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系林妹妹[红楼]——芳年
时间:2019-08-31 08:29:33

  这位嬷嬷见应妙阳年轻貌美,便没把她怎么当回事。又听说她是林如海的续弦,便以为是在贾敏下面那个,且把应妙阳看成了邢夫人一流,愈发没放在眼里,说话办事自然轻慢了许多。
  春晖早看她不顺眼,又见应妙阳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知道自家郡主也是有心在荣国府立立威,叫他们没事少打自家姑娘主意,故意抓住她话里漏洞,讥讽道:“我说呢,郡主大驾,万没有不正经接待的道理。原来是贵府正屋不正,鸠占鹊……”
  “春晖,不得无礼。”眼看春晖那句“鸠占鹊巢”就要脱口而出,应妙阳适时打断。
  却又转头冲对面来人施礼道,“妙阳冒昧到访,还请老太君见谅。”
  原来,贾母率领邢夫人、王夫人并三春等人正好迎接到此,两下里碰个正着。
  同样一句话,邢夫人听罢扬眉吐气,喜上眉梢,立即睥睨地瞅了王夫人一眼。
  而王夫人,因着围府之事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几乎刹那间爆发。可是,打狗也要看主人,王夫人顾忌应妙阳身份并元春来信的嘱托,只能做睁眼瞎,假装没看见邢夫人得意忘形的神情,更没听见春晖放肆无状的话语。
  贾母却不能不警惕在心。虽然皇帝饶过了宁荣两府,可是天威难测,可一不可二。今朝钦点的忠臣也能转眼沦为叛国的贼寇,何况他等勋贵?
  应妙阳出身尊贵,身边下人更是各个调教得体,断没有平白无故乱说话的道理。
  原先是贾母偏疼小儿子,又觉得贾赦不学无术,不堪重任。贾珠成器又有宝玉衔玉而生,天生异象,总觉得荣国府的未来在二房,便私心作祟,以子就母为由,一直让贾政窃居荣禧堂,而老大贾赦,长年累月住在东院,甚至逼得他另外开了黑油大门……
  事情没想过也便罢了,如今被人当面点破,由不得你不想。贾母又是最千伶百俐的人,见微知著,立时觉得这些年亏待了贾赦,也纵容了府里不正歪风,倒叫外人笑话了!
  再想起最近贾政表现,整日赖在一个姨娘房里。哪怕解禁了,让他亲去妹夫家中道谢,他却还千推万阻,至今不肯露面,只会嫌妻骂子,实在让人气绝。
  就连宝玉……想起房里神魂不属、颠三倒四的宝玉,贾母真是操碎了心,一把握住应妙阳的手,哆嗦着嘴唇,半晌没说出话。
  应妙阳原先在宫廷宴会中见过贾母,彼时,贾母风采照人,虽是华发满头,却气态雍容,谈吐得宜,颇对应妙阳脾味。
  可是眼前老者,银发如雪,皱纹堆垒,身影佝偻甚至谈吐不清,哪里还有丝毫昔日风采?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她还如何忍心怪罪?
  应妙阳憋了一肚子的质问怒气,瞬间消了大半,反握住贾母的手,率先开口道:“老太君不用多说,您是玉儿的外祖母,宝玉既病了,义弟在此,一切都听您老吩咐。”
  说着,抬手引见杨毅。
  杨毅一身儒士长衫,不远不近站在应妙阳身后。因着要入内院,都是女儿家,杨毅便一直低着头。此刻听闻召唤,方才躬身行礼。
  三春姐妹并凤姐、李纨等人这才注意到杨毅,有心回避。黛玉忙低声又将杨毅身份说了一遍。
  “救人为重,医者父母也,先生不用避讳,且请随老身前来。”贾母沉声道。
  “正是。”杨毅行礼如仪道。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折返回来。
  还没进房,便听见宝玉呼声,“待不过三春好时候!总是浮萍无依。姐姐妹妹们,且等等,且等等我!”
  杨毅闻声,扭头去望黛玉。
  黛玉点点头。
  杨毅回身向贾母行礼道:“在下斗胆,请老太君留步。府上哥儿若真是招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倒不便太多人在旁。老太君若不放心,便由玉儿给在下帮手,由我师徒二人进去一观,如何?”
  贾母想也不想,点头允准。
  王夫人还要插言,被探春在后,轻轻一拉衣袖,也咬牙忍住了。
  旁边应妙阳本就时刻关注王夫人反应,见了探春作为,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黛玉和杨毅举步正要往房里进,那头儿,薛姨妈并宝钗快步行来。
  “这是怎么说得来着?原不是大好了吗!怎地说严重便严重了?”薛姨妈一面往院子里闯一面连声道。
  旁边宝钗挽着薛姨妈胳膊,也是一脸惶急神色,但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先从应妙阳身上瞟过。
  果然,应妙阳亦有所觉,冲雪雁一扬眉。雪雁凑上前,压低声音回道:“这二位便是府上二太太娘家妹妹并外甥女,薛王氏和薛宝钗。”
  应妙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直愣愣狠是望了宝钗几眼。
  那头儿,杨毅并黛玉却是进了正房。
  屋内,袭人趴在床头,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宝玉。还有鸳鸯并平儿帮衬。
  而宝玉,大夏天里身上盖了厚厚好几床被子,却仍在不停叫冷,冷,冷。
  杨毅见状,箭步上前,左手并指如刀,飞快扣在宝玉右肩上。
  宝玉半边身子登时不能动弹了,大睁着双眼,呆愣愣望着杨毅,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怎地,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袭人也被杨毅这一招惊住了,又见杨毅年轻俊美,不像大夫,更不是仙佛僧道,就要叫嚷开去,被黛玉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鸳鸯适才在外面听见了话头,知道是黛玉的先生,便不再大惊小怪,拉过袭人站在一边。平儿却主动来打下手。
  杨毅这才唤过黛玉,嘱咐她盯好宝玉面目,旁的事全不用理。
  黛玉本只是瞎撞,此刻看见杨毅神情,便知事情不小,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神情严肃,盯着宝玉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
  说来奇怪,本来杨毅强行制住了宝玉。宝玉虽不再动弹,到底还是中邪模样。现下被黛玉这么一盯,眼神竟渐渐清明了些,望着人的目光也不再似望穿了人去。
  那边儿,杨毅右手给宝玉把过脉,掏出随身携带的针包,飞快在宝玉身上几处大穴施了针。又拿出一把类似线香的东西,让平儿点着了,拿着在宝玉脚底板处熏烤。紧跟着又是大声疾呼要酒。
  “酒来,酒来!”杨毅呼道。
  外间,贾母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杨毅在做甚神仙道场,自然也无人奉上酒来。反倒是应妙阳一挥手,便有小丫鬟从手中提着的食盒内拿出一壶上好的梨花白。
  凤姐瞠目结舌看着小丫鬟手里那个八宝鎏金花梨木食盒,怎么也没想到应妙阳出门做客也是这等派头。
  应妙阳见状,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道:“哦,因着我有些怪口味,总有些东西吃不惯口,没事儿还喜欢喝几杯,家父家母溺爱。故而打小出门就得有下人给带着吃食,倒叫老太君笑话了。”
  贾母含笑摇头,“哪里哪里,是凤丫头没见识,少见多怪来着。”
  凤姐也顺杆儿爬,自嘲如何比得过郡主见识,嬉闹间将贾府政令难达这茬揭过。
  里间,杨毅接过紫鹃送进来的梨花白,笑道:“好酒,不用说定是嫂嫂家藏的梨花白!”
  在家时,杨毅原也不曾叫应妙阳嫂嫂。为防黛玉尴尬,皆是郡主相称,此刻故意为之,也是在告诉贾府众人,应妙阳除了是郡主以外,还是林如海的妻子。
  话毕,杨毅仰头长饮一口酒,在嘴里含了片刻,忽然伸手轻轻将黛玉推开,猛一运气,“噗——”一口酒全化作酒气尽数喷在了宝玉面门之上。
  “哎呀!”宝玉咋呼一声,翻身坐起,扯住袖子,使劲揩脸,边揩还边道,“何人作怪,拿酒喷我?”
  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黛玉忙扭头去看杨毅,杨毅笑着点点头,示意宝玉已经没事了。
  黛玉喜出望外,就要说话,杨毅却摆摆手,打断她道:“宝二爷,你可认得她是谁?”边问,边拿手指指着黛玉。
  宝玉好不容易揩干净脸,听见有人问他话,随之转过头去,就见黛玉目露关切望着他,心头一暖,脱口而出道:“我便是把自己忘了,也断不会不认识林妹妹。”
  “二爷,那我呢?”袭人不顾鸳鸯劝阻,冲上前问道。
  宝玉莫名其妙望着她,皱眉答道:“袭人,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好么生的尽问些怪问题。我做了一场大梦,难不成你们也是?”宝玉说着,似是想起梦中之事,忽然蹙紧了眉头,眼里神采又变莫名起来。
  袭人刚要为宝玉认出了自己高兴,转眼又见宝玉愣怔神色,恐怕他“旧病复发”,求助地望向杨毅。
  杨毅又把手指搭到宝玉脉门上,片刻后道:“无妨。贾二公子已自梦中醒来,不过是神思沉迷,已无大碍。”
  黛玉却从宝玉方才话里品出了几分不同滋味,追问道:“宝玉,你做梦了?什么梦?”
  袭人、鸳鸯并平儿见宝玉已醒,又亲耳听见杨毅说已无大碍,纷纷退出房外奔去报喜。
  一时间,内室竟只剩下杨毅、黛玉并宝玉三人。
  “我,我梦见这回儿的围府没有结束,反倒被抄了家,祖母不在了,父亲和大伯都坐了牢,便是林妹妹也,也……”宝玉说着,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砰——”一声巨响。
  却是黛玉受惊太大,慌乱间,连退三步,不小心踢倒了放在旁边的绣墩。
  绣墩砸倒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
  “怎么了?”外间,贾母和应妙阳异口同声问出声。
  “没事。是,是我不小心踢翻了凳子。我、我还有些话要与二哥哥说。”黛玉语无伦次答道。
  贾母等人听说宝玉无事,心头大石放下,又听黛玉主动提起要和宝玉说话,自是求之不得,哪有阻拦道理?纷纷识趣地在外闲坐,并不去打扰,甚至也不再让袭人等进去伺候。
  薛姨妈和宝钗也坐在外头,闻言,互望了一眼,目中都是疑惑不解。
  就连应妙阳,也不知道黛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毅更是一头雾水。噩梦而已,有甚出奇?怎地就把他这位素来沉稳如山的好弟子吓成了这样?杨毅还要询问,却被黛玉一句话撵了出去。
  “师父,既然宝玉已无事,且请您先出去歇歇。徒儿、徒儿有话要与他说。”黛玉一本正经道。
  杨毅皱了皱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可是,看黛玉神气,并不是突发奇想,似乎确实有甚要紧话说。杨毅无奈,点点头,离开。
  “宝玉,你,你是说你梦见府里败落了,姐妹们都散了,还听过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唱词?”杨毅甫一离开,黛玉便逼近宝玉眼前,连串追问道。
  宝玉却神色越发迷惘,痛苦地拍着头,喃喃道:“是,又不是。我、我适才像是睡着了,梦里,梦里好像见着了许多死人。且你也不曾离开。我们大家都住在一处,在一处又大又漂亮的叫大观园的园子里。可是,好景不长,两三年光景,府里忽然就败了。对对对,围府抄家,然后,然后——大家都死了,走了,散了。我,我却突然去了小时候去过的天上,又有好几个像极了你和宝姐姐、云妹妹的仙子,唱曲给我听。那曲子好生悲凉,说的便是,便是——啊,我想不起了,想不起了,我头好疼,好疼!”
  宝玉一面说,一面抱着头,疼得在床上直打滚。
  黛玉却顾不上去看他,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板——兜兜转转,莫不是仍旧人算不如天算?难不成,她苦心孤诣,费尽心机,做的这许多事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到了改不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想起前世自尽时心如死灰的滋味,想起得知父亲寿数得保,父女团聚时的天伦亲情,想起从姑苏到京城的一切,想起永玙……黛玉心如刀绞。
  若这一切都是笑话,一切都要重来,一切都是既定结局,改得了过程拗不过命数,若老天刻意不成全!
  刹那间,黛玉脑海中转过千万种念头,在在都是绝望,以致于便是前世投寰时她都不曾产生过的偏执妄念,像心魔孽障,转瞬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似野草疯长,似星火燎原。
  一念生,魔障起。
  那头儿,宝玉过了那阵头疼劲儿,终于缓过气来,却久久不闻黛玉有何动静,松开手,转头望去。
  正看见,黛玉神态癫狂,目中愤怒如火,熊熊燃烧,恨意如炙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曾经温柔如水,多愁善感,娇弱可亲的妹妹痕迹?吓得宝玉噔噔噔连退,直蜷缩到了床脚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黛玉愤恨低语。
  她一念走差,满心都以为老天作弄。既许了她重活一生,允她父女天伦,又顺她心意,可力挽狂澜,眼见功成在即,却当头一棒,借宝玉之口,告诉她命有定数,人必不能胜天。
  一念激入魔,任是黛玉恬淡娴静修成了佛,此刻也承受不住,沦入魔道。
  眼瞅着黛玉就要无救,忽然,外间又有下人高声急报:“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幸亏来人声量够大,这话儿穿窗过户,进了黛玉耳中,又被她喃喃念了好几遍,忽而像晴天起霹雳,在黛玉脑中打起了闪。
  “呆子?呆子?是呆子来了?是了是了,怎会一成不变!不提父亲,那呆子就是最大的变数。天上白玉京,任是朝堂变换,我自岿然不动。既有了他,又怎会还是白茫茫?对对对,还有郡主,还有师父师娘,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黛玉猛然想起之前杨毅劝慰她的话语,醒悟她又陷入了魔障,自以为孤苦无依,凡事只能靠自己,却忘记了她有亲人、朋友、师长、前辈甚至有情人!
  如云开雾散,雨过初晴,黛玉面上戾色一扫而空,罥烟眉舒展开,便似远山青。含情目转清明,看透红尘事。朱唇轻启,笑颜只为君开。罗裙款摆,正是芳心暗摇。
  宝玉畏缩蜷在床脚,却见他面前上一刻还似鬼上身,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甚至厉鬼模样的黛玉,不过听见永玙名号,忽然就松了峨眉,亮了明眸,浅启皓齿,焕发新颜,复归天仙之位。心底里最后一点儿妄念也随着那场大梦化为灰烬,消散无踪。
  黛玉心魔既除,转身就要离开,宝玉却忽然开口道:“他便这般好?”
  论理,宝玉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着边际,黛玉大可不必回他。可是似乎是经历了刚才的又一场大梦,黛玉也彻底明了了自己的心境,回头望定宝玉,沉声道:“虽然别人都说他是天上白玉京,我却只当他是个呆子。如果非说他真有千般好,万般好,却也不至于。只是适才我忽然入了魔障,你我从小一处长大,再熟悉不过的,你却怕我、避我、躲我。我眼里看着你,却也跟没见着人似的。但是,我只听见了他的名号,就忽然有了信心,像迷雾重重中唯一的光,蓦地就照亮了归途。想来这便是你与他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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