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会?”钮云虽痴却不呆,一面一目十行,飞快地翻着书页,一面道:“母后见我不出门,这些年用的计策还少吗?”
皇后娘娘凤面微红,微嗔道:“你还敢说!你但凡有一分孝心,这些年也不会让本宫这般忧心。此遭本宫绝不骗你!这回大小选同时进行,父皇父皇也要给公主们都选伴读,母后便做主也要与你选一个。”
皇后娘娘话还没说完,钮云就左手连摆道:“母后,您切莫如此!那些个女子,各个自诩才情,却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我随便出一道题,她们便答不上来。如此,还怎么当我的侍读?”
“这回儿,母后不给你从小选里挑人,专挑京城里有名的大才女,且让你出题考较她们。地方就定在藏书阁,随你挑个合心意的。就连那雅舍主人林黛玉,母后也给你叫来。让你亲眼见过人家风采,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到时你便是求着本宫让你去那雅舍,本宫还不一定答应呢!”
钮云对什么伴读并无兴趣,但是听说皇后娘娘又许她入藏书阁了,喜出望外,书虫大动,顾不上什么见不见人,忙不迭答应了。却转头便出了许多主意,让皇后娘娘命人如此这般布置下去。
故而,今日黛玉其实便是来参加“小选”的,只她不知罢了。
除却黛玉,还有杜寒清,并许多名门淑女,各处位置不同,由藏书阁自带的八卦阵法阻隔,彼此见之不着。
至于什么救灾法门,星相占卜,却是钮云故意刁难人的。
四书五经,人人都读。识得些许,有何惊人?天文水利,农桑稼穑,医卜星相皆有兴趣,都曾涉猎,这样的人才配做她钮云的知己、伴读。
钮云虽是找伴读,寻得却不是奴才,而是知己,自然要求不同。
显而易见,黛玉顺利通关了。
只是,皇后娘娘给钮云寻伴读还是其次,首要的却是把她长歪的性情掰正了,让她去雅舍,寻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到底也入了入红尘俗世。
因此,皇后娘娘便道:“既如此,母后可做不得主了!人家林姑娘已是把稳的亲王妃,什么都不缺。相反若是给你做了伴读,还会失了她的身份,也惹贤亲王一家不悦。此事,非得两方都心甘情愿才可!你若就认定了她,便得诚心结交,让人家也认定了你,自愿做你的伴读。”
“这有何难?”钮云一挺胸脯,得意道,“回去儿臣便手书一封,相信她看罢,定愿与儿臣结交!”
闻言,皇后娘娘差点气了个倒仰!林黛玉就在面前,这痴儿还非要写信说话,难不成那嘴巴真长在了别人身上。
皇后娘娘恼了,一甩袖道:“本宫却不帮你送这信!况,你既要与人结交,却毫无诚意,一封信去,拿公主身份压人。莫说人家林姑娘,便是本宫也看你不上!”
钮云却没想到还有此说。她只当笔下有万言,见字如面,君子神交足矣。哪里知道……
“那母后说,儿臣该如何是好?”钮云低了头,眼眶微红,竟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皇后娘娘见状,心气稍平,总算不是彻底无药可救。“法子,母后已告诉过你多回。那林姑娘开了一间雅舍,迎八方之客。但凡有才之人、好读之士都可以进去。其中还有内舍,汇聚都是闺阁女子。你若有心,母后便让你哥哥带着你出宫,当面去与人相交。”
“出宫?”钮云略带踌躇,忍不住又低头望了望黛玉面前,渐渐低下去许多的书堆,咬牙点头道:“如此,儿臣便去见识见识那雅舍,可能否有一分战国风采!”
上面既拍了板,还沉溺书海不可自拔的黛玉便强行被太监叫起了,赏了一大堆东西,稀里糊涂被送出了宫。
临出藏书阁时,黛玉迎面便撞见了钮云。
可黛玉却不认识她。只见到是一个身高只到她肩膀,鹅蛋脸,绒头发,瘦瘦小小的姑娘,闷着头往自己身上撞。
幸亏黛玉反应灵敏,飞快往侧边避过,两人才没撞在一处。
那小姑娘却像是至此才注意到有人模样,诧异抬头去望黛玉。
黛玉此时才看见她小小的鼻梁上大大两块圆形玻璃,看去颇为沉重,竟像是那玻璃太重,坠得她抬不起头似的。
黛玉从没见过这等形貌的小姑娘,偏钮云又是一身便装,看去跟小宫女无差。黛玉一时不敢乱认。
旁边,太监刚要说话,钮云却打断道:“您(林)、您姑娘,我十分,十分中意你!你且等着我,我要去雅舍会、会你!”
钮云不惯与外人说话,此遭下定决心开口,紧张太甚,竟重回了当初学社旧态,连“林”字都说不清了。
说完,似乎也觉害臊,钮云头也不回,又一头扎进了藏书阁内,七拐八拐,转眼儿就消失不见。
“她竟熟识内中阵法,可见是个常出入的!只是,说话怎这般奇怪?”黛玉暗忖,便要向适才准备说话的太监打听钮云是何人。
那太监见适才自个儿张口被钮云打断,虽然听见钮云说了中意黛玉的话,却还是揣摩不清这位古怪公主的性子。知道皇后娘娘不喜外人议论十五公主,便冲黛玉摇了摇头,示意不便回答。
黛玉愈发迷惑不解了。
直到坐到自家马车上,将今日经过说给雪雁听,提起钮云时,黛玉还道:“却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说话声调也古里古怪的,有些……”
黛玉回忆钮云说话模样和声气,半晌才道:“像牙牙学语的孩童似的,不甚流利。”
“竟有这样的人?”雪雁眉间拧了一个疙瘩,“她怎地便说中意姑娘,还要去雅舍?宫女们哪能随意出宫?”
雪雁一语惊醒梦中人,黛玉一拍脑门道:“对了,她定然不是宫女。又哪里有那般小年岁的宫女。且看她举动,难不成竟是今日同来的哪家千金不成?”
钮云常年不出门,不喜走动,身子甚弱,个子也矮。乍看去,不过六七岁模样,不怪黛玉错认。
两人在车上叙话,转眼儿马车便拐进了京里最繁华的十字大街,人声顿时鼎沸起来。
雪雁便将车帘撩起一个小角,两人透过缝隙,悄悄往外打量。
正赶上两个文生打扮的青年,边说话边打黛玉马车旁边经过。
其中一个白衣长衫,颌下微叙,个儿高些的先道:“柳兄可知,不过几日功夫,京城这第一才女的宝座便要换人坐了。”
“哦?李兄好见识!在下孤陋寡闻,却不曾听说。还要请教李兄。”另一个蓝衣裳,微黄面皮,身形瘦弱者应道。
两人虽在谈论逸闻趣事且还事涉女子,偏偏故作清高,文邹邹你来我往,颇有互相吹捧架势,满身都是酸腐气。
黛玉听了,撇一撇嘴,就要掉过头去。
哪知那白衣人下一句却是:“柳兄过谦了!鄙人也不过才将在雅舍听人说起。竟是一位别号‘潇湘妃子’的佳人。”
“停车!”黛玉听到此,忙唤出声。
车行闹市,本就走得不快。且给黛玉驾车的车夫是林府顶好的车把式,闻声,立刻拉停了马车。
“雪雁,你让林能拦住适才说话那个白衣人,问问他可知潇湘妃子是谁?”黛玉吩咐道,边一面目注那二人,生怕失了他二人行踪。
雪雁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车把式林能便追上了前面边走边聊的两人。
黛玉坐在车里,干看着那三人对话,却听不见声音,抓心挠肝,十分焦急。
只见,林能快步上前,叫停了正行走间的二人,含笑上前搭话。
起初那两个人正走着道儿,忽然被林能唤住,回头却发现并不认识来人。何况林能为了赶车方便,还是一身短打扮,不是书生模样。尤其是那个白衣人,颇有些骄矜,见林能是个粗汉,虽衣饰光鲜,到底不愿轻易搭理。
林能却也是个老江湖,帮黛玉赶车久了,见惯了书生傲气模样,最是知道如何应付他们。不等白衣人拒绝,林能忙躬身,先端端正正给二人行了个大礼,给足了面子,这才开口说道:“两位先生,且稍留步。敢问这位先生,您可便是那位曾在雅舍里一人独战群儒,夺得魁星,别号‘白秀生’的大才子吗?”
那白衣人连秀才功名都没有,实际是个书商,混迹雅舍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个儿脸上贴金,别提舌战,便是书籍,他都不曾抄过一本。什么“白秀生”的名号他听都没听过。
其实不怪他没听过“白秀生”的名号,实在是这所谓“白秀生”不过是白衣秀士和书生杂糅而成。
林能只是识得几个字,哪里会起什么别号?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便随口胡诌了一个。
却赶上这白衣人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他身边这个柳兄与他也是初相识,并无深交,自然不清楚他有几斤几两。
那姓柳之人听见林能这般说,双眼放光,自以为巴结上了一代文豪,忙跟着恭维道:“在下不知李兄竟有这般大才,学富五车却丝毫不见显露。小弟浅薄见识,适才却在尊兄面前诸般做作,实在惭愧!惭愧!”
这柳兄又把高帽一戴,一时间,白衣人倒不好承认他并非什么白秀生了。这姓李的,想着既无旁人知道,那白秀生所用又是别号,谁也不知他本名是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默认了。
白衣人扒拉扒拉胸口,右手摸着胡须,故作高深地道:“咳咳,我既用了别号,便是不欲旁人知我真实名讳。此事只你我三人知道,切不可对外张扬。”
姓柳的点头不迭。
林能却低下头去,看似恭谨,实则几乎大笑出声。
落在身后马车内黛玉眼中,却以为那白衣人在刁难林能,不愿轻易吐露实情,越发心急。
谁知,她越是急,那三人却越发淡定。竟渐渐有了相谈甚欢模样,且看三人架势,林能竟似马上要请他们吃酒。
黛玉又迷糊了,不解地问雪雁道:“难不成林能竟与那两人是旧相识?”
雪雁自然答不上来,跟着大眼瞪小眼,只能干看着。
那头儿,白衣人摆够了谱,却也心虚,不知究竟林能找他所谓何事,便主动问道:“不知林兄专程寻、寻‘白某人’何事?”
林能这才半推半就地道:“实在是听说只有百秀生您知道,雅舍新出的魁星‘潇湘妃子’究竟是何人。在下实在好奇那等样神仙人物该是何人,还望先生赐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投其所好,林能也是颇能说几句酸话的。
果然,那白衣人闻言,胸脯挺得更高了,睥睨地道:“这你却当真问对人了!若是旁人说他知道这潇湘妃子是谁,定是骗你的。就说这满京城里,如今谁不在寻找这位神妃仙子。可是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连手眼通天的雅舍主人,也不可觅。只有我这里,有实打实的准信儿。”
“哦?正要请教。”林能躬身道。
白衣人却忽然不说话了,反把手揣到了袖子里,眼珠儿只盯着旁边的银楼招牌。
林能便知这人是要钱,可却不能轻易给人骗了,大笑道:“只要先生能给个准信儿,直截了当说出那潇湘妃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莫说几两银的酒钱,就是几两金,在下也出得起。”
“胡说!”白衣人闻言,面上都透出了光彩,却故作清高地道:“你也太小觑我白秀生了!我哪里是那种贪财好利之人?只是我这兄弟远道而来,我却不曾好生招待。如今哪你几两、几两金,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白衣人生怕林能反悔,把银子换成金子,故意把“几两金”三个字说得十分清楚。
黛玉待下人十分大方,且寻找潇湘妃子的事情,是她早就放过话的。莫说几两金的酬劳,便是更多,林能也承诺得起。
林能摆出洗耳恭听模样,又从怀里先掏出一锭银元宝,放在手里把玩,以示不会赖账之意。
那白衣人这才道:“说来也是巧合,本人在雅舍听完这潇湘妃子事迹后,也对佳人十分渴慕。赶巧家中小有薄产,有一处文房四宝铺面。那日,正赶上我在店里,有一个小丫鬟来我店中采买许多笔墨纸砚。我随口问她,是给她家公子买的吗?谁知那小丫头却会说,并不是公子而是姑娘。我便追问,想来你家姑娘定是一大才女,不然如何用得着这许多名贵纸张?你们说那丫鬟怎么答?”
这白衣人说话忒不利落,见林能听得聚精会神,还故意卖关子问道。
林能只得咬牙附和道:“怎么答的?”
白衣人这才满意,装腔作势,学着少女语气道:“那丫鬟答说,自然是才女,不止是才女,还是京城第一大才女。可是我观她身上穿戴,虽有金玉,却无绸无缎,绝不是杜宰辅家下人。”
其实,这白衣人没说实话。并不是那丫鬟衣裳穿得不好,而是他家店铺,品类虽全,地点全在西城。杜宰辅家的下人就是要买笔墨纸砚,也不会穿越了整个京城,专门去找他家。
“我便嗤笑她口出狂言。谁知那丫鬟却是个气性大的,立时被我激怒了,张口便道她家姑娘别号潇湘妃子,我若不信,只管去雅舍打听打听。”说到这里,白衣人又停下了,却把手从袖子里掏出来,直直伸在身前。
林能却一时拿不出几两金,正窘迫时,雪雁走了过来。
雪雁和黛玉在后面观察多时,终于摸出了些门道。
黛玉见那白衣人本正侃侃而谈,却忽然戛然而止,径自摆弄起了双手,灵光乍现,知道是要钱,忙让雪雁拿了钱袋过来援手。
林能见雪雁带着钱袋过来,顿时松了口气,指着雪雁道:“这位是我家公子的丫鬟,只要你所言不虚,这个钱袋……”
白衣人看看雪雁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咽了咽口水,又见雪雁粉妆玉琢,打扮比起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精致,再不怀疑,竹筒倒豆般说道:“那潇湘妃子本家姓薛,住在西城杏花巷一处旧京官的宅子里。却是刚搬来的,听邻居说,那家人是皇商,管着内廷采买,好大一份家业。只是家中老爷过世,如今是少爷管家。”
那白衣人见林能似有疑问模样,忙补充道:“我打听了,那家少爷名唤薛蟠,人称呆霸王,家中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子。想来定是潇湘妃子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猜对了,就是薛宝钗。
宝钗和黛玉一起住了许久,又是红楼众姐妹中最用心的一个。模仿黛玉遣词造句,自然能有几分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