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来便是嫡女,又有个疼她护她的好哥哥,也是探春口中的“杜寒清”一流,要什么有什么,哪怕跌倒了也能立时便爬起来的主儿。
在座的,湘云是嫡出,却从小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黛玉也是,四岁上,贾敏便故去了,还在荣国府寄人篱下住了好几年,如今才终于盼出头。迎春自不必说。只有她霍琼,当真是一帆风顺地长到了这般大。
探春的苦楚,她没体会过,便没有置喙的余地。
不似霍琼头回儿听见这番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黛玉到底和探春做过一世姐妹,了解她的性情。
前世的探春最忌讳人家说她是庶出,哪怕是只有她们母女独处的时候,也从来不曾唤过赵姨娘一声“母亲”。如今,有一场大富贵放在她面前,由她一搏,虽然胜败难定,祸福不知,到底总是一条出路。
若是指望贾政或者王夫人给探春寻一门良配,简直是做梦。都到了如今境地,贾政依然是个甩手掌柜,庶务一概不通,心有不平却仍日复一日地做着他的工部员外郎。
王夫人更是因着没了荣国府的匾额,没了那层身份,自觉在娘家都抬不起头来,越发失了平常心,泥胎菩萨也不装了,整日在内宅生事。要不是因着探春性情、容貌都是上佳,还有大选这条出路,王夫人怕是早把探春送了人,以作贾政进身之阶。
至于贾母,如今有心无力,能把持着家底不散已然不易,也不能为探春做主。
若是,让探春就这般等下去,“年老色衰”,便当真只剩下给人做继室续弦这一条路了。
“你若下定了决心,要去闯一闯,大家姐妹一场,只要你开口,多少我总能帮衬你一些。不过,却也只有一些罢了。一入侯门深似海,那里,更不是寻常去处。”黛玉推心置腹道。
探春闻言,蓦地红了眼眶,却强忍住,不去揩拭,瓮声瓮气地道:“如此,我先谢过姐姐了!”
一时间,大家都有了心事,竟再无人说话了。
良久,却是门外传来丫鬟唤声道:“姑娘,今日诗社的诗文都已成了,只头名一时争论不下,外间要请您来公断呢!”
黛玉正愁无人化解此刻室内的愁云惨雾,闻言忙笑道:“得了,你看我们,原是来赴雅集的,结果只喝酒吃肉了,一句诗也没吐出来。这头名,我们是肯定没了份。不如,去凑个趣,看看今日是谁与君子兰争魁星。”
众人闻言也都展了蛾眉,留下湘云酣眠,纷纷起身去前头魁星楼议榜。
说来,如今雅舍规模越发大了,将周围好几户人家的宅院都收拢了来。除了内外舍的藏书楼,还有了闲趣集、岁时园并魁星楼。
所谓闲趣集,是各家各位交流古玩字画、花鸟虫鱼、蟋蟀鹦哥的地方。总之,凡是你心爱的有趣的物件,都可以拿来闲趣集供人赏玩、观摩。
这闲趣集之始,却不是黛玉组织的。实在雅舍人员一多起来之后,附庸风雅的人也多了。雅舍大门常来,三教九流都许你来,贩夫走卒也有立锥之地。只要你不惹事生非,书由你看,甚至,黛玉还在雅舍不远处,辟了一处私塾,有塾师坐镇。十里八乡读不起书的人家,都可以把孩子送到此处求学。
并不需要束脩。只是,闲暇时,需帮着整理、晾晒乃至修补雅舍内藏书。
雅舍内藏书,一日赛过一日的惊人,单独书日晒书的场景,便成了京城一绝。
连以藏书数量、品类闻名于世的天一楼主人都曾慕名而来参观。
如此,相辅相成,雅舍便不止是个读书、雅集的地方,还成了开民智,利教化的场所。就连国子监的先生们,或应林如海之邀,或卖贤亲王府的面子,都曾到雅舍讲学。
这样一个人才汇聚、人人称颂又繁华热闹的场所,勋贵公子哥儿们哪里会不来?
似他们这等人多了,斗鸡走狗的事也跟着来了。每月里十五,便是闲趣集,满京城的奇珍异宝都得在雅舍露个面,以至于古玩店铺掌柜们纷纷跟黛玉商量,把铺面开进雅舍来。
起初,黛玉还不同意。后来,黛玉手底下负责海运事宜的大管家的林祥将南边海运畅通,如今他已跟着薛家商船亲自走了好些地方,运回了几批货物的事情说了。林祥并亲自将用丝绸、茶叶并胭脂香粉等交易回来的许多异宝呈给黛玉过目。
黛玉看后,方下令在雅舍内开起了林家异宝铺子。
只是,这林家异宝铺子的规矩却不同于外面的商铺,走的是“愿打愿挨,价高者得”的路子。除了林家自己的古玩字画、奇珍异宝之外,旁人的东西也可在此处交易买卖,不过铺子要另外抽头,取交易价格的一成。
且凡是林家铺子抽成的物件,均保证不是赝品。至于成色如何,估价是否合适,却不归掌柜的负责。
自打有了文玩古物,便有伪作赝品。有的不过是出于一时兴趣、十分钟爱,临摹而作;有的却是刻意作伪,为的便是从中渔利。打眼,是常有的事儿。就是现今儿,林家异宝铺子的掌柜的,跟着黛玉从姑苏来的林淼,也不敢保证,凡是他看过的物件就没有假的。
说来也可笑,自打闲趣集开了,雅舍的大半收入竟都是由此而来。
可见,玩物丧志此话不假。
说罢闲趣集,咱再说说岁时园。
这里便是京城名花异草之家了。闺阁千金们,不似外间拙汉,凡事非要脸红脖子粗地争个高低上下,整日介儿对着虫儿鸟儿说话,她们独爱花草。
孤芳自赏是清高了,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姹紫嫣红开遍的乐事若是我独享了,岂不辜负韶华,也对不起这花儿这草。
各家名媛便时常将新放的名种花草,或自个儿心爱者搬来同赏,互相品评,或通有无。
黛玉也爱花,应妙阳更甚。且应妙阳是侍花能手,往往极难培育的品种或者水土不服以至奄奄一息的花草,到了她的手上,她都能妙手回春,令其开得远胜从前。
于是,林如海做主把雅舍之后包括折柳滩在内的一大片土地都买了下来,盖了一座岁时园,专给应妙阳养花。
应妙阳也是个大方人,干脆将岁时园开放了。旁人也可将花种进来,成株之后,只需留下一株,其余皆可随意移植,不收分毫。
要知越是名贵的花卉,越难培育。不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有些还需要灌溉一些特殊的物事。若是缺了银子,无论如何也养不活。
岁时园不仅有各地不同的土壤,还有暖房、冰室,依四时节气变化有所调整。另外还有管事,负责分发种子、用料等等,更有专人看管。比起单门独户,自力更生,实在省时省力多矣。
且正好赶上春夏季节,百花竞放,岁时园已初具规模。等到腊月时分,外间儿百花凋零之时,更该显出岁时园之独到!
而魁星楼,顾名思义,便是才子佳人比试较技的场所。
七日一小会,选出会日之魁。七七之日一大会,七魁并争,状元便是魁星。如今,区分男女,不过才三任魁星,共计五人。其中,杜寒清一人连夺两魁,成了一时佳话。
今日,却是小会。内舍比的便只是诗社联句,题目乃黛玉所出,为《咏白海棠》,用韵限字都与当年一般无二。
只是,她与三春、湘云等人都不曾参加。
现下,丫鬟来请,说今日魁星难定。黛玉便猜,定是因杜寒清今日难得来了,增了变数,以至众人一时难以决断。
往常这时,便也是再请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决断。只是,有这判断能力者却不多。捉襟见肘时,也曾请过赵煦代劳。
只因赵煦是自己人,且向来嘴严,不会出去乱说,也不算泄露闺阁消息。
赶巧,今日黛玉在场,便再无人比她更合适了。
黛玉领着霍琼等人转入魁星楼。
魁星楼,一楼大堂内,正当间不似别处,多为屏风布景等,却是好大一块丈许大小一面透明玻璃。
这也是林祥从海外淘换来的。搁京城异宝铺子里买卖,这般大一整面的玻璃,没有几千几万两白银绝拿不下。可是林祥当初交易时,不过用了一匹苏绣锦缎,只长途运送回来,费了许多心力。
如今,这面玻璃摆在魁星楼正堂,却是主要供给佳人们照影用的。
当然,除了对镜梳妆外,玻璃上还单辟出了一块地方,叫作“里榜”,取玻璃之璃的同音字,也是男女里外之别。里榜上分别镌刻了许多姓名别号,却是会魁之人的名号。大会魁星之名,更在会魁之上。
现下,玻璃上却不是在题名刻字,而是并排贴着两张“薛涛笺”。薛涛笺前,云环翠绕,站着许多位美人儿,个个翘首以盼,引颈而望模样。
黛玉等人不用看,也知那两张信笺上所书便是今日会魁之争者的诗作。
参会的、评断的甚至看热闹的许多人儿见黛玉来了,自发让出正中那条道儿来,由着黛玉走到玻璃前。
黛玉等人走近,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张薛涛笺下方整齐并列的海棠绸花。
此回诗社是咏白海棠,比试判定时便由各人依己心意,在中意诗作下方贴上楼里事先分发的海棠绸花。以绸花数量最多者为胜。
这二人,所得绸花数目恰正相等,且都有十八枚之多,可见竞争之激烈。
需知,魁星楼里比试,为了彰显公正,凡是参试者所作诗句文章都由专人誊抄一份,且将名姓别号用彩条遮去,仿照科举制式,杜绝徇私舞弊。
黛玉虽暗自猜测其中一人便是杜寒清,到底看不见名讳,也认之不出。
故而,赵煦身为男子偶尔可做评判。而由黛玉来评杜寒清之作,杜寒清也不会觉得不公。
闲话少叙,单表黛玉聚精会神将这两人诗句逐句读去,心中惘然之感却越发浓烈。
不知是事有凑巧,还是苍天捉弄,今日,摆在黛玉眼前的这两首诗,恰合了前世她与宝钗所做的那两首诗。
当时,珠大嫂子评价宝钗之诗,最有身份。众人却皆推她的诗为上。
李纨便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风流别致与含蓄浑厚,黛玉思量着,不由面上露出迷惘神色。
探春在后面看见,抢先道:“确实都是佳作。只是依我看来,左边这首更潇洒通透,不落窠臼,应当为胜。”
迎春作诗才华不及探春,却可品评一二,也跟着点头道:“我却也是这般想。”
惜春比起题诗,还是对作画更有兴趣,见状,并没说话。
倒是霍琼,一反往日跳脱性情,反指着右面那首诗道:“我却觉得此诗恰咏出了白海棠风姿,便如我曾亲见一般,诗画合一,略高一筹。”
众人都说了看法,只剩评判者黛玉不曾发言,便都将目光转向她,等她说话。
黛玉将那两张纸瞅了又瞅,似乎想从那雷同的字迹中辨出究竟是何人所作,自是徒劳无功。
好半晌,黛玉才指着左面那首诗道:“两首诗实在都是佳作,旗鼓相当,两者都甚合我心意。若是一定要推出一名会魁的话,便是左边这位。”
黛玉说罢,转头从众人面上挨个看去,急迫地想知道究竟左边那首诗的作者是谁?
只是她将人面看了个遍,却没发现有一人面色异常。
还是女伙计亲自揭了名姓上的彩条,众人念出名字,黛玉才知那人竟叫作“潇湘妃子”!
竟与她的名号一般无二,一字不差。
黛玉惊讶极了,忙扬声道:“不知这位潇湘妃子是哪位高人?可允一见否?”
在场众人,谁人不知林黛玉实际便是雅舍的主人,更曾被皇帝金口玉言呼为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人。且众人从不曾见黛玉这般失态,当众高声言语不提,态度之谦恭,渴求之恳切,若非她是女子,简直要让人误以为她因诗作便对这位“潇湘妃子”一见倾心。
众人议论纷纷,也都在找这位潇湘妃子。哪知,看来看去,竟无人认领。
黛玉叫过负责誊抄的人,问道:“你可知这潇湘妃子是哪一位?现在何处?”
誊抄丫鬟却只是在屏风后忙碌,并不曾注意。黛玉再将跑堂的,收卷的,并门口迎客者都问了一遍,却也一无所获。
人人都不知这潇湘妃子是谁,还众口一词地说是头一回见着这个名号。
黛玉十分沮丧,就要离开。
这时,却有人叫道:“呀,这一位竟也叫潇湘妃子?难不成两首诗都是她一人所作?”
原来会魁已出,众人目光便都聚集在了这夺魁者潇湘妃子身上。见遍寻不获,便越发好奇,一时间竟都忘了去看一看那右边一位差点夺魁的人是谁。
还是霍琼好奇,心道,难不成她与杜寒清竟是知己,她竟这般欣赏杜寒清的诗作?诧异之下便揭了彩条一看,名讳上却赫然写的也是潇湘妃子。
“竟有这等事?稀奇,当真稀奇!”
“正是!我来这雅舍许久,小会也参加了许多遭,却是头一回遇见这等事。”
“这么短的时间内,我等像这样的诗作便是一首也难做的,这潇湘妃子究竟是何方高人,竟能一人连作两首?”
一时间,众说纷纭。
黛玉却充耳不闻,只在人群中寻找杜寒青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见。黛玉叫过守门丫鬟问道:“你可知杜宰辅家千金杜姑娘,何时离开的?”
那丫鬟答道:“杜姑娘却是在会魁揭榜之前便走了。不,应是在最后选出榜上这两首诗作之时,她便走了。”
“一选出她便走了?”黛玉追问道。
丫鬟点头应是。
黛玉凝眉深思,究竟是杜寒清见夺魁无望,一气之下走了,还是这潇湘妃子便是她新取的别号?她见这两首诗都是自己所作,反正注定要夺魁,便先走了?
为解心中疑团,黛玉顾不上霍琼和三春姐妹还在楼里,快步就往外走。
却被惜春一把拉住。
惜春对是谁夺魁并无兴趣,又不是在舌战时候,不喜欢与众人挤在一处,便独自远远站在大门边上。此刻黛玉一个人往外冲,可不就正撞在了她面前。惜春见黛玉面色惶急,眼神迷惘,走路形态不似平常,见她横冲直撞,似中邪模样,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实在不放心,忙拉住她的手腕问道:“林姐姐你这般匆忙是要去哪里?”
黛玉一心寻着杜寒清问个清楚。如何她竟取了一个和前世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名号,且还做出了似前世黛玉与宝钗二人如出一辙的诗作?
情急之下,黛玉根本没有注意到惜春,更没听见她的问话。黛玉一味闷头往前冲,步子太大,竟带的惜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