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目光灼灼望着黛玉。
黛玉唇角微扬,假装没看见,轻启朱唇道:“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尤嫂子并蓉哥儿媳妇了,倒想得紧。”
永玙闻言,跟着点头,道:“是该见见,是该见见。”
门边,鸳鸯忙打起了帘子。
尤氏并秦可卿入内,见了永玙和黛玉,纳头便拜。
尤氏也是黛玉嫂嫂,她如何肯受?慌忙避过。永玙倒是坦然受了,只避了秦可卿的礼。
“谢世子爷和林妹妹厚恩救了我宁府满门,还、还许了蓉哥那般好一个前程……”尤氏还待再说,却被永玙摆手打断。
“太太勿要客气。是皇爷爷明鉴厚恩,与本世子无干。至于贾蓉的前程,那是看在林妹妹面子上,也是他自己挣来的。敲门砖有了,以后,还得看他自个儿。”永玙道。
尤氏脸上笑开了花,点头不迭。
秦可卿却更聪敏,听出了永玙话里重点在于“林妹妹的面子”,郑重走到黛玉面前,盈盈拜下身去。
“大恩不言谢。小姑姑和世子爷的恩情,可卿铭记在心,永世不敢忘。”秦可卿红着眼睛道。
旁人听不懂,还当秦可卿阿谀奉承,拍马屁太过,只有黛玉并永玙,深知她话里的意思。
永玙还不以为意,黛玉却知,此番宁国府贾蓉撑起了门脸,贾珍经此大难,收了雄心壮志,反倒得保一家安宁。孟皙虽然败了,到底还留有子嗣。而秦可卿,更是侥幸留的命在。别人不知,她被架在火上烤,内中滋味,哪能为外人道?
黛玉亲自扶起秦可卿,沉声道:“我年纪小,却腆着脸应你一声小姑姑。但凡,旁人以一分真心待我,我便不会辜负。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还是蓉哥儿自个儿的能耐和勇气。便是珍大哥哥面前,我也是这句话。蓉哥儿是个有出息的,让他在军中历练,不一定便没有那宏伟前程。”
永玙也在旁点头附和,“我看人眼光也不差。那贾蓉有些他小姑姑风采,算是个人物。”
“噗嗤!”这回儿换应妙阳忍俊不禁了,拿手指点着永玙嘲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小王爷不要面皮起来,再是巧嘴的鹦哥也比不过呀!”
众人哄然笑开。
黛玉也以帕掩面,只露出半张脸,揶揄地望着永玙。
永玙挠挠头,忽然低头,凑近了黛玉耳边,热呼呼一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况乎我哉?得妹妹一笑,脸皮又算什么?”
黛玉一帕子挥他脸上了。
………………
到底宝玉在屋里休养,众人闹哄哄挤在一处,实在不便。贾母便提议,众人搬到园子里,纳凉的去处,用饭,赏景,再兼叙话。
应妙阳却有意离开。
黛玉便道:“如今早不早晌不晌的,还不到吃饭时候。倒是郡主和玙哥哥难得来一趟,不逛逛园子便走,也实遗憾。我若没记错的话,园子里倒有几株西府海棠该是这时候开放。不若外祖母引路,我等且游一游,赏赏花,边走边聊?”
贾母自然应承,一群人浩浩荡荡又折向园子里。就连薛姨妈和宝钗也紧随其后,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
贾母陪着应妙阳走在最前面,黛玉和永玙在后,邢王二位并三春姐妹又在其后,倒是尤氏、秦可卿、李纨、凤姐和薛姨妈母女等人殿后。
没走几步,应妙阳便指着不远处一株开得正艳的海棠,笑道:“想来这便是府上养的西府海棠,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对花卉并不精通,依我看来,府里姑娘个个都生得好模样,人比花娇,我好生喜欢得紧!”
贾母忙接道:“她们什么姿容,能得郡主谬赞,实在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英雄相惜,女子何尝不是。要不是怕唐突了您,此刻她们早围上来了。”说罢,挥手,示意三春上前。
迎春还有些扭捏,探春却一手一个拉住迎春与惜春,大步上前,边含笑行礼道:“晚辈也不懂花,只是见府里下人侍弄,多少知些名目。郡主若不嫌弃,便由我姐妹三人,带着您逛一逛如何?”
听话听音,探春听出来了应妙阳这是有意走开,让黛玉和贾母说说知心话,便主动提议道。
应妙阳果然拍手赞道:“正是正是。今日我也要花丛中走一遭了。老太君大方,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且把这群仙女夺走了。”说着牵起探春的手,自往前头去了。
黛玉便上前一步,挽住贾母胳膊,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如此,永玙便又后退了几步,似乎在后压阵。
邢王等人,自然又远远落在了后头。
眼看黛玉并贾母转入了山石后面,永玙忽然停住脚,对着面前平平无奇的大石头研究起来。
邢王等人只得也跟着停下,眼巴巴看着永玙对大石头讲话,又不敢上前,恐怕哪句话说的不对,惹了这傲慢小王爷生气。
山石后面,黛玉扶着贾母在石凳上坐了,蹲坐在旁,边给她捶腿边道:“外祖母,玉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母见了这阵仗,心里早有了数,直言道:“你母亲是我最疼爱的人,可怜她去的早。如今我只得你一个亲外孙女,你有甚话还不能对外祖母说的?”
说着,又摆摆手道:“你也不用说,让外祖母猜一猜。你可是要劝外祖母,韬光养晦,管教下人,收了荣国府煊赫的招牌?”
黛玉没想到贾母会这般说,定定点了点头。
“我原是不甘心,总想着这偌大的荣国府不至于就到了那般田地!再说,这京里的人家,又有几户不是扎着空架子的呢?我总想着,不能对不起贾家列祖列宗。只要我在一日,我便要尽力把这门庭给他撑起来。却万万没想到,如此这般竟贻害了子孙。”贾母深深叹息道。
“琏儿是个好孩子,凤丫头也不容易。这番变故,若是没有这两个孩子撑着,怕是等不着你们父女来救,荣国府就已经没了。”贾母拍着黛玉的手背,语重心长地接道,“我从前存了别的心思,总觉得你二舅舅打小喜欢读书,是个明理争气的好孩子,就像你爹爹,将来定有出息。便总是偏疼他,以至于这府里名不正言不顺的,过了这么些年。如今是时候各归各位,好好整饬一番了。”
黛玉闻言,眉头舒展,轻声道:“外祖母看得深远,都是我小孩子家家,胡思乱想。”
贾母刮了刮黛玉新荔般的鼻尖,笑道:“不,我们玉儿如今的见识,别说你舅舅们比不上,就是外祖母也自叹弗如。果然,你外公看人眼光,绝不会错。”
最后一句,却是在夸林如海。当初,贾敏嫁给林如海,便是贾代善做的主。
话已至此,黛玉原可就此放心。可是,想起宝玉忽然做的怪梦,黛玉咬咬牙又道:“外祖母思虑周全,只是玉儿在围场经了那一遭变故,又听父亲讲了许多话,实在……前不久,就在我玩闹开的雅舍大堂,我与宝玉都遇见了南安郡王世子。听说,南安郡王如今把兵权都交了。咱们府上还端着什么呢?以后荣国府还是要靠琏二哥和宝玉。”
贾母骇然问道:“南安郡王把兵权交了?”荣国府本就消息闭塞,又才经大变,还不曾得到消息。此时乍闻此讯,贾母最后的骄矜也放下了。
南安郡王,异姓封王且兵权在手。如今形势比人强,都主动交权,韬光养晦,他荣国府还折腾什么呢?就贾赦、贾政与皇子们那点少得可怜的昔日情分,还妄图从龙之功,真是不自量力!
“是了是了,外祖母糊涂了,赶明我便让你大舅舅上折子,这荣国府的匾额,我、我不要了!”贾母下了狠心道。
黛玉喜出望外,几乎脱口赞出好来!
山石那头儿,永玙听见贾母这话儿,也跟着点了点头——老太太果然不一般,拿得起放得下。得了,这门亲戚,以后怕是还有得走了!
第65章 真王母棒打鸳鸯
自打那日黛玉离了荣国府, 日子便过得箭一般快。眨眼间就进入了兰月, 掰着手指头一数, 七夕节竟然已近在眼前。
所谓“七月初七”七夕节, 又名兰夜,或女儿节、乞巧节。是日, 月逢七,日逢七, 乃“七曜”。
除此之外, “正月正、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共谓之“七重”,乃节庆日。凡重日,均“天地交感”“天人相通”。故每逢七夕,女子会访闺中密友, 相约祭拜织女, 互相切磋女红, 拜月乞巧祈福。
这日便是女儿们欢天喜地竞技娱乐的日子,男子也可凑个热闹, 在一旁欣赏。至于, 男女定情,只是“女儿节”盛会中随之而来的产物。
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中记载云:“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 人俱习之。”
至于宋元之际,七夕乞巧愈发隆重,京城中还设有专卖乞巧物品的市场,世人称为乞巧市。宋罗烨、金盈之辑《醉翁谈录》记载, “七夕,潘楼前买卖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车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车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复得出,至夜方散。”
人们从七月初一就开始张罗操办乞巧物品。乞巧市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到了临近七夕的时日,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其盛况,《东京梦华录》中,七夕一条亦可见一斑。
从前,黛玉住在荣国府时候,也赶上过七夕节。只是那时,她年岁还小,三春姐妹亦不甚大,乞巧定情乃至出门游玩,自然与她们无干。什么“卜巧”妙法,“穿针乞巧”、“喜蛛应巧”、“对月穿针”、“兰夜斗巧”和“投针验巧”,诸如此类,只是听过,不曾亲见。
而此次七夕节,不知是皇宫大内的圣人们有意掩盖前段时间的凄风苦雨、阴气深深还是历来如此,不仅皇宫内院大肆操办,就连京城内外也是喜气洋洋。巧市开张,从寅时起到宵禁终。且朝廷有御令,七夕当日,万民同庆,解除宵禁,可演灯火。这倒是从前不曾有过的。
不仅是“没见过世面”的黛玉,就连雅舍那些风流才子、清高佳人,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巧市上的面具、宫花、五色丝线个个脱销,连带着林家在京城的绸缎铺子,也是日进斗金,供货不及。
好不容易盼到七夕正日子,一大早,应妙阳就带着人将林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院子地面擦洗得溜光水滑,简直平白如镜。等到黛玉起床来,见着这阵仗,几乎不敢行路,生怕绣鞋底儿沾了灰,反倒污了地面。
应妙阳看着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忍不住笑话道:“难得睡莲仙子上了岸,怪道这陆路难行呢!”
黛玉今日破天荒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半臂,里面搭着素白一条齐胸百褶襦裙,裙上绘一幅水墨睡莲图,走动间莲尖婷婷、莲叶田田。臂弯挽着一条散花天仙红的飘带。最后用特制的五色七巧香囊押裙,把她小小一个人儿,衬托得越发高挑修长。再有小风一吹,衣袂飘飘,直欲乘风而去。乍一看,清雅端丽,美而不俗,却又不过分出挑,作为出席宫廷御宴的着装倒是十分合适。
“只是,还嫌素净了些。今个儿可是个好日子,不若你也穿一身红?”应妙阳点评道。同时,一撩裙摆,在黛玉面前款舞起兮。
今日应妙阳便是一身火红的衣裙。赤、裸着雪白的粉颈,应上额间荼蘼的醉海棠眉妆。紧抿起的唇角,是雪夜寒梅乍发,艳丽又孤清。此刻,冲着黛玉微微一笑,裙摆扬起,便是冰雪消融,迎春遍放。
黛玉几乎看迷了眼,半晌方道:“百花齐放,各有千秋,花中魁首已出,我作探花便可。”
两人这里正笑闹着,孙氏和英莲来到,几人坐下说话。
今日乃女儿节,黛玉便给铺子里的女子们都放了假,工钱照付,但不分老幼,均可归家乞巧团聚。就连雅舍内舍,也准备关门歇业。
哪知,那群才女倒不乐意了,纷纷力争雅舍效仿宵禁规定,来个通宵达旦,且应开放内外限制,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云云……说辞一大堆。
起初,黛玉还不明白其中深意,还是被应妙阳一语点破——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七夕定情。
为此,连累得孙氏和英莲今日却要扛起大旗,七夕也不得闲。
孙氏却不在意,“我如今已是半老徐娘,所幸有情郎相伴,巧与不巧,你师父都挑不得了!”面上虽然自谦,言语却颇露、骨,逗得黛玉等人哈哈大笑。
还有英莲,儿时看灯被拐从此又哪有这等好时候可以随意游逛玩耍。黛玉本不舍得她今日再操劳,却被她几度再三请缨,严词拒绝。后来,黛玉才知道,自打那日雅舍舌战之后,赵煦一炮而红。赵大才子的名号,传遍京城。且这个才子不是那等穷酸腐儒,整日滔滔国不绝,全是纸上练兵,相反,他心怀天下,胸有丘壑,偏偏又遗世而独立,简直是万千闺中少女心目中最理想的情郎。
常言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就因着赵旭的缘故,雅舍的门槛愈发被人踏破了。
这不,英莲便不放心了。原先还常常去旁的店铺里跟着掌柜的学习,近来就只是扎根在雅舍里,三不五时给赵煦送些茶点瓜果,甚至研磨铺纸,几乎成了外舍书童,跑堂。
偏偏,两个都是个痴的。英莲这般了,也不明白自个儿心迹。就是赵煦,明明倾慕人家姑娘,暖玉温香在前,红袖添香在后,却越发拘谨客套,进而竟有敬而远之的举动。
把一众看客急得抓心挠肝,如鲠在喉,实在不吐不快。
孙氏便拿了主意,暗地里约见了封氏并黛玉、应妙阳等人,几下里一合计,就趁七夕节这个机会让这对呆瓜璧人合力操持雅舍盛会。什么乞巧,牵线,对月定情……让这两人都带头来一遍,不信这般,二人还不开窍!
黛玉照着原定计划,将如是种种跟英莲一说。英莲马上同意了,又怕有甚差池,顾不上稍坐,拉着孙氏直奔雅舍。
临出院门前,孙氏回头,狡黠地冲黛玉和应妙阳挤了挤眼,几人会心一笑。
这面儿,黛玉才送走孙氏和英莲,贤亲王府的七夕节礼便到了。
竟是贤亲王府总管太监亲自带人抬来了。
红彤彤的楠木箱笼,还有金漆点缀。大红绸缎绑着喜节,一溜儿青衣短褂的小厮抬着。就连箱笼上的锁,也是纯金打造,如意云纹兼镶红宝石的御用之物。且箱笼共分七大件七小件,明里暗里都合着七夕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