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系林妹妹[红楼]——芳年
时间:2019-08-31 08:29:33

  黛玉又是一通好哭,伤心情状并不似往日小儿女赌气,唬得贾母止了泪,只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
  被王夫人拉着守在床边的宝玉,脖子伸得老早,叠声唤着“林妹妹、林妹妹”,奈何,黛玉就是不理他。
  他虽急迫,幸而,李大夫又来看过,言明黛玉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休息,切不可再动肝火。
  明月高悬,众人折腾了这些时候,都十分乏累。贾母挥退众人,特特叮嘱宝玉不许再来搅扰,亲自喂黛玉用了饭食后方才离开。
  转眼人去屋空。紫鹃以为黛玉睡着,要来帮她把帘子放下,却见黛玉痴呆呆望着床顶,神色莫名,不知在思量什么。
  紫鹃怕她思虑过重,刚想开口劝慰,黛玉却忽然抓住她的双手,用凄婉至极的语声道:“紫鹃,是我对不住你!”
  紫鹃骇了一跳,抬眼对上黛玉明眸,却发现黛玉的眼神虽锁在她身上,但却似乎看透了她,透过她在看别人。
  “姑娘,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李大夫并没走远,奴婢去把他追回来。”紫鹃拔腿便要去追。
  哪知平日风稍大些便似会被吹散的黛玉,今日力气大得出奇,紫鹃被她握住双手一时竟挣脱不开。
  “姑娘?”紫鹃回头诧异望着黛玉,眼里都是惊疑不定――眼前之人虽然模样语声都还是林姑娘,可是她总觉着内里似有不同。
  却说黛玉,内里确实已然不同。
  她重生了。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黛玉脑中还是浑浑噩噩响着这句话。
  前世?如今看来应是前世了。黛玉恍如大梦一场,种种前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乱转。
  前世她母丧后寄住荣国府,不上几年,父亲便也病故,从此彻底成了失祜幼女,无凭无依,全仗祖母关爱得已苟延残喘。
  哪知,富贵到头转瞬皆空,偌大荣国府眨眼间三春过去,内囊越空,抄检事起,迎春匆忙出嫁,不过一年,竟不堪折辱亡故了。接着便是元春并贾母。
  自打看见贾母亡故,黛玉立即咳血晕倒。久病之身,挣扎着参加完贾母的丧事,便一病不起。
  却也无人延医问药,只宝玉来看望过两三回。紫鹃急得没法,请宝玉去找大夫,堂堂宝二爷竟张罗不成。无奈紫鹃请来自家哥哥找了外间大夫。黛玉却不肯给大夫看诊,病情一拖再拖。
  彼时,正是隆冬腊月。
  黛玉独居在凄冷的潇湘馆,四壁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一来防贼,二来屋里连炭盆都没有,实在冷得瘆人。
  近来,府中多惨事。黛玉的泪水却似流干了,贾母头七过后,已许久不见她哭。
  这天儿,鹅毛大雪席卷而下,雪霰子打在脸上,人都睁不开眼。园子里难得见到两三个丫鬟婆子也都是形色匆匆,或有一二人闲着也是聚在一处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内囊空、何时尽的话。
  紫鹃低着头,将一碗精米粥裹在怀里,一路疾行奔回潇湘馆。
  这碗精米粥是她在外顶风冒雪四处奔走勉强张罗来的,只祈求黛玉能多少用些。
  谁能想到,曾经显赫一时龙肝凤髓尝遍的荣国府如今竟难寻来一碗精米粥!
  贾母去后,贾赦、贾政和贾琏、凤姐接连下了狱,抄家灭族近在眼前。
  只有宝玉蒙北静王搭救,又因探春替嫁有功,侥幸得脱牢狱。但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仆从都镇压不住,更别提看顾黛玉了。
  紫鹃想着,脚步已迈进屋内。从怀里捧出温热的粥碗,正要服侍黛玉进食。
  却见黛玉面色潮红,裹在好几重被子里却仍连声叫冷。
  紫鹃便知不好,抬手一摸,黛玉额头滚烫,显已高烧多时。
  “雪雁,雪雁……”紫鹃忙唤,却寻不见雪雁踪迹。
  无奈,放下粥碗,披上风兜,又一头扎进大雪里去。
  却不知,从此主仆陌路。
  原来,那日一大早,紫鹃出去寻饭食,雪雁发现黛玉高烧,赶忙到二门外找自家妈妈,托请大夫。两下里这便错过了。
  等到紫鹃去前头寻宝玉时,却遇见一个喝醉酒的恶奴,将她拉进屋里糟蹋了。
  这恶奴原是赖大家仆,如今见贾府败落,便欺负到头上来了。偏偏,宝玉等人还要仰仗赖尚荣接济,隐忍不敢言。紫鹃不堪虐待,不出半月便投缳自尽。
  以至于,林黛玉油尽灯枯之时,都不得见她。
  到底,黛玉流尽了泪,在年节前故去了。宝玉哭得生死不知,可是回天乏术。
  最后,因着黛玉乃未嫁女,由史湘云等人凑了银钱,由雪雁并老乳母扶灵回乡。
  风雪凄迷,一老一小扶着薄棺前行,天地一片白茫。
  可怜黛玉魂灵离体,遥遥坠在雪雁并乳母之后,有心安慰她二人几句,却只觉得魂魄荡悠悠,耳中仙乐齐奏,如有呼唤,一晃神间,人已转至仙林琼苑。
  前面幽幽有喜乐来迎,黛玉却惦记着下界,驻足不前,垂眸下视,看着红尘景象,迟迟不肯离开。引路仙人不敢打扰绛珠仙子,归队秩序一时大乱。
  无奈警幻前来唤道:“痴儿痴儿,红尘往事何堪回首?旧恩已了,凡心不断。也罢,且让你听一曲《红楼梦》,了了你的木石前盟。”
  黛玉鬼使神差便跟着那警幻仙姑兜兜转转,入了太虚幻境,再进孽海情天,看见宫门口的对联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黛玉暗忖,正是风月债难偿,思及宝玉与自身,不由芳心寸断,脚下却也不停。转眼进入二层门内,路过“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警幻仙姑在“薄命司”殿前停下,招手唤黛玉进去。
  入得门来,黛玉一眼便见那边厨上封条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不待警幻答话,先按耐不住好奇心,翻开正册,细细品读。
  方读到第一页,“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不由喃喃“玉带林中挂”,恍惚间甚为悲戚,泪珠儿竟呼噜噜滚下。却一边流泪一边一页页翻下,翻到最后,已然泪流满面,两眼如桃。
  警幻仙姑知她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天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黛玉道:“且随我去游顽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黛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房。一时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见黛玉,众仙子都喜滋滋拥上前来,连声感慨道:“可把妹妹你盼来了,这次可再不许走,再不要去那凡间腌臜地。”说毕,拥着黛玉进入内室,唤小鬟捧上茶来。
  黛玉似梦似醒,觉得和自己说话的仙姑彷佛十分亲近,却又不知来着何人,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
  众仙姑纷纷取笑黛玉好个记性,由坐在黛玉左侧、最是爱笑的痴梦仙姑指着自己的鼻尖介绍道:“我喽,便是痴梦,她是钟情,”纤纤玉指点向一名娇俏仙姑,指头一折,指向黛玉右边一位丰腴天仙道,“这是‘引愁金女’,她便是‘度恨菩提’。”各道名号不一。
  少刻便有小鬟布上酒肴杯馔。四仙姑更是频频劝黛玉饮酒,拉着黛玉详叙离情。黛玉却仍如坠五里雾中,云深不知处,正自迷糊间,又有十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
  警幻因道:“你们这妹妹痴着呢!她还不愿从那凡尘俗世中脱身,竟是不愿离魂呢!也罢,此番,你们再演一遍‘红楼梦'十二支给她听。”
  舞女们应诺,轻敲檀板,款按银筝,缓缓唱道:“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打住,解释了一通,回头命小鬟取了词曲原稿“红楼梦”来,递与黛玉。
  黛玉揭起,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第二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第三支枉凝眉〕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黛玉听了此曲,触得伤心处,不禁销魂醉魄,暗觉这世外仙姝寂寞林岂不便是自己?脑中轰轰嗡嗡,想着先前自己际遇,有些东西呼之欲出。
  曲子仍在继续,黛玉只得收敛心神,凝神静听。
  眨眼便到〔第十四支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黛玉口中念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头栽倒,直坠下情天孽海。
  这便是方才黛玉返魂情形。
  “姑娘,姑娘……”紫鹃焦急呼唤黛玉。只因黛玉先还是痴望着她,忽而深思不属,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又哭又笑,神色突变,进而口中喏喏,再次念起“白茫茫”之语,急得紫鹃语调都带上了哭音。
  “姑娘哪里不舒服,定要说出来,如今这样子奴婢们看着害怕!”紫鹃素来稳重,头一回当着黛玉的面说出这种话。
  黛玉听她话音,再看这满室春光桃红柳绿,哪里是前世大厦倾颓风雪薄棺客死异乡的那般惨象?
  红尘种种,风月情债,灌溉之恩,还泪之誓……前世蹁跹而过,今生近在眼前。
  诸般过往,电光火石般在黛玉脑中滑过。黛玉拉着紫鹃在床头坐下,细细凝望她的面庞,良久才从冰天雪地凄风苦雨的沉痛里彻底回神,喃喃自语道:“你们如何是我的奴婢?黛玉此生得姐姐和雪雁这般相待,足矣!”说着起身,要给紫鹃和雪雁行大礼。
  早被紫鹃叫到一旁的雪雁也骇住了。“这是怎么话说?姑娘没得辱没自个儿――”雪雁赶忙闪到一边。
  紫鹃也是横抱住黛玉,万不肯受。
  “也罢,也罢,前世我无能,连累你们跟着受尽了苦楚,今生,无论我如何也要护你们周全。”黛玉斩钉截铁道。
  紫鹃、雪雁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惊惧――怎地前世今生起来?难道仍有邪祟未除?
  紫鹃不放心,暗暗给雪雁使个眼色,借机溜出门去。
 
 
第3章 
  黛玉见紫鹃慌忙离开,忽然醒悟她举止怪异,怕是引起了紫鹃猜疑。
  重生一事太过蹊跷,怪力乱神最是忌讳。她一时情动在自家人面前显露行迹还则罢了,万不可再让旁人知晓,赶忙收敛神色。
  黛玉抬头,见雪雁怯生生望着她,不由展颜,打开枕畔食盒,挑了雪雁素日最爱吃的小点心逗她。
  “怎么这般看着我?我不过生了回气,大梦一场,如今醒了发些呓语。紫鹃爱操心,你孩子家家的,跟着瞎想什么!”黛玉春葱玉指戳在雪雁脑门,顺手将果脯送进她嘴里。
  黛玉虽比雪雁还小好几岁,到底重活一遭,心境大有不同,不觉便带了出来。只是雪雁到底孩子气,不曾察觉,见黛玉照常与她调笑,又得了心爱吃食,放下心来,乖乖在床头坐定。
  “雪雁,瞧我病糊涂了,你我离家几年了来着?”黛玉垂眸,不着痕迹地问。
  雪雁捂嘴偷笑,“姑娘当真迷糊了!我道姑娘怎么说胡话?原来是想家了。咱们冬天进的京,到现在也已两年多。”
  “两年多吗?”黛玉心念电转。她刚醒转,并不清楚如今是什么时候。单见雪雁形容仍未脱稚气,自己尚住在碧纱橱内,未搬进大观园里,忖度父亲定然尚在,此时得了雪雁肯定答复,先松了口气。
  “适才我醒来,见着宝姐姐也在,不知她的病……”黛玉试探道。
  雪雁见黛玉难得有兴致,见她起了头,主动接道:“要不是周姐姐送宫花的时候多了句嘴,大家哪里知道宝姑娘的病儿那么稀罕?下人们都在传说那冷香丸别提寻得,平常人家就是听都没听过。这病也多亏是发在金玉堆成的宝姑娘身上。如今开了春,宝姑娘气色看着甚好。倒是姑娘你,日日吃着人参养荣丸,只是不见好――”
  黛玉打断她道:“你也知道那冷香丸不是寻常物品,两下岂能放在一处比较?你呀,不过两年多工夫,怎地也学着府里那些下人乱嚼舌!”
  雪雁还小,确实是常听旁人说起,一时说顺了嘴,忙吐吐舌头。
  黛玉小惩大诫,暂且放下这事,看着枕畔食盒里几样格外别致的点心,问道:“这些点心?”
  “自然是宝二爷巴巴给姑娘您留的呀!都说江南点心别致,可我看这宫里出来的点心更不一般。单单这碧玉玲珑糕――”雪雁说着,眼睛又胶在了食盒最上层的点心格里。这里放着的正是前不久宝玉生辰那日,元春托人从宫里送出来的碧玉玲珑糕。
  “这糕色泽清亮,看着跟玉做的似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雪雁馋的又要流口水。
  黛玉忍笑,将糕点推给雪雁,又问:“宝玉可在家学读书呢?”
  “自然在的。近来更是和东府蓉大奶奶家兄弟同出同进,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雪雁吃得畅快,回话更是顺溜。
  这样算来,离宝玉闹学堂日子不远了。东府蓉大奶奶和父亲几乎同时没了。她记得就是今年秋里,秦可卿身子便不大好。而父亲自打母亲离世后日夜思念,心力交瘁。盐政公务繁忙父亲又无人照料,想来如今已然缠绵病榻只是自己远在京城不曾知晓。
  想着想着,黛玉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却听外面遥遥传来脚步声。八成是紫鹃回来了。黛玉心思沉重,恐怕被紫鹃看出端倪,就势躺下,扯过被子,闷闷道:“许是药劲上来了,我这会子甚是困倦,你吃罢点心也快去休息吧!”
  雪雁不知事,喜滋滋应诺,帮黛玉放下床帘,抹着嘴上糖粉跑开。
  果然是紫鹃回来,一眼瞅见黛玉的床帘已经放下,而雪雁手里还拿着两块碧玉玲珑糕,忙将雪雁扯到一旁询问:“姑娘如何了?可还说胡话?”
  雪雁含笑应答,“紫鹃姐姐多心了,姑娘不过想家了,这会子困了,已然休息。姐姐也去歇着吧!”
  “当真无事?”紫鹃不放心,再三确认。
  雪雁晃晃手里糕点说,“姑娘要是有事,哪里还会有闲心赏我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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