狠心,也能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还成功巴结上了贤亲王府,转眼就挣来了军中要职。不过五六年,定又是京城一户大家。对贾蓉来说,宁国公后人,确是他从军的臂助。可宁国公去世久矣,他的身份若是惹了什么人的忌讳,只怕更糟。
所谓勋贵出身,于他们,顺时不过是锦上添花。逆时,却是催命鬼符。
果然,凤姐不用多想,便抬头迎向贾琏目光,重重点了点头。
贾琏却被她神情弄糊涂了,剑眉越拧越紧。
贾赦却终于回过味来,心底苦涩不堪。他以为这么多年来,母亲总算良心发现,想起来还有他这个儿子,愿意给他正名,让他做这荣国府名正言顺的主子。
可是哪里知道,他这个主子,只能当得一天,第二天便要自请夺爵。从前不做主子的时候,他好歹还有个爵位在身上,如今做了主子,马上就没了名分,又算什么劳什子的主子!
贾赦心灰意冷,却又觉得有一股恶气在胸腹间盘旋,不吐不快,冷着脸就要说话。
贾琏瞅见,怕父亲出言无状,再惹怒了贾母,连忙开口道:“祖母,恕孙儿无能,不知祖母此举深意,还望祖母明言。”
贾母高坐堂上,自然将众人目光、神态都尽收眼底,如何不知贾赦悲愤?想来,他却有苦衷,闻言,深深叹息一声道:“南安郡王已经辞了兵权。就这般,”说着,往头顶指了指,意思是皇帝,“还不知那位心思如何。这回大事里,咱府上可不是寻不着一点儿错处。”
贾母转望向贾赦。贾赦闻言,低了头。
“我如今渐渐不再管家,内院的事尚不清楚,你们爷们儿在外面的事,更跟我说不着。可是,私下里,你等有无来往?都谋算过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远的不说,便是东府那位,既然在咱家,咱们便脱不了干系。如今能有这局面,便是祖上积福。若还不惜福……”
剩下的话,贾母未说出口,却言有尽意无穷。
贾赦想起从前每日酒饭宴乐时与人说的话,又不由吓白了脸。
“母亲的意思是,那、那位还要追究?”贾赦结结巴巴问道。
贾母正色道:“天威难测,保不齐,哪日咱们有个行差踏错,或者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参上一本。天家动怒,旧事重提,咱们便是十遭也——”
贾赦不待贾母把话说完,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扑到贾母腿边,语带哭腔地道:“如此,如此,母亲说该当如何是好?”
“置之死地而后生!”却是贾琏突然大声道。
他静静听了这许多时,终于明白了贾母深意。当今既然能解了贾府的围困,黛玉、高阳郡主并贤亲王世子这等高人既然都敢不避嫌疑过府拜访,便说明此遭贾府定然无事了。
可是,朝不保夕。错处、把柄既然在人家手上,却又不能斩草除根,只能壮士断腕,彻底表表忠心!再也翻不出浪花的破落勋贵,留它何用?还不如借此向皇家卖好,投其所好,或许还能得几分顾惜,两点好处!
贾母此招,妙也!
凤姐也附和道:“正是。有老太太坐镇,老爷您亲自上书,赶早不赶晚,保不齐……”凤姐得利心思作祟,总觉得,贾母不是突发奇想,八成得了高人点拨。既如此,此举定然利大于弊,皇家哪能让他们空手而归?就算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让二爷去求求林如海,她再好生巴结巴结黛玉,就冲今日那小王爷永玙的架势,贾蓉都能参军当校尉,二爷就是先锋将军也不为过吧?
凤姐如意算盘打得响,却不想想,就贾琏那身子骨,还当先锋将军,怕不是壮志未酬身先死。
只是那乃凤姐小心思,自然不曾说出口。
贾母看着凤姐并贾琏,心底颇感欣慰。荣国府也不算完全后继无人。前有宝玉开窍,后有琏儿夫妻明理,她再舍下这老脸不要,贾家这一灾,定然能过去!
那头儿,贾赦听见贾琏和凤姐的话,在心里想了又想,模模糊糊抓着一点头绪,却还不甚分明。只是想着,母亲便是再偏心,她也偏疼小儿子,这爵位没了,不只是他贾赦无立锥之地,存周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母亲定不会害我!定不会!”这般想着,贾赦便低下头,恭敬道,“如此,全凭母亲安排。”
贾母也没想到,大房竟这般容易便被她说动了,微微有些恍然。
贾琏却追问道:“可要跟珍大哥哥通气?”
贾母点头道:“自然要说。咱两家一脉相承,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此事瞒不得人。只是,珍哥儿如何做,却是他的事。你敬大爷还在,这事儿该当他们父子决断。你二人只需将利害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