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读罢,眼角暗暗挂了泪,真心赞道:“林妹妹孝感动天,林姑父定会身体康健,万事顺心。”
贾母也忍不住抹眼泪,不愧是她的亲外孙女,样貌品行无不是第一等。
“就这般封好,着人快马加鞭送与林老爷。”贾母示下,自然有人去操办。
是夜,清风慢吹。宝玉屋里已熄了灯,四下寂无人声,黛玉悄悄披衣坐起。紫鹃和雪雁擎烛,黛玉伏在案头,默默书写另一份家书。
恐怕烛影现于屋外,紫鹃和雪雁撑着被子遮住橱门。
月升星移,黛玉笔下不停。从来,她写家书都是报喜不报忧,写的多了,自然下笔如飞;如今要说实话,却百般斟酌,才思枯竭,难以形容起来。
思及前世种种,不免又泪落香腮,滴到纸上,斑斑点点,晕开墨迹,越发触目惊心。
转念一想,又觉可笑可叹。她虽已立定心意,笑挽大厦,然忆及曾经与父母亲相处的欢乐时光,对比在贾家的辛酸过往,还是不免珠泪点点。
厚厚五六页纸,黛玉用簪花小楷密密述尽寄人篱下吃穿用度全仰赖旁人的悲苦辛酸,下人如何冷言冷语含酸讥刺并自己怎样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更明言思念父亲过甚以致日日垂泪,夜不能寐……桩桩件件,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好不容易,黛玉写完家书,用蜜蜡封好,递与紫鹃。
紫鹃接过,在点心盒里藏好,主仆姐妹三人无言互望。
既而天明,紫鹃早早收拾停当,挟着点心盒出门。
刚出门就碰见了守在走廊的袭人。“呀,紫鹃姐姐这么早是要去哪里?”袭人笑问。
“你也知道,我嫂子近来害喜严重,喜食酸的。姑娘心疼我,特特把林老爷送来的几样点心并一盒盐津梅子赏了我,让我送回家去。”紫鹃边说边开了食盒,拈起一颗梅子要喂给袭人吃。
袭人抬头扫了一眼盒子,见里面果然是各式点心,笑眯眯吃了一颗,目送紫鹃离开。
紫鹃一路专挑人多的地方走,逢人就夸黛玉仁厚,家里送了端午节礼就赏了她好多东西还许她送回家孝顺爹娘老子。夸的众人都以为紫鹃是来给黛玉卖好的,便不再多想。
一路从从角门出去,转入后巷,七拐八绕,紫鹃回到老娘院中。
她哥哥在外办差,嫂子独自在家养胎。紫鹃进门,看望过嫂子后,抽出食盒底层的书信,如此这般嘱咐。临行前,更是给嫂子怀里硬塞了两块银元宝。
她嫂子得了好处,自然千恩万谢。待她哥哥归家,一五一十转述。
是夜,便有一队客商带着黛玉书信沿河南下。
第5章
却说这日林如海下衙归家,路上家家户户门前都备上了艾草。林如海满心疑惑,端午节眼瞅就到了,怎地他送到岳家的家书还没有回音,刚一进门就叫来管家林福询问。
林福忙答:“赶巧了,太太娘家派来送节礼的人刚到,正在耳房用茶。”
林如海顾不上换衣裳,急忙见了来人。
来人却不是什么正经管事,不过平素一个往来采买的小管事,名唤赖顺。林如海问话,他十句倒有八句答不上来,只一味说府上主子都好,林黛玉更是身强体健。
林如海便不再多问,只拿了家书来看。却不是林黛玉亲笔,乃贾政所书,介绍了两府各人情况后,大段话说什么他府上门客如何如何,看去颇不着四六。只在末尾提到黛玉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林如海略有不悦,但见今年贾府送回的节礼反比往年都丰厚些,虽然日子迟了,但是到底路远迢迢,兴许是有意外耽搁。只要黛玉无事,他便安心。暂把不悦搁下,命林福亲自招待赖顺,还赏了他好些银钱。
如此,到了端午正日子,林如海早早归家,刚进门,林福忙忙迎出来。
“回老爷话,荣国公府老太君亲自命人快马加鞭送了姑娘家书回来,如今人正等在花厅呢!”
“哦?”林如海疑惑,玉儿家书怎地不随节礼一同回来,还巴巴使人再送一回,深恐黛玉有何意外,径入花厅。
这回儿贾母派来之人乃林之孝的亲侄子林淼,最是妥帖负责。
林如海顾不上听他问候,接过书信便看。确实是黛玉亲笔,字里行间都是思亲之情,至情至孝。林如海近来本觉身子大不如前,心怀隐忧,故而格外想念黛玉。又见黛玉言辞,果然父女连心,越发情难自禁。
直至看到黛玉言及外祖母等人如何宠爱于她,久悬的心彻底放下。
林淼因此得了大赏。
只是,不曾想,第二日,林淼前脚离开,后脚一队商户找上门来,言明有御史千金的一封家书代为转交。
起初,林福不信,要将人轰走。那丝绸贩子拿出一个银锭子为证。
林福接过一看,可不正是府里专门送去京里特特给黛玉准备的打赏下人的银锭子嘛!
只因黛玉幼时嫌弃金银有铜臭味,林如海专门命人在给黛玉的银锞子、银锭上都浅浅刻一株无心竹。
林福知道事情属实,急忙问清根由并赶到衙里禀报给林如海。
“什么?又有一封家书?”十日内,林如海都收到了荣国府送来的三封家书,叫他怎能不一疑窦丛生?
林如海将信举到半空细细查看,信封虽没署名,但是封口的蜜蜡上镌有一圈万字不到头图纹,是黛玉祈福的习惯。
林如海再不迟疑,展信细阅。
哪知不过片刻,林如海已忍不住破口大骂:“蝼蚁敢尔!”林如海展信,入眼尽是斑驳泪痕,心先一紧。又见黛玉细说从头,将入府后遭遇尽皆告知,不由俊面披霜。
待看到林黛玉自嘲吃喝用度全仰仗贾家,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甚至被下人嘲笑小气比不过皇商家薛姑娘时,林如海痛骂出口,气得几乎掀了案牍。
林福打小伺候林如海,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又深知林如海近来气虚体弱公务繁忙伤了元气,生怕他气出个好歹,赶忙从后抱住他,苦劝:“老爷息怒,息怒,身子要紧!”
良久,林如海才冷静下来,将信看完。末尾,黛玉提到她不久前大梦一场,梦见父亲缠绵病榻,无人照料,明年秋里便抛下了她,驾鹤西去。徒留她自己,身如浮萍,孤苦无依,最终客死异乡,只有一副薄棺归葬。
看到后来,林如海只剩满心凄苦,颓然坐倒,颤抖不能言。
虽知信上所书均是黛玉的梦魇,但是细一思量,以他现下情形,是否能熬到明年秋里尚未可知。倘若他当真就此离去,以荣国府今时今日的做派,又怎会好生对待他的宝贝玉儿?
想到此处,林如海再不迟疑,立即吩咐林福请来他的乳母李妈妈,命她上京看望黛玉,切切嘱咐若情势不对,可不顾及荣国府脸面,速速将黛玉接回家来。
且不提乳母如何弃舟换马,日夜兼程上京接黛玉归家。单表林如海这日正在家里边养病边处理公务,忽有下人回报说,有客到。
林如海命请进来,却原来是甄应嘉来了。
“友忠,今日你来,倒是稀客。”林如海直言。
甄应嘉表字友忠,闻言笑答:“我听闻你告了假,在家养病。想着你我兄弟已有年余未见,特来探望。”
甄家和贾家素来亲厚,同气连枝。贾敏和林如海赴姑苏任后,两家来往更是密切。只是如今,甄应嘉亦公事繁忙,彼此间已有年余不曾亲自登门。
今日甄应嘉忽然来访,林如海颇觉有异。
两人分宾主落座,闲话家常后,甄应嘉主动说起贾雨村事。
原来自从贾雨村出任金陵知府,得了门子提点“护官符”之后,一窍通百窍皆通,在为官之道上越发精进。利用薛蟠杀人夺妻一案,明目张胆卖好于贾史王薛四家并顺利攀上王子腾这条高枝,如今俨然已是王子腾手下一员干将。现今的金陵地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贾雨村说了算,直如土皇帝一般。
若单单如此,也还罢了。贾雨村胃口大得怕人,搜刮起民脂民膏来,恨不得挖地三尺,茹毛饮血,不留毫发。且不论贫贱富贵、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一概下手,简直雁过拔毛,说他贪、狠、馋,胜于饕餮都不过分。
林如海越听这话越觉不对,这贾雨村是由他引荐给贾政的,如今投靠王子腾也属正常。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别提在富得流油的金陵。贾雨村承受不住诱惑,贪财弄权,也在人情之内。
但是似他这般横征暴敛,甚至刑逼士绅,连金陵地头蛇甄应嘉都得罪上了,绝非单纯贪污成性。如此孤注一掷,所图必大,保不齐是在皇位上。
夺嫡这滩浑水,别说他是今上心腹,就算他是皇子岳家也断不会去趟。而甄应嘉今日巴巴跑来告诉自己这些,不知所图又是为何?林如海暗忖。
甄应嘉说完,见林如海只眼珠略转了几转,便端起茶盏,作势撩茶沫,干吹气却也不喝,便知这位好友在等自己的下文,索性大方坦承来意。
他甄应嘉如今虽然圣宠不在,只能在清水衙门捞个虚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甄家素来和贾家关系非比寻常,贾家和王家彼此有亲,王家也算金陵望族,相较来说,甄家与王家总是亲近过贾雨村。
现今,贾雨村却不顾及他甄应嘉的身份、脸面盘剥到了甄家头上。撇除那些节礼并日常迎来送往,甄家每年打点给王子腾的银钱已是不少,如今再这般强征硬敛,甄应嘉不只是吃不消了,更是被生生憋出了几分气性。
王家也不过仗着王子腾得势,涨了几分脸面,就这等目中无人。难不成他王子腾当我甄应嘉是发面馒头,随他拿捏?
甄应嘉越想越气不过,便亲自登好友林如海家门,告他贾雨村、王子腾一状。
林如海听罢端详,低头沉吟不语。他素知贾敏二哥贾政有几分伪文人呆气,略显迂腐,不通庶务,也不擅打理人情世故。但他这个远亲王子腾可是个极有手腕之人,凭借一己之力混成一品大员,还屡犯官场大忌,多次改换门庭,依然屹立不倒,手段自是非凡。总不至于如此识人不清,错信贾雨村至此。
果然责人容易罪己难,林如海却没想到,最初是他举荐的贾雨村,还聘请贾雨村当林黛玉的先生。要说谁识人不清,他林如海首当其冲。
只是这也怪不得他,贾雨村毕竟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他那个进士是实打实自己考出来的。且林如海聘请贾雨村为西席时,贾雨村是个被罢了官的进士。当过官的进士纡尊降贵给一个四岁的女娃娃当先生,却是委屈了他的。贾雨村投靠林如海时,当真是个不得志的才子,这点林如海本没看错。
只是林如海生来不是个野心大的人,于官场一途,看得比贾雨村、王子腾之流,开明得多,也深远得多。便不能理解那二人一朝得志便欲手眼通天、青云直上的鸿鹄之志。
不能理解,却不代表不懂。
他和贾雨村的关系本没想过瞒人,有心之人一打听便知,如此想撇开,便没有那般容易。
盐政肥缺,却也扎眼招妒,所幸林如海深知此理,早已有退位让贤之意。加之贾敏早丧,他膝下只有黛玉一个幼女,俨然“绝户”之门,说他有意夺嫡叛主,谁也不会相信。
也是因此,皇上才更放心让他长年累月的当这个巡盐御史。
他更是早早做好了准备,将黛玉送往京城,原就是打算借“一门两国公”这棵大树庇佑黛玉,让她依靠外祖母、舅舅、舅母们谋得一个好姻缘。哪怕有一天他突遭不测,撒手西去,黛玉也能有个好归宿。
可如今看来,贾母年老,贾政迂腐,王夫人心窄,终护不得黛玉周全。
想必还是得靠他,强撑起这把老骨头,不说看着黛玉嫁人,总要帮她订下一户好人家再做那归天事。
林如海心念电转,将身前身后的事情想了个遍,在甄应嘉看来,却不过盏茶工夫。
林如海计议已定,起身,对甄应嘉含笑一揖,说道:“有劳友忠实言相告,如海铭记于心。至于后事,友忠且待佳音。”
林如海得甄应嘉提醒,激发病中一点锐气,决意延寿数。
为表感谢之情,林如海略略放出风声,敲打了得意忘形的贾雨村,还上书皇帝,替甄应嘉美言,帮他升官并谋了个实缺。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第6章
话说林如海乳母李妈妈自打得了如海命令,便带着几个得力下属,一行人加紧赶路,星夜兼程,比身负采买重任的林淼早了许多时候入京。
李妈妈做事滴水不漏,先打发小厮去荣国府禀报,谎称林如海迟迟不见黛玉家书返回,又兼身体抱恙,甚为悬心,辗转难安,特命乳母上京探视贾府众人并林黛玉,两日后便到。
这边厢,李妈妈自去城中先寻了一处客栈安顿下来,再换了身儿华丽衣装,厚厚扑过一层粉,招摇过市往宁荣街而来。
且说,宁荣街上也是人来人往,只无人敢往荣国府门前瞎凑。荣国府守门小厮们见闲来无事,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磕牙。
李妈妈带着老管事林旺并一个粗壮仆妇一步三晃走过来。“劳您驾动问一下。”李妈妈未语先笑,身后林旺已然上前挨个往小厮手里塞了足足一两重的银子。
财帛动人心,本来眼高于顶的荣国府小厮们看见李妈妈穿得彩绣辉煌,越发不敢轻视,纷纷打着揖上前问候。
“这位妈妈,您有话但请直说。凡是咱们知道的,必直言相告。”
李妈妈缓缓接道:“咱家老爷是外放官员,如今要回京任职,思量着购买一处像样的宅院并置办些得力的下人。我看着贵府后边儿几条街有处大宅闲置着。且这宅子主人也姓林,正好与我家老爷同宗。我斗胆看着那宅子甚好,可遍寻不见那家主人。听闻那宅子主人和贵府有着姻亲,寻摸着来此探寻探寻。”
为首一个小厮抢着道:“您还真来对地方了。那宅院原来是林侯府上的,正是我家姑奶奶的旧宅院。我家姑爷如今升任巡盐御史,长年待在姑苏,京城的老宅就闲了下来,只有几个老仆人负责打扫看护,原没人住。但是,他这宅子如今近八成是不卖的,过个两三年您倒可以考虑考虑。”
“这话怎么说来着?”李妈妈诧异询问。不等那小厮张口,已挥手示意林旺又递了一锭银子过去。
果然,那小厮痛快回答:“不瞒您说,这林府上的姑娘现今正在俺们府里住着,俺们姑奶奶前些年没了,偌大一个林府就剩了这独一位的姑娘。”那小厮说着,压低声音,凑近李妈妈耳边补充道:“而且我们听说南边这位御史老爷身子也不大好,怕是就要——”
剩下的话小厮没敢说完,但意思却已十分明显。李妈妈听着,忍不住气得眼皮直抽——这就是荣国府教养出来的好下人,当着外人径直议论主子不说,还敢排喧主人家命不久矣!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林家已是绝户之门,只等林老爷没了,那宅院就归了他们贾府。那时卖或不卖,便由他们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