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系林妹妹[红楼]——芳年
时间:2019-08-31 08:29:33

  贴既书罢,永玙不顾天上电闪雷鸣,眼见暴雨将至,两手高举起自个儿墨宝,任凭适才纵情掷笔时,墨水淋漓染了他一手一身,状若癫狂,大声疾呼道:“痛快!痛快!我之肚痛不堪,非冷哉!非冷哉!实快意难尽,豪情、欲破腹而出!痛!痛!痛!痛煞我哉!”
  …………………
  好一会儿,雷鸣电闪才止,大雨终于未至。
  四散趋避人群再度归座,只仍无人言语。
  明蕙埋头坐在最后,脑袋低垂,几乎埋入桌下。适才黛玉一场剑舞,她最先看入了迷。一忽儿当自己是百战将军,一忽儿又变成草丛间被打尾巴的细蛇,一忽儿化作嚎哭弱女,一忽儿转为慈目飞仙,一忽儿天上一忽儿地下,转眼成败,早失了本心。待雷鸣来时,她竟不顾仪态,直接钻进饭桌底下,霓裳带泥,粉面尽灰。
  岂止是输,简直一败涂地,从此再不敢在人前起舞。
  “出神入化!出神入化!原来这才是剑舞!感应天地,有鬼哭神嚎之力!”却是皇后娘娘最先回身,忍不住站起身,拍掌大赞道。
  “皇后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雕虫小技,反倒在圣人面前卖弄,只求不污了圣目。且夏日雷雨多发,不过巧合罢了。”黛玉自谦答道。
  “非也非也!”皇后娘娘固执摇头道:“若是普通雷雨,如何能惊动陛下、本宫并文武百官?实在是玉儿你之剑舞,因时随份,感应天地,正合四时万物之理,方有此异象。陛下可觉然否?”
  皇帝被皇后娘娘点名追问,至此方彻底回神,亦点头赞道:“不错。林海之女此剑舞确实不坠公孙大娘之名声。先人风采只可追忆,但是依朕看来,此女之剑舞,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女子,胸中便有此丘壑,男儿该当汗颜。”
  至此胜败一目了然,比舞结局已有定论。
  众人却还心有所感,又聆圣训,纷纷停杯投箸不能食。只有林如海并应妙阳还好些,毕竟曾经见过,尚能把持。
  应妙阳见黛玉一场舞下来,也是香汗淋漓,忙掏出手帕与她擦拭。迎春这才醒悟,也在旁帮忙。
  只有呆子永玙,愣愣望着黛玉,似乎还在脑中回味适才伊人月下垂眸,口宣佛号之形容。
  “咳咳,林姑娘之剑舞确实可称绝技。不过——”杜寒清不知怎地,又站起身来,轻咳两声,故意拖长了语调,起了话头道。
  只是,众人都还在回味,一时竟无人接茬。
  杜寒清四望了望,知道今日如果她不能在此刻扳回一城,那今年百花宴之魁首必然花落林家。
  那剑舞再好,也不过奇淫巧技,哪里比得上腹有诗书,气自华?
  杜寒青自诩学富五车,不让男儿,虽亲耳听见黛玉讲解战策,却因自己不纯熟,便认旁人也是纸上谈兵,并不放在心上,一味以为琴棋书画并不包括舞艺。
  她在舞蹈上输了,便要在书画学识上赢回来。恰好,永玙适才感应黛玉剑舞,一气呵成草书了一幅草圣张旭的《肚痛帖》。她便以此为由头,与永玙论一论诗书。
  “不过,我观世子爷适才草书之张癫《肚痛贴》,传神会意,亦可称有‘神虬出霄汉,夏云出嵩华’之气势。”杜寒清高声道。
  “张旭便是张旭,非要多卖弄一把唤之张癫,难道在座之人又不知道草圣外号的吗?”哪知杜寒清语声刚落,竟有人应声讥讽道。
  却是霍琼。
  她冷眼旁观多时,本就对杜寒清自矜自傲模样颇看不惯,又逢她也擅舞,皇宫大门前那套鞭法便是从舞蹈中化来。此遭目睹黛玉剑舞,心有感应,触景生情,于自身舞道也有进益,忍不住便在脑中与黛玉切磋起来。
  霍琼脑海内,两名妙龄少女正或歌或舞,跳得痛快,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时,忽然被杜寒清话语打断,哪能不气?又听她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处处卖弄她那丁点学问,更是眼睛黏在永玙身上,情不自禁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你!”杜寒清还从没被人这般掉过面子,粉面披霜,脱口就要斥责,却到底顾及场上士子众多,不可坏了自个儿孤高出尘的气度,咬牙憋回,一扭头道:“我不与你个莽夫说话。”
  却是讽刺霍琼不爱红妆爱武装。
  林如海坐在席上,眼见恩师挚爱的孙女要和自家宝贝闺女对上,眼珠一转,拊掌笑道:“今日七夕佳节,微臣府上小女斗胆献舞一曲,彩衣娱亲,正是抛砖引玉。闺阁英雄多也,无途展也。如此,诸位才女更该小试身手,先显巧再乞巧,让我等污浊汉子也沾沾二位圣人光彩,开开眼界。”
  好大一顶高帽戴下来,也给了杜寒清显才由头。
  果然,杜寒清冲着林如海微微一礼,浅笑道:“如此,寒清便献丑了。”
  杜寒清语罢,便有宫女们抬上一张方桌,在正中处放下,方桌上面早已铺好了笔墨纸砚。杜寒清站到方桌之后,挽袖提笔,目注帝后道:“今逢佳节,又有二圣赐宴,普天同庆,寒清感念圣上恩德,有感而发,腹做一首《七夕颂二圣赋》,特书写而下。”
  说罢,杜寒清笔走龙蛇,不假思索,眨眼间,就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宣纸。
  停笔,提纸,嘬唇,吹墨,杜寒清的动作也有她的韵律,不失为一场美的飨宴。
  黛玉左手托腮,笑眯眯,好整以暇地在旁看戏。
  最烦人的便是明蕙,但看她如今样子,已然彻底死心,怕是再也无颜见永玙一面。扰人的苍蝇没了,且黛玉初次在人前舞剑,便得满堂喝彩,又引得永玙癫狂痴迷,心里着实开心。任凭杜寒清蹦跶,黛玉只自在吃菜喝酒,浑没把她放在心上。
  永玙亦然。杜寒清孤高自傲,目无下尘,从前也没对永玙表露过旁的意思,自然,永玙也只当她乃宰辅杜明之孙女,再无其他。
  故而,当杜寒清下笔作赋乃至恭送圣上,由太监宣读时,永玙也只是枯坐自个儿位置之上,左耳进右耳出,学着黛玉的样子,百无聊赖,托腮回望着她。
  那头儿,在座众多文臣清流却惊叹不已,纷纷叫好。
  皇帝也亲口赐下一句“字好赋更好”。
  杜寒清微微颔首谢恩,如清风拂过,袅娜退回原位。
  便有其他才女起身,准备也献一献丑。却听杜寒清忽然举起酒杯,对着永玙道:“棋逢对手古来难,酒逢知己千杯少。世子爷适才所作《肚痛贴》,潇洒风流,如汪洋恣肆。寒清狗尾续貂,作《二圣赋》,却自愧弗如。只得满饮此葡萄美酒,借花献佛,聊表心意。”
  杜寒清这番话说得七拐八弯,本意却是将她的《二圣赋》与草圣传世之作相提并论。且借着共饮名义,诱永玙答话。
  永玙满饮一杯,面上是两位书法大家彼此欣赏,知音对饮,实则是就此收下了京城第一才女的心意。
  而哪怕永玙不喝,也不过是不赞同两人棋逢对手的话罢了,和什么心意、钟情并无关系。
  宫花定情换成美酒定情,其实只是换汤不换药。但杜寒清如此一来,既不伤她颜面,还显得她高雅大方。
  不像明蕙,大张旗鼓,不留余地,终至贻笑大方。明蕙与她相比,也是蠢笨如猪。
  黛玉闻言,这才放下银筷,眉头微蹙,忍不住腹诽道:那呆子,竟当真这般好?怎么狂蜂浪蝶都喜他这一口?
  面上不太显,心里醋坛子却翻了天。
  应妙阳去看林如海,眼神询问道:“怎么杜寒清也来横插一脚?杜宰辅可知情?”
  林如海微微摇了摇头。杜明早将那日他试探圣心的话转达给林如海了。他既在圣上面前那般说过,就绝不可能再反过来指使他的孙女与黛玉争抢永玙。只能说,这全是杜寒清自个儿的主意。
  “女大不中留。”林如海偷偷对应妙阳道。
  邻座的杜明,三朝元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宰辅,此刻见着自家孙女的举动,愁得大摇其头。
  “留留留,留成了仇。”老头儿喃喃自语道。
  那边厢儿,漩涡中心的永玙也是头大如斗。为何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丈路要走上半日的千金大小姐们,表起情来,一个个手脚这般快,他个弓马娴熟的小王爷竟拍马都追不上。
  眼瞅着月上中天,百花宴已过半,永玙老早就准备好要送给黛玉的宫花,还没能来得及拿出手,他自己个儿却几次三番被人找上门表白情意。
  要不是他自认黛玉不是那种小性、善妒、爱猜疑的人,恐怕早就急得跳了湖。
  黛玉:“谁说我不小性、不善妒、不爱猜疑,这朵烂桃花,你要是不趁早掐灭了,本姑娘便把你这膏药揭了!”
  永玙暗自想着,转头去看黛玉表情。却见伊人美眸微眯,香腮鼓圆,菱唇高翘,正怒目而视着他,脑中刹那间便闪过了上面长长的一串话。
  骇得永玙忙端着酒杯站起身,因着起身动作太急,还将杯中酒溅洒了一半出来。
  对面杜寒清见他举动,蛾眉微挑,睥睨地扫了黛玉一眼。
  就连明蕙,偷偷望着永玙,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黛玉却无可无不可,把玩着手中酒盏,坐等永玙答话。
  “杜姑娘才名远播,本世子不学无术,应不上姑娘知己之名。且我乃俗人,品酒不限葡萄酒,便是村酿也醉人。”永玙学老夫子模样,摇头晃脑道。
  “呵——”黛玉也不转头,光是脑中幻想杜寒清此刻神情,也情不自禁轻笑出声。
  立时,便有一记眼刀向黛玉后脑勺飞来。
  黛玉却理也不理,干脆抬起头,冲着对面永玙粲然一笑。
  永玙见了黛玉笑颜,知她已然明了他的心意,朗声接道:“不过杜姑娘此举倒是提醒了本世子。说起酒来,本世子的草包肚里倒有一句诗,不知在座哪位才女能最先接上来。”
  说到此处,永玙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朵宫花,对着黛玉道:“若是妹妹,不,何人能最先接上本世子这句诗,不只是这杯酒,便是这朵宫花,本世子也送定了她。”
  “哦?敢问世子爷,诗句为何?”杜寒清自诩唐诗宋词,无一不精,最是不惧考较诗词,闻言,抬头挺胸,率先道。
  永玙却不答她,只含情脉脉望着黛玉,缓缓开口道:“茆柴百钱可一斗,请接下一句。”
  “什么?”杜寒清急忙追问道。她明明听见了那七个字,瞬间搜肠刮肚,却只觉脑中空空荡荡,白白茫茫一片,竟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止是佳人,便是在座许多才子,闻言也在寻思。只是这一句诗平平无奇,绝不是名家大作,没头没脑的,诗山词海,众人都是一时难觅其踪。
  湘云才思敏捷,也忍不住在脑中思量,只是不见下文,反自己个儿对出了好几句,不由得好笑。
  黛玉这边儿,应妙阳干脆放弃了思索,只把美眸注定林如海,看他可知道否。
  林如海抚了抚长髯,眼珠转了又转,忽然看着黛玉笑了。
  就见黛玉站起身,酒杯遥遥对着永玙,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道:“荆钗白头长相守。”
  “南宋喻良能《四月二十九日坐直庐读山谷效东坡作薄薄酒二》之最末两句,中山醇醪醉千日,文君远山致消渴。
  不如茆柴百钱可一斗,荆钗白头长相守。”
  黛玉说罢,与永玙不约而同,满饮一杯。
  “噔。”杜寒清捂着心口,面色惨白,满脸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几乎将身后绣墩踢倒。
  怎么会?怎么会是那林黛玉先答出来?她也知晓这首诗,曾经还笑过诗人笔力浅薄,胆敢与文豪苏轼并提,实在自不量力。可是,哪知今日用时,她竟一时想之不起!
  杜寒清一口闷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自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从今往后再没脸面出门,直把她憋得面色由白转青。单薄身子随风晃动,看去摇摇欲坠。
  杜明在旁,眼见挚爱孙女败北,还钻了牛角尖,长叹口气,挥手示意儿媳将杜寒清暂扶下去。
  终于,杜寒清也灰头土脸地暂时退场。
  正中御座上高坐的帝后见状,对视点头。
  皇帝便抬手说道:“好一个‘茆柴百钱可一斗,荆钗白头长相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日朕便成人之美,做回月老,下旨将林海你这世所无双的宝贝女儿指给朕的侄孙永玙,不知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林如海和贤亲王对视,同时离席起身,走到御座之下一射之地站定,躬身拜谢道:“得陛下御旨赐婚,臣等感激不尽!”
  紧跟着,应妙阳和贤亲王妃也分别带着黛玉和永玙上前,随后叩头,领旨谢恩。
  那头儿,便有小太监拿来空白圣旨。皇帝难得心情甚好,亲持御笔,龙书几笔,大手一张,接过皇后娘娘双手奉上的玉玺,当场用印。
  玉玺印下,从此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黛玉和永玙脑袋伏在地上,眼神却径直寻见对方。
  “定了!定了!”
  “嗯,定了!定了!”
  彼此心照不宣,红霞满面,眉间心上,从此再无旁人一丝一毫去处。
  湘云并霍琼带头,迎春为中坚,众人全鼓起掌来。
  刹那间,叫好祝福之声直透华盖。
  由黛玉并永玙开了好头,往下各家贵女依次粉墨登场,各表才情。并相约乞巧祝福,各式的乞巧戏耍玩了遍儿,什么彩蛛斗巧,丝线寻情,玩的不亦乐乎!
  且在旁人不注意时,又有好几户人家儿女彼此确定了心意,将宫花交换,走了明路。其中便有湘云和卫若兰。
  黛玉和迎春为湘云高兴,三人手挽着手,一圈儿蹦蹦跳跳。
  迎春的宫花没有送人,便自己别在了鬓边,和着黛玉的海棠,湘云的牡丹,凑作百花宴。
  后来,霍琼也加入进来。
  黛玉一眼瞥见霍琼鬓边新簪了一朵紫薇花,却不知是何人所赠,诧异问道:“霍姑娘也——”
  霍琼难得绯红了玉面,轻轻一点头,遥指远处紫薇树下一弱冠少年道:“便是他,陈也俊。”
  黛玉等三人争相去望,只见缤纷花影下,少年独立,蓝衫胸前也正别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紫薇花。
  “百花繁多,我独爱紫薇。那厮还算有心,一晚上都站在树下喂蚊子,生怕我看他不见。如此便只好便宜他了。”霍琼语气里满是迫于无奈的不情不愿,但却不可抑制地唇角上扬,眉梢眼角似黛玉、湘云,都全是少女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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