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这才松了眉头,却又想起适才她去寻鸳鸯却碰见宝钗从宝玉房里出来。她本想上前打招呼,却看见袭人追出来,站在走廊边儿和宝钗叙了好一会儿话,动作举止分明比待黛玉时亲近许多。
紫鹃又加上一层心思,夜不能寐,便在外间凉榻上凑合了一宿。
这一宿紫鹃辗转反侧,黛玉又何尝不是?
忆及前世结局,太过惨烈,重来一遭,她又如何舍得让对她疼爱有佳的外祖母再次老来遭逢大难,让宝玉到底意难平,让大观园的姐妹们个个风流云散,比不得落花干净!
再加上还魂之前所听红楼梦曲,一曲惊醒梦中人,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谶语,字字诛心。
上辈子哪怕过得再不好,她总得过祖母和宝玉的真心,众位姐妹更是从小到大一处的情分,让她眼睁睁看着结局到来,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重活一世,再遇着这些人便都是缘分。若她必定有恩要报,今生再不似前世,不以泪报,当将笑还。
平安喜乐,岁月静好,笑报也!
让这大观园里的花儿草儿石儿都得善终,不留遗恨,潇洒归天。
黛玉从来主意正,既已下定决心,便绝不更改。
正所谓:
黛玉定心意,挽大厦将倾。
绛珠作使者,护百花归位。
“可怜如今离前世父亲大限之日只剩年余光阴。欲保父亲周全,必得当机立断。”黛玉想着,心里渐渐有了全盘谋划。
……
次日天儿刚明,宝玉已早早穿戴整齐来看望黛玉。宝玉眼儿通红,眉头深锁,看去十分憔悴,想来黛玉昨日情形着实吓着了他。故而此刻人虽来到,又恐扰了黛玉休息,只敢在碧纱橱外踟蹰。
紫鹃见他影子都是焦灼的,忍不住过来给他请安。
宝玉忙忙拉住紫鹃低声询问。
屋里黛玉一夜无眠,全听进了耳里。
“既然来了,在外面窃窃私语作甚?”黛玉也不用人服侍,自己穿戴停当,这才开口。
宝玉如闻纶音,快步进屋,“妹妹可大好了?”
“我这身子,自来府上便是这样,哪日曾好过?”黛玉有气无力地说。
宝玉热脸贴冷灶,却不介意,只一味关切地问:“妹妹怎地这样说?是下人照顾不周吗?”
黛玉忙摆手,“你可别乱说。回头又该有人说林姑娘小性,难伺候。”
宝玉眼眶突然红了,他也听过几句闲言碎语,将黛玉和宝钗相比,可是――。“都是下人混说,我最清楚你断不是那样的人。”
黛玉见他急了,本来那句“到底不是自己家”便吞回肚里,放缓口气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远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换到京城,不习惯罢了。”
“你也听我说过,江南多雨水,最是滋养人。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今正是姑苏好时候。”黛玉一脸神往,似是已回故乡。
宝玉看她的模样看痴了,良久才拍手赞道:“那倒是,若非江南,也生不出林妹妹这样水做的人儿。”
黛玉斜睨他一眼,低眉叹息:“只不知我何时才能再返故乡?”
“合着林妹妹这是想家了?”鸳鸯引着尤氏并秦可卿进门。尤氏含笑打趣。
黛玉慌忙起身就要见礼,被尤氏按住。
“快别忙!昨日你俩那一遭,可把我们都吓够呛!原来只是林妹妹思家心切,一时魂游。”尤氏按着黛玉的手道。
“何为魂游?”宝玉忙问。
尤氏待要细说,秦可卿打断道:“不过思念过甚以致魂灵出窍,去到那所思的去处罢了。”
“人人皆可魂游?如此,岂不可梦中游遍名山大川,看尽世间繁华?”宝玉兴高采烈追问。
秦可卿无奈与尤氏对视。尤氏这才醒悟不该妄语,忘了宝玉是个痴人,以后日日说梦可还了得?
“不过嫂嫂一时玩笑话,你怎地当真?倒是你林妹妹,思家心切日渐消瘦,可该如何是好?”尤氏找补道。
黛玉想起父亲病体,愁容满面,捂住心口道:“不瞒嫂嫂,妹妹昨夜做了整宿的梦。梦里都是父亲身子不康健,十分思念女儿,想要女儿承欢膝下而不得。”说着竟似要落泪。
秦可卿忙上前安慰,“梦里都是反的。”
黛玉趁机抬头,细看秦可卿眉眼,倒不见病气。“只是不论真假,不能亲眼见到父亲身体康健,为人儿女,到底不能放心。”
“这原也是孝道。”尤氏附和。
宝玉听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插话道:“这有何难?我这便去回禀祖母,由我亲自送林妹妹回南,也顺道见识见识江南风光。”说着就往外冲。
第4章
却说宝玉听风就是雨,一溜烟跑去求贾母允他护送林妹妹回南。
黛玉阻之不及,和秦可卿相视苦笑。
尤氏婆媳自是先拜见过贾母才来看望黛玉,彼时刑、王二位夫人正在贾母房中讨论各家端午节礼事宜。尤氏不便凑趣,这才立时过来。
这会儿宝玉巴巴凑上去,贾母少不得来叫黛玉询问。尤氏拉着黛玉略略说些宽慰话语,起身就要回府。
“嫂嫂,前儿四妹妹来看我,提起敬舅舅生辰快到了。她正手抄《道德经》作为寿礼,可我见她太过上心,竟看着清减了许多!”黛玉多嘴道。
尤氏久不曾见惜春,自然不知她当下情形,面上不显,笑应道:“四妹妹至孝,却到底年纪小。也罢,我这个嫂嫂去劝着她点。”
“正是呢,四妹妹最听嫂嫂的话。”黛玉附和。
尤氏这才带着秦可卿转去李纨处。秦可卿离去前,回头冲黛玉感念微笑。
见尤氏婆媳离去,黛玉挥手叫来紫鹃,“前头不知已闹成什么样,咱且去瞧瞧。”
再说贾宝玉,噔噔噔跑到贾母房外,不待丫鬟打帘子就往里冲。还没开口,正听见王夫人道:“林姑爷今年照旧送了好些端午节礼,媳妇看着都是顶好的,且比往年还厚三分。想来,姑爷在任上颇为顺意。”
“那是自然。如海勋贵之家兼且探花出身,诗书传家,深得今上器重。些许时新物件,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到底是他孝顺。只可怜敏丫头无福。”贾母道。
王夫人听见贾母仍旧提起贾敏,便垂了眼。
邢夫人好容易逮着机会,插话道:“也是有黛玉在府里,姑爷为人父,怎能不时时惦记着?”
“正是这个理儿。祖母,您道为什么林妹妹这些年总是怯弱不盛,时有咳喘?”宝玉风也似冲进来,没头没脑道。
贾母揽过他,拿出帕子给他抿额头细汗。“怎地跑得这样急?仔细吹病了。你且说,你林妹妹为何病着?”
宝玉环顾一周,见众人都看着他,方言道:“我原便说,林妹妹这样天仙也似的,不是咱这地界养的出的。”
“不许说浑话。京城最是人杰地灵。”贾母阻止道。
宝玉不服,却也不敢顶撞,接道:“她原在姑苏长大,初来乍到,自然水土不服。兼且姑母过世不久,姑父孤身一人,她素来又是个孝顺且心思细腻的,日夜想着故乡人物风土,岂有不病的道理?”
王夫人听了这话,越发不高兴,难不成是她苛待了林黛玉,叫她日子不好过,故而天天想家?王夫人端起茶盏,低头饮茶,不发一语。
“你林妹妹确实孝顺。”贾母这两日也总是想到贾敏,不由黯然。
“且适才我去看望林妹妹,见她形容憔悴。细问之下,才知昨夜她做了一晚噩梦,都是梦见姑父身体不大好,想她回去看看呢!”宝玉又道。
贾母急问,“此话当真?”深怕是什么不祥的兆头。
在旁边侍立良久的凤姐赶忙解劝道:“无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况梦里的事都是反的,老太太万勿忧心!”
邢夫人也道:“正是呢!姑爷来信也只问老太太好,半点未提身体抱恙,想来定然无事。”邢夫人故意点出林海还有家书一事。王夫人淡淡扫她一眼,仍不言语。
“姑父来信了?可曾拿给林妹妹看过?”宝玉却偏偏注意到这句话。
凤姐瞥了王夫人一眼,见她仍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得圆场道:“书信并节礼同日到的,事情繁杂,一时尚不得空送予林妹妹。”
“那便由我送去。”宝玉就要拿信离开,忽然想起此来为何,慌忙又扑进贾母怀里道:“古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却还不曾见识过老家风光。既然林妹妹思家心切,不若祖母做主,让我护送林妹妹回家探亲如何?”
“不成!”王夫人厉声呵斥,“你小小人儿,出过几趟门?姑苏山高路远,路上万一有个好歹,你叫老太太和母亲等人怎么办?”
贾母也觉得宝玉乃痴人说梦,但是见王夫人当着她的面这般疾言厉色,想着昨日哭丧话语,心里有气,竟不做声。
宝玉万没想到素来温柔可亲的太太,突然这般暴怒,唬得不敢再开口。凤姐更不敢答言。邢夫人乐得看笑话。
一时,屋内静如死水。
“哟,林姑娘,您身子尚未痊愈,天儿还早,老太太叮嘱今日不用过来请安,怎么又来了?”鸳鸯在外高声道。
“我原无大碍,睡了这般久,身子都木了,走来给外祖母请安也是活动的意思。”黛玉说着进屋。
见屋里众人神色各异,王夫人尤其不悦,宝玉低头不敢看她,知道他定是碰了钉子,团团请安毕,在贾母身边坐下。
“可是二哥哥又说了什么胡话?”黛玉原不曾唤过宝玉哥哥,今日乍叫,宝玉先吃惊抬头。
凤姐掩唇笑道:“可不是。适才他好一通夸林妹妹神仙人物,又嚷着说要陪妹妹下江南玩耍,忒也自在呢!”
凤姐偷偷把归家换成了游玩。
黛玉敛眉,“二哥哥身娇肉贵又不曾出过门,哪里就能行那般远路?且我一心挂念父亲,若归家又哪里有闲情游山玩水。”
“林妹妹多虑了,正说呢,林姑父来信了,还派人送来好些端午节礼。只是贵府事忙,送礼的管事只见了太太,得知妹妹一切安好便回转了。”凤姐道。
“是吗?我竟半点不知!”黛玉满脸失望地望着贾母。
以前她也只是逢年过节得些礼物,并不曾见到家里来人。今年照旧,自不惊讶。只是当着贾母的面揭破,她还是要显露几分失望出来。
贾母终于开口,“是呢,我也是今日才知林侯府节礼早已送到。想来,我老婆子年岁大了,半点不济事呢!”林侯府三字咬音格外重。
王夫人忙起身行礼,“老太太言重了,实在是媳妇事忙,又见老太太近来精神不太好,擅自做主,请老太太责罚。”
“罢罢,好生生过节,说什么罚不罚。只是,这回儿慢待了姑爷家来人,今年的回礼要格外重些。”贾母摆摆手,转头对黛玉道:“你一片孝心,外祖母知道。只是你父亲事忙,不得回京述职。两地迢迢,你若有思亲之情,不妨多写几封家书,外祖母允你快马加鞭送去。”
“是。”黛玉应诺。
“昨夜睡得晚,我这会儿又有些乏了。你们且散了吧!凤丫头,把你林姑父的家书快快给你林妹妹送去,以解他们父女相思之苦。”贾母吩咐罢,扶着鸳鸯的手,回屋休息去了。
余下众人散去。
一场归家闹剧雷声大雨点小,悄没声息结束。
宝玉难为情,护送黛玉回房后不敢多留,转身离开。
不多时,平儿亲自将家书送来。破天荒还带来许多衣裳、首饰、金银并书籍等物。
原来这些都是林如海差人送予黛玉的。只是,往年不曾见过。
黛玉神色恹恹吩咐紫鹃收下,送走平儿,忙忙取信来观。
信封自然已经拆开。
展信先是长篇累牍问候贾母并府上众人,末了提及黛玉,话语寥寥,却也情深义重,看得黛玉泪盈于睫,几乎又要落泪。
只是黛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信里压根没提及父亲身体如何,近来可好。且看笔迹,竟不是父亲亲笔。
家书都由人带笔,难不成父亲已然大不好?
黛玉颓然坐倒。
紫鹃、雪雁纷纷围拢上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老爷有甚不好?”雪雁先问。
黛玉摇头,吩咐紫鹃磨墨,提笔便写回信。
如今府里来人已然回转,岂能不带回信便走?事有蹊跷,八成是有人借她之口回了信笺。只是,既然当着贾母的面递了信给她,她万万没有不亲笔回复的道理。
紫鹃在一旁伺候,见黛玉不过盏茶时分便写好一封家书,亲自吹干,装入信封,由她送去给贾母过目。
且说,贾母在众人走后,悄悄叫来赖嬷嬷说话。
“如今我这二儿媳妇心思越发大了,面上由凤丫头管家,事无大小哪个不是她说了算?现在竟连林府来人都不许我见了。若不是我今日问起端午节礼的事,她怕是准备昧下不提。”贾母忿忿道。
赖嬷嬷低声道:“二太太家境本不错,但是到底不识字,和老太太当年没法比,眼皮子浅些原也平常。”
“哼,别当我不知她什么主意!只是,元春并宝玉以后前途都还少不得如海帮衬。巡盐御史,她以为和九省统制是一样的?”贾母仍旧气愤难平。
赖嬷嬷躬身,“自然是老太太见识深远。”
这边厢,鸳鸯捧了黛玉家书进来。贾母看不清,唤来李纨念与她听。
信上,黛玉先是问父亲安,言辞恳切,千叮咛万嘱咐林海注意身体,切不可过于操劳。
“案牍劳形最是伤身,父亲向来体弱更应珍重。时时请名医诊视,饮食尤需注意,清淡顺口为佳。且需勤为锻炼。女儿尤记幼时父亲骑射风采,锦帽貂裘挽弯弓射日,着实意气……日常应防微杜渐,小疼小痛万万不可轻视之。女儿不在膝前,父亲更应珍重。”
后面,更是大书特书盛赞外祖母并舅舅、舅母们如何疼爱于她,兄弟姐妹怎样和乐幸福,让林海不用担心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