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旺本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人,听到这话,也骇得面容失色,与那粗壮仆妇对视,彼此暗暗惊心。
李妈妈到底经的事多,咬牙忍住怒意,向小厮略略欠身,“多谢您知会,既如此,俺们与那林宅便无了缘分。只是下人仍需采买,一事不烦二主。贵府世家大族,下人八成都是家生的。但是到底熟悉京里情况,烦请您指引一位府上管事妈妈,我这里仍有厚谢。”
领头小厮收了钱,命一个十一二看去甚是精滑的小子领着李妈妈转去贾府下人聚居的后巷。
却不曾去寻林之孝家的。
原来适才一直回话的领头小厮和这个小子都是周瑞家的亲戚,有这赚钱的好事,自然便宜自家人。
李妈妈打听得知要见的人乃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本想着要不要避一避,让粗壮仆妇去见。转念又想,单看守门小厮随意议论林黛玉并林如海情状,自家姑娘在府里日子定是过得极不好。
老爷有命,情势不对,立即接了姑娘回去。捉贼拿脏,既然保不齐要撕破脸,索性明着告诉他们,我们知道了他们这些龌龊心思,让王夫人之流投鼠忌器,不好过分阻拦,也是护全自家太太颜面。
赶巧,周瑞家的这会儿在凤姐跟前伺候,不得空。李妈妈留下粗壮仆妇在周瑞家等候,言明自己先带着林旺去天香居开好雅座,专等周瑞家的到来。无论事情成与不成,只为和荣国府结个善缘。
待周瑞家的在前头忙完,归家碰见自家儿媳不早不晌正与一个陌生仆妇吃酒喝茶,聊得不亦乐乎。
周瑞家的轻咳一声。陌生仆妇忙起身前来问好,顺势就是一锭银子递上前。再有周瑞家儿媳妇从旁解释,周瑞家的立时明白,这是外地小官,初来乍到来寻门路的,国公府管事的架势便端上了。
再听闻另有管事妈妈并管家在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天香居开了雅座专门迎候她,嘴角便翘上了天,特特换了身见客华服,带着一群心腹婆子浩浩荡荡宰大户来了。
且说周瑞家的带着人上楼,在楼梯口遥遥望见一个年岁五十开外眉眼带笑气度不凡的太太样儿人物,想着小官家婆子断没有这等风采,一时不敢错认。
却不想,那人竟亲亲热热迎上来,挽着她的手,先向她行礼,“姐姐来得真快!妹妹原也是京城人士,只是不似姐姐这般在京城年深日久、树大根深,如今更是久居外地,方才归来。这京城风物,妹妹看着已大不相同。”
周瑞家的被请上主座,向来巧舌如簧的她竟讷讷不能言。
“只是这天香居果然是好地方,这等好席面,十来年不曾变过。您先尝尝这道醉鸭,用上好女儿红佐料,鸭肉鲜美细腻,入口酒香四溢。”李妈妈也不说旁的,只殷勤布菜劝客。
粗壮仆妇更善调笑,荤素不忌,却也不过分,几句玩笑说罢,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俨然已十分熟稔。
周瑞家的见自己带来的人都在大快朵颐,言笑晏晏,心底最后一点点戒备也放下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有宁荣二府这块大招牌在后,新来的小官儿从她们这些管事下人处开始巴结倒也合情合理。
这边儿,李妈妈和周瑞家的等一众管事婆子、内院仆妇吃酒。那头儿,林旺带人专挑了贾府门子和车夫等人套话。三两迷魂汤并丁点黄白物下去,贾府下人们当说的不当说的全吐露出来。
“听闻府上好几位姑娘,各个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出来不怕您笑话,俺们府上哥儿们也都是顶好的呢!”酒过三巡,一桌人都有了几分醉意,李妈妈装着不胜酒力打趣道。
周瑞家的自诩火眼金睛,斜睨李妈妈一眼,笑道:“俺们府上姑娘自是好的。”
“只不知贵府姑娘都年芳几何,可许了人家不曾?”李妈妈问道。这原是各府私隐,非官媒人或世交近亲之类,不得打听。
但周瑞家的仗着她乃王夫人陪房,又素不把府上几位姑娘放在眼里。迎春、探春乃庶出,惜春是东府娘死爹不疼兄嫂不待见的主儿。至于林黛玉,呵呵,有王夫人给她撑腰,她有什么不可说的?
周瑞家的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敲着筷子细数贾府几位姑娘优劣上下。
什么二姑娘失在呆傻,三姑娘太过霸道,四姑娘冷心冷情,林姑娘小性儿难伺候……种种编排词句,话赶话语连语,如断弦珠子噼里啪啦直往外冒。唯独,只是对薛宝钗夸赞不绝,且不提名讳。
李妈妈闻言,握杯子的手攥得死紧,脸黑得赛锅底。
奈何周瑞家的醉眼迷离看不分明,还恬不知耻笑言:“妹妹你不知道,那林姑娘模样虽生的不错,但虽是官家千金,却甚为小气。出手还不如妹妹手下一个仆妇大方。要不是俺们老太太心慈,看重这个外孙女,啧啧……”
李妈妈心火烧到了天灵盖,咬牙冷笑:“呵呵,呵呵。”
却还有那帮腔妇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胡剌剌说什么林姑娘身子弱,迎风流泪,没有宜男相,惹得众人哄笑。
“啪!”一声巨响,碎瓷乱飞。
哄笑的众人都停了筷子,面面相觑。
原来是李妈妈受不住气,一把摔了酒杯。
粗壮仆妇胆战心惊望着李妈妈,生怕她此刻便要翻脸。毕竟林黛玉在家的时候,林如海和贾敏对她宠爱有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知如今在京城,竟受这等欺辱!李妈妈也是从小看着黛玉长大的,她怎么受得了?
李妈妈面色铁青,却也知此刻不是发作时候,以手扶额以示掩盖,口中笑道:“哎呀呀,真是不行了,我竟喝多了,摔了酒杯,扰了各位兴致!”
粗壮仆妇赶忙叫来小二,重新换过杯盏。贾府众人素日编排主子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众人再度划拳吃酒,热闹起来,兴致竟不减分毫。
转眼两日后,李妈妈带着人早早到了码头。林府众人清一色素色衣裳,不着配饰,乍看去还不如贾府三等仆妇体面。
李妈妈等人装作刚到模样,直等了两个时辰才被姗姗来迟的贾府下人接进府中。
进角门的时候,开门的小厮正是那日引领李妈妈并林旺去后巷寻周瑞家的那个半大小子。他倒也有几分眼力,盯着不施脂粉,简朴得甚至有些寒酸的李妈妈不错眼珠地看,总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李妈妈面不改色,心底冷笑,单等着那周瑞家的见着她时,该做何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乳母霸气打脸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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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
第7章
话分两头,单说紫鹃那日大张旗鼓往家送黛玉赏赐之后,碧纱橱内主仆三人都是足不出户,掰着手指算日子,专等林如海回信。
贾府众下人本来见这次林府难得大方,给林黛玉送来许多端午节礼,思量着到林姑娘面前凑个趣,也讨些赏。
却见她们主仆整日介闭门谢客,一时间风言风语又传出来。都说黛玉小气又贪图名声,刻意让紫鹃出外显摆,却到底舍不得银钱。大家伺候她如许多日子,半点好处也捞不到。
闲话传到雪雁耳里,把她气得够呛,红着眼睛来和黛玉告状。
黛玉却浑不在意,点着她的额头笑话道:“何苦与那等人置气,没的失了你身份。”
雪雁见她唇角含笑,半点不似作伪,和紫鹃对视,均未想到姑娘何时看得这般开了?
黛玉暗想,原先看不开,一来年纪小,二来嘛,心里惦记着宝玉,总觉得舅母不喜自己,下人又编排她十分伤心。
现如今,荣国府于她,是故地旧居,有她爱惜并愿意守候的人,除此无他。若论家,有林如海的地方才是她林黛玉的家。
“咱们在这里到底是客居,再说,前儿不是来人说了父亲乳母李嬷嬷不日进京吗?”黛玉意味深长地瞥了雪雁一眼。
雪雁想起这茬儿,喜形于色。是了是了,李嬷嬷素有脸面,轻易不会离开老爷身边。如今巴巴赶来京城,定是来接姑娘回家的。忆起从前在家里“耀武扬威”的时日,什么拈酸讽刺雪雁再不放在心里。
旁边紫鹃眼神暗了暗,却没逃过黛玉眼睛。
早在托紫鹃送信之前,黛玉就问过紫鹃,可愿意长长久久跟随她?若是她要归家,紫鹃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并明说知道紫鹃是荣国府家生子,家人都在京城,若是不愿意,她自去回禀贾母,绝不让她为难。
紫鹃却态度坚定表明,自打老太太派她来服侍黛玉那日起,她便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
黛玉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晦气话,姐妹含泪相拥。
只是,到底是要离开父母家人并从小长大的地方,紫鹃心底有忧虑,黛玉深知。
“紫鹃,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怎么想的你也明白。我把你当姐姐看待,只要你不嫌弃,最起码大丫鬟的身份谁也动不了。且我们还会回来的,林侯府的宅子不会永远闲置。”黛玉直视紫鹃道。
紫鹃粉面微红。她怎么会不信任黛玉呢?别人不了解黛玉,她却清楚——姑娘的秉性是你但凡予她三分好,她必承你十分情。
主仆三人正在说话,贾母那边来人请说李妈妈等人到了。黛玉等人慌忙赶去贾母房中。
到时,屋里已坐满人。贾母、宝玉,邢王二位夫人并薛姨妈母女,李纨、凤姐连带三春姐妹,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反倒是黛玉最后得信。
“为迎父亲乳母,劳动各位长辈大驾,黛玉哪里受得起。”黛玉团团给众人行礼。
大家含笑应了,纷纷打趣她。
贾母更是揽过她,刮着她鼻尖笑道:“李嬷嬷乃你父亲乳母,哪里是普通下人?论起来,她倒与我平辈!”
“可不敢应国公夫人谬赞!老奴不过有幸服侍老爷些许时候,却得老爷一生照料,已是感激不尽,又怎应得起老太太这份尊荣?”一道沉静的语声传来。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位身穿素色衣裳,不施脂粉,圆盘脸柳叶眉,面容端宁、气度娴雅,满头乌发仅以一根银钗盘起的中年妇人含笑走进。
“林家老仆李氏请国公夫人安,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安。”来人躬身行礼,礼仪合矩,不卑不亢。
原来这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正是林如海乳母李妈妈。
贾母原也没想到一个乳母竟有这等气度,愣了一愣,才叫鸳鸯赐座。
黛玉自然认得李妈妈,早从贾母怀里跳出,小碎步奔到她面前,雀跃唤道:“嬷嬷,您终于来了,玉儿好想您呀!”
李妈妈看见黛玉娇怯不胜模样,想起这几日打听来的情况,心里别提多心疼了,顾不得主仆有别,拉住黛玉双手,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
“叫姑娘您——”受苦了三字,李妈妈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口。
两人这边厢执手相看泪眼切切低语,另一头,站在王夫人背后的周瑞家的却吓得两股战战。眼前这人岂不正是前两日与她在酒楼中饮茶吃酒浑说胡话的林府管事婆子吗?
“林府管事婆子,林府管事婆子……”周瑞家的在心里喃喃数遍,这才醒悟坏了事,合着竟着了这老婆子的道。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周瑞家的闭眼在心底默祷老天保佑。
那头,李妈妈仍躬身站立,并不坐下,双手握着黛玉手腕。见她腕上仍是那对当年进京时林如海命人给她置办的白玉镯子,眼眉微挑,含笑道:“俺们老爷思念姑娘心切,又迟迟不见姑娘家书,来送节礼的小厮也说并没见着姑娘。”
李妈妈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老爷想着他在外为官,多年不曾拜见老太太,又逢水路上运来许多稀罕物事,特特嘱咐老奴送来,权当让老太太多个赏玩的,也是尽老爷一份孝心。”
说着挥手让同来的粗壮仆妇们搬进来好几大箱礼物。
李妈妈亲自分送,什么玛瑙手串、白玉如意自然是送贾母的。邢夫人看得眼热,等到自己接了一座纯金的小金佛,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王夫人见她的礼物和邢夫人一般无二,心底略有不快。
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竟有五六套完整的头面,按着身份、脾性分送李纨、凤姐和三春姐妹。
李纨守寡多年,不曾收过礼物,今日得此重礼,几乎不能自持。
凤姐是个眼界高的,不过真金白银到手,自是高兴,嘴儿跟摸了蜜似的连声感谢姑父。
三春姐妹更是受宠若惊,她们月钱才几何?全套见客头面——迎春和探春对视,不约而同向李妈妈行礼致谢。
只有惜春,小小年纪,不为炫目的首饰动心,从容自若。
却唯独少了宝钗的。
宝玉向来口快,忙道:“嬷嬷可是漏了宝姐姐的?”
李妈妈仿佛这才注意到薛姨妈并宝钗母女似的,忙一拍脑袋,“瞧我,竟没看见这样一位天仙也似的姑娘!”赶忙挥手又让人送上一副头面。虽然比三春姐妹的差些,也颇拿得出手。
宝钗还要拒绝,贾母开口道:“是你林妹妹家人心意,你且收着。”宝钗依言收下。
宝玉跟做了大事一般,又问:“嬷嬷给大家都有礼物,不知可有林妹妹的?”其实,这会儿宝玉还没收到礼物,他却全不记得自己,心里只有姐姐妹妹。
李妈妈笑道:“如何能少了俺们姑娘?便是宝二爷您那一份,老奴原以为您在外院,故而和琏二爷那份放到了一处,宝二爷您且莫怪。”
李妈妈这话另有深意,言外之意是宝玉年岁渐长,不该再在内院厮混。
“这有什么?倒是林妹妹的礼物是哪样?嬷嬷且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宝玉却浑然未觉追问道。
李妈妈低头看着黛玉手腕道:“姑娘真孝顺,想来这对玉镯还是您当初上京时老爷置办那对吧!老奴记着今年开春姑娘生辰,老爷特地命人用上好红玉打了一对玉镯,送来京城给姑娘做生辰礼,怎地不见姑娘戴上?”
黛玉闻言,摇了摇头,“什么红玉镯,我并不曾见过。”
“这便奇了,当时那对玉镯是老奴亲手放进盒子里,包好交给小厮的。上京送礼的小厮也是家生子,亲口回禀说寿礼送到了府上,还有府里回帖,断不会假。”李妈妈故作不解道。
贾母不着痕迹瞟了凤姐并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雷打不动,面不改色。凤姐暗暗低了头。
邢夫人冷哼一声,惹得贾母侧目,赶忙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