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天还未亮的寂静清晨,父亲带着年幼的她,避开了所有守卫,走了很久才来到了一座葱茏繁盛的山林,只因为这里生长着母亲最喜欢的蘑菇。父亲走在前面,而她就踩着他宽阔的脚印小喘着亦步亦趋地跟上。天色昏暗,林间还缭绕着薄薄的云雾,远处隐隐传来野兽的呼啸,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家人在,她就不是孤独无依的。父女二人踏着潮湿的林间野道找了很久很久,到最后她甚至已经抬不起脚再多走几步,而就在此时父亲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头顶不远处,笑着对她说,看,我们到了。
她抬起头,然后就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在刺柏和榆树之间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担子菌,高脚小伞菌,麇集的灰球菌,带露珠的头菌,红帽菌,旁边是桤树和桦树,血乳菇则藏在针叶之下,旁边挨着味道鲜美的喇叭菌。就这样一排一排地绽放着,安静地接受着远道而来之人的赞叹。
那个时候她突然就明白了父亲不惜跋山涉水带她来到这里的用意。
很多时候你苦苦寻找却一无所获,然而忽然某个瞬间,雨天之后太阳重新暖和起来的时候,它们从苔藓里突然绽射出来,将厚厚的落叶顶起,奇迹得以在眼前重现。
原来我生活在如此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也成为一种美好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像我爸爸,”杰伊耸了耸肩,“他在去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之前可一直坚定认为自己要孤独老死了。毕竟以他那个倔强暴躁的脾气,又怎么可能会娶到我妈妈那样漂亮贤惠的妻子呢?”
伊丽莎白忍不住被他逗笑了,觉得世事真是奇妙,居然能够让她遇见像杰伊这样温暖又有趣的人,和他待的一个下午胜过十场热闹繁华的舞会,她总能从他身上汲取到莫名的安定感,就像是一位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他总能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如此的独特,伊丽莎白·班纳特。”杰伊认真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美丽而独立勇敢的少女,他凝视她的眼神就如同在凝视某种美好的未来,“请务必相信,这世上所有的坚守都有其意义,在未来的某一天你终会为自己这一刻的决定而感到无比庆幸——庆幸自己保持了这种独特,庆幸自己不曾为最珍视的东西而妥协,将就。”
的确,这个世界不喜欢与众不同。可有趣的是,人人都在明面上嘲讽,却又在暗地里羡慕着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因为他们总是如此光彩耀目,兴致盎然。他们总能为绝境找到出路。
“虽然我知道很失礼,也很可笑,”杰伊耸耸肩,“但我还是要说,如果我是你,如果我一直无法找到那位The chosen one,我宁愿当一个有钱自由的老姑娘——至少在大家的谈资中,我能够被诟病的,也只有单身这一个‘缺点’了,不是吗?”
伊丽莎白忍不住被他逗得笑弯了腰,觉得认识这位朋友真是这一年中最幸福的事儿了,他可真是比女孩儿还懂女孩儿不是吗?她真想知道是怎样的父母才能够养育出这样有趣的年轻人,那一定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母亲了!
“不过你也不要太挑了哟,丽兹。”杰伊打趣道,话语中明显有着调侃的意味,“听说附近新来了两位和我齐名的‘有钱单身汉’,也许多了解了解就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呢?”
看着伊丽莎白回忆中些许不以为然的神色,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毕竟,爱是摈弃傲慢与偏见之后的黎明曙光。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这章算是近段日子一些经历的有感而发吧。与那些曾经有过相同经历或者正在经历的朋友们共勉。
第86章 八十六
斯考特·罗宾逊先生辞职并离开了罗辛斯庄园。
不论是庄园里是女仆还是园丁甚至厨子, 都对这位钢琴老师的离去而感到十分惋惜。因为罗宾逊先生的的确确是一位诚实、稳重且可靠的年轻人, 他的身上有许多美好的品质, 而且待人宽和有礼, 风度翩翩,毫不吝啬散发出他最大的善意, 庄园里的仆人们都非常喜欢他,因此也十分不解为什么这样一位优秀的年轻人, 会任职一年后就离开了这儿, 并且是在凯瑟琳夫人都对他表达出了赞赏的情况下。
有女佣出于好奇向安娜小姐旁敲侧击提出过这个疑问,而得到的回答却是:罗宾逊先生因为家中表妹要订婚的缘故,他不得不提前动身去帮忙筹备婚礼,只好遗憾地辞职离开。而当被问到罗宾逊先生会不会再次回来这个问题时,一向温和寡言的安娜小姐却忽然愣住了, 默然地坐在梳妆台前, 望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陷入了长久而沉默的对视中。
斯考特·罗宾逊会回来吗?
不。不会了。想想当初他是怀着多么诚恳而热切的希望请求她说出真心话,而她是怎么回答对方的?沉默。只有羞愧无言的沉默。她的喉咙就像是遭受了突如其来的疾病, 声音被吞掉, 垂下眼睛,不敢正视他真挚温和的眼睛。
而斯考特是这样一位聪明且成熟的绅士, 他一看到安娜的态度就明白了所有答案。他沉默了一阵子,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起身朝安娜致礼,用一种非常温和, 温和得一如既往的嗓音在她面前低低开口。
“也许是我这段时间的鲁莽和无礼吓坏了您……请相信那并非出于我的本意。但事已至此,为了您的名声考虑,我想我不得不遗憾地离开这儿,离开您的身边一段日子,我会回到伦敦,继续我热爱的音乐事业——”
说到这儿,斯考特低下头来,正好对上安娜诧异的眼睛,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踌躇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下面这番话,声音低沉隐忍,目光温柔真诚——
“虽然知道这么做会冒犯您,但我仍然得说出来——谢谢你,安娜,让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不论最后结局如何,它都会成为我人生中最难忘的回忆。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您值得一位更优秀的伴侣,真正的绅士,而我,我——”
说到这里,斯考特难以抑制内心澎湃的情绪,他的喉咙动了动,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吞下去,闭了闭眼,等到心绪渐渐平复下去,他才睁开眼睛,凝视着安娜的面容,对上她复杂难言的目光,微笑着再次开口。
“如果在我离开这儿后还能收到来自罗辛斯庄园的来信就再荣幸不过了,即便只有只言片语,我发誓我也一定会将它们每一封都好好保存起来。”
安娜心里翻江倒海。她知道斯考特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不是吗?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会包容自己,引诱他,利用他,甚至在他说中自己的心绪之后以沉默相对,可耻的逃避。然而依旧,斯考特原谅了她,就像以前她在弹琴时犯过的无数错误一样,他从来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因,从不会去责怪她的胆小与懦弱。
直到现在,他甚至仍然在为自己考虑。他们坦诚相对后所做第一件事竟然是担忧安娜的名声,而顾及名声后的决定却是他主动辞职离开庄园,独自一人承担了一切。甚至忍住了离开后给安娜写信的渴求,卑微地恳请她如果愿意的话给自己写一封信,许诺他将对此爱如珍宝……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呢?他怎么就这么不好运,先遇见了她呢?
面对如此温柔的斯考特,她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失礼于身份的举动。她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嘴唇张合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那句话问了出来。
“您……您要回伦敦了?伦敦哪儿?离这儿远吗?”
就这一句更像是无措之下喃喃自语的话,却在瞬间让斯考特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忍住想要上前一步的愿望,暗地里握紧双手,微笑着说道,“我在伦敦城里有一个关系亲近的叔叔,他就住在内法灵顿,他有一个女儿马上就要订婚了,也许我会先去那儿帮帮忙,住上一段时间。”
安娜勉强回应一个微笑,心里却难受极了。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渣女,让这样一位优秀的年轻人喜爱她,却又无情地从这段感情中抽身做了逃兵,而最坏的无疑是这一刻,也许是处于人的劣根性,也许是更复杂的原因,安娜并没有彻底断绝她和对方的后路,反倒是给他留了一丝希望,让他觉得他们之间也许并非毫无可能,因此不至于在生活中渐渐遗忘了她,和别人开始一段更美好的新生活。
这才是她最唾弃自己的地方。明知道也许这是唯一能够逃离庄园的机会,可出于种种顾虑她放弃了。明知道也许再也不会遇到比斯考特·罗宾逊更好的男人,她松开了手。明知道断了后就应该不留一丝念想,她却无法完全狠下心来放手。她甚至不知道对对方的感情到底算什么?欣赏?喜欢?留恋?愧疚?……爱?
她在上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令人揪心的事儿,她甚至有些气愤为什么在现代遇不到像斯考特这样的男人。似乎她所能看到的年轻人们身上都不曾有达西和斯考特的那些可遇不可求的美好品质,有趣的灵魂,高贵的内心,忠贞的品格。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向往这个年代的缘故,在包括她在内的大多数人心中,这里充满了温柔浪漫的情调,永远纯洁得不染尘埃。
“和我跳一支舞吧,斯考特。”安娜忽然抬起头,目光亮得惊人,“就一支舞……求您了。”
斯考特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屋外就传来女仆擦拭花瓶传来的响动,屋内的二人瞬间屏息,四目相对,沉默不言。
安娜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下去,她垂下眼,嘴角绷紧,看不清眼神。
斯考特在心里轻声叹息,然而依旧不失风度,他退后一步,朝着安娜躬身致礼,这才抬起头来,微笑着开口道,“那么……就到这儿了,德步尔小姐。是时候了,我该离开了。”
“再见,安娜。”
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斯考特仿佛含笑的眼睛,终于,慢慢点了点头,涩声回道,“……再见,斯考特。”
然后她凝视着年轻人转过身,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
安娜怔愣地后退着坐在床边,望着吊在窗户旁的鸟笼,金丝雀犹不知愁苦地地四处蹦跶着,却始终逃不开脚上的黄金锁链。她看着看着,突如其来的一股阵痛令她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缓了片刻终于有所好转后她才发现,那疼痛并非来自心脏或肺腑,而是靠近它们的胃。
安娜捂着仿佛在隐隐作痛的腹部,垂下头,许久许久,忽然就低低地,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
……
伊丽莎白·班纳特再次来找杰伊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个一向不关的铁门居然上锁了!
她好奇地打量片刻,确认这里的主人已经离开至少半天的光景,这才转头看向门口处依然懒洋洋趴着不动的大黄狗,蹲下身来摸了摸它的头,问道,“知道你的主人去哪儿了吗?噢可别告诉我因为生意不景气所以又搬到别处去了,居然不提前告知我离开的消息,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跑出来,还指望能从你主人那里知道更多宾格力先生的消息呢……”
毕竟大姐简最近和宾格力感情正如胶似漆,而因为简生病在尼日斐花园留宿的缘故,他们之间的感情愈发亲近了些,看样子宾格力先生就是简的那位The chosen one没错了。出于对姐妹的关心,加上一向信任杰伊,她特地跑出来就是想问问他的意见,谁知道这家伙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最关键的是,他到底去哪儿了?据她所知杰伊可不是喜欢漫无目的到处折腾的人,如果有必要他能一下午都懒在房间里不出来。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拍了拍无动于衷大黄狗的耳朵,正准备起身离开,余光忽然瞥见它爪子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她费力地挪开对方的大爪子,抽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字迹熟悉的两行字——
“给 亲爱的伊丽莎白,
我成功联系上了罗辛斯庄园的凯瑟琳夫人,正在争取成为他们的最佳葡萄供应商。如果你看到这封字条就说明我已经走在了发财的道路上。不必担心,我必满载而归。
你真诚的,J”
罗辛斯庄园?伊丽莎白望着字条上熟悉的名字,回想片刻才发觉,这不就是那个恼人的柯林斯总是提到过的,凯瑟琳·德步尔夫人所在的宅邸吗?
噢,能够“欣赏”并“慷慨相助”柯林斯的,想必一定不会是一位寻常的有钱夫人吧?这下杰伊回来可有得故事好说了。
……
“我的问候就是告别,
我的到来就是消逝。
我年纪轻轻,
正在死去。”
安娜的贴身女仆凯丽看着小姐坐在床边朗诵诗歌时的沉静侧脸,看着看着,总觉得……小姐似乎是哪里变了。
但如果让她说到底什么变了,她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这更像是一种莫名的感觉,以前的小姐看人总是垂着眼的,而现在她更喜欢直视别人;以前的安娜·德步尔喜欢和金丝雀说话,而现在她却转手将小鸟送给了上次来访的客人;以前的小姐大多数时间都喜欢待在房间里,而现在她的身影经常能在喷泉,树丛,甚至花园里得见。从前的安娜·德步尔看上去总是苍白羸弱的,而如今的她脸上逐渐多了些活力和血色。甚至于以前的安娜·德步尔从来不敢反驳凯瑟琳夫人的话,唯唯诺诺温和顺从,而如今夫人的话语似乎在她这里少了许多威信,偶尔她会反驳几句,语气神情都轻飘飘的,一时间让人难以确信这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话。
唯一没变的,就是安娜小姐依然喜欢弹钢琴。她在这方面可谓天赋独到,即便没有了老师的教导,一首新曲子只需半天的练习就能在她指下变得流畅优美起来。
凯瑟琳夫人虽然非常不喜女儿对自己某些话语的质疑,但眼见安娜的身体状况似乎有所起色,在艺术上的天赋也往往能够博得许多人的赞叹,这令她稍微可以去容忍安娜的不敬行为,以及在花园和树林间上蹿下跳的野蛮行径。女子们对于绘画和音乐的适当了解在很多情况下,能够促进男女之间的了解和交往,以便于为自己揽得一个更称心如意的丈夫。更何况她是自己的女儿,理所应当拥有一桩门当户对的完美婚姻。
不久后凯瑟琳夫人借着宴会的契机,邀请自己的侄子费茨威廉·达西来到了罗辛斯庄园,并有意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她一直奖达西视为女婿的最佳对象,富有,英俊,身份高贵,关系亲近,简直是安娜丈夫的完美人选。她想方设法撮合他们,只不过令人恼怒的是,达西似乎完全没瞧出来她的用意,整场宴会都端着一张平静高傲的脸站在一旁,谢绝了无数女士的跳舞邀请,只出于礼貌主动邀请了安娜跳舞。可还没等凯瑟琳夫人展开笑容,就发现安娜和达西就如同完成任务那样随着音乐结束了共舞,有礼而疏远地互相点头致礼,随即站在两旁,没有任何感情升温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