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几天前还绕在她膝下拉扯家常、消磨时光的夫妻已经南下,人去楼空。
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二楼的那间屋子今年再也不会亮起,老人家不禁老泪纵横。
明年可一定要回家啊。
……
叶青水和谢庭玉赶在年假之前回到了乡下。
北方千里冰封,南方却已经春暖花开了。气候温暖极了,刚下火车叶青水热得汗流浃背。
过段时间农村就要忙春耕了,所幸春耕之前还有几天清闲的时间。
叶青水刚回到村子,路上碰到的同村人热情地打招呼:
“水丫呀,去首都一趟回来啦!”
“你婆家人好吗?”
“见到M主席了吗?”
也有刚上学的小孩儿问她:“水丫姐姐,天安门是不是传说中那么大、那么气派呀?”
来来往往的在村子里游荡的人用艳羡的眼神看着叶青水,仿佛她去了一趟首都,就跟见过世面似的,在老一辈人眼里首都就像信仰一样,那里有他们最尊敬的M主席。
叶青水一一回答:“是啊,我回来啦!”
“婆家长辈都很好,很照顾我。”
她哭笑不得,“没有见到M主席,我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最后她摸着小孩儿蓬松的头发,认真地说道:“天安门很大、也很气派,三牛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后自己亲自去看看天安门。”
谢庭玉提着行李,殷勤地和叶青水说:“水儿咱发点喜糖给乡亲们吧。”
他有些郁闷。
因为叶青水这一趟回到乡下,要先去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写离婚书。这个认识,让谢庭玉脸上红润的喜气都消失了。
他放下行李,不等叶青水吭声,他就自顾地掏出喜糖来,笑容满面地把喜糖一一分发给乡亲们,
乡亲们哪里见过包装这么精美的喜糖,村子里家境殷实的人家办喜酒顶多去供销社买一斤水果硬糖,但是看看谢庭玉分发的喜糖,塑料的红色包装,里边有瓜子儿、花生、牛奶糖、水果糖。哪个不是稀罕物?
登时间气氛活跃了起来,村民们兴奋极了,跟白拣了好运似的。
这些喜糖是爷爷和奶奶准备的,叶青水没有阻止。
她脑海里想起临别前谢奶奶的惋惜。
老人家说:“要是你阿娘来首都就好了,咱们可以补办一个喜酒。”
辛辛苦苦把臭小子拉扯大,但是连杯喜酒都没有喝上,谢奶奶很不高兴。
叶青水来之前哪里想过这些事,谢家人对她态度转变,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事情。
谢爷爷安慰着老伴:“以后挑个好日子,把亲家请来首都再办喜酒吧。”
为了弥补遗憾,他们精心准备了喜糖。
叶青水很喜欢吃牛奶糖,谢庭玉买了几斤的奶糖,混合揉散了装进喜糖袋子里,足足装了九十九份,寓意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谢庭玉分着喜糖,递了一块剥好的奶糖跟媳妇儿说:“水儿也吃一颗。”
夫妻俩分完了喜糖,回到家里。
叶青水看着崭新的房子,敞亮又干净,大步地走了进去。
新房子落成,她还没有住过哩!
阿婆见了孙女回来,中气十足地喊了:“水丫回来了!”
叶青水点头,从行李里掏出了从首都那边给家人捎带的东西,她一件件地拿了出来,如数家珍。那清脆的声音里的喜悦,简直无法抑制:
“奶,这是给你买的鞋子,老布鞋底儿软,透气又舒服。”
“阿娘,这身衣服是给你的,款式大方好看,纯棉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回头我给你改改。”
“还有营养奶粉是给婶婶补身子的,小叔这些筋骨贴是给你的,下雨天气转冷的时候贴上它,腿脚就没有那么酸痛了。”
叶青水叨叨絮絮地说。
这一排排话,装得鼓鼓囊囊的行李里全都是给家人买的,这让他们感觉到暖进了心窝子。
“这些东西都怪费钱的,阿婆老了,用不着用这么好的东西。这些可都是城里的金贵货吧……”阿婆努起嘴,既心疼孙女也心疼钱。
“首都冷不冷啊?大老远地还巴巴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累坏了吧?”阿娘笑着给女儿擦汗。
叶小叔说:“这些都花了不少钱吧,”
谢庭玉巴巴地问:“我的呢?”
小叔当即噗嗤地笑了声,阿婆、阿娘几个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阿婆高兴地说:“还是咱水丫贴心,特意给你婶捎奶粉。水丫,你就快要有个弟弟妹妹了。”
“你和庭玉也要抓紧时间,赶在你小叔前头结的婚、动作还没小叔快。”
叶小叔不禁挠了挠头,一个奔三的老男人了,黝黑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害羞。
夜夜都辛勤耕耘,能没有孩子吗?
婶婶面皮薄、经不住折腾,也别过了脸去。
谢庭玉愉快地应了下来:“我再努力努力。”
小叔说:“庭玉跟书生似的,看起来没有力气,你要多补补身体、有了劲儿才好生娃,水丫头你说是不是?”
谢庭玉欣然地应下,含笑地说:“是该多补补,水儿听见没,小叔让你多给我补补。”
叶青水忍住想纠正小叔的冲动。
谢庭玉虽然长得斯文,只不过是穿起衣服来高大清秀。放到后世那就是名模的身材、衣架子,脱下衣服来肌肉结实,没有一点赘肉。
他一口气挑两百斤的水走十里路都不是问题。这种人还给他补身子?
叶青水避开这个话题,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新屋子落成的时候,叶青水还在首都,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装好后的房子。
新落成的屋子宽敞、明亮,两张桌子摆在窗下,谢庭玉的书一本本整齐地摞着,摆得很温馨。床上的被子是特意换洗过的,散发着淡淡皂荚香气。
上辈子,叶家的房子是在叶青水进城打拼了五年后才建成的。眼下它却已经提前五年诞生了。
这辈子小叔也早早地结婚生子,阿婆也没有因为挖井摔伤骨头、身体健康地渡过了一九七六年的冬天,这三件事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改变叶青水的人生。
这辈子的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历史并不是不可变化的,只要肯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
叶青水迎着窗外撒入的淡淡的阳光,眯起了眼睛,整个人跟喝了糖水似的,甜进了心坎里。
她把行李取出,一样样放好之后,从背包的夹缝里拿出一封信,这会儿她关上门偷偷地看了起来。
这是大哥谢庭珏写给她的。
谢庭珏在信里清晰地交代了一遍当年谢庭玉是怎样发生车祸的,78年春,2月23日,谢庭玉北上前往大学报道,碰到刚被找亲人的谢庭珏,两人发生车祸。
谢庭珏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看住他,78年之前你们不要回首都,剩下的一切交给我。”
谢庭珏怕小两口子还在闹矛盾,在信的末尾调侃地提了提:“有空可以去看看庭玉的箱子。”
叶青水的视线落在谢庭玉的老木箱子上,结实硬质的木箱被刷上了一层油漆,尤为光亮。
上辈子她从来不敢碰他的箱子,因为某一次她要找东西无意间摸了它一下,换来谢庭玉气急败坏的责骂。
“你看得懂么,也敢乱翻。不要碰我的箱子了……”
叶青水沉默地看了它一会儿,最后挪开了目光。
谢庭玉刚刚走到门口,此时媳妇儿正看着他的箱子,目光一瞬不错,已经看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打断了她的注意力:
“水儿,你要做什么?”
叶青水本不欲探究别人的隐私,但是看着谢庭玉一脸有些微妙的神色,忽然来了兴趣。
“我可以看看你的箱子吗?”
谢庭玉仿佛强撑着一笔带过、又转移话题,“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让你看看我从奶和爷那儿讨来的东西,怎么样?”
第072章
谢庭玉说着自顾地去翻自己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来,用几张报纸寥寥草草地裹着,看起来很随意。
叶青水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谢庭玉慢条斯理地把报纸一张张展开,从里面取出一颗雪白的羊脂玉,宛如凝脂雪乳一般,籽粒凝润滑亮。
叶青水看了一眼,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定定地看着它出神。
叶青水非常喜欢珠宝翡玉瓷器,尤其是有历史底蕴的古董,上辈子她为了沉淀自己,还特意去恶补了一段时间的古董珍宝。
谢庭玉看着她呆愣的眼神,说:“咱不是欠了周老爷子一颗珠子吗?”
谢庭玉记得叶青水收了周家的珠子后一直很惦记,把它埋在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看。在他眼里并不值多少钱的东西,她却记了很久。从那以后但凡叶青水去县里,一定会捎点粮食给周恪。
她从来不会去想趁火打劫,占别人便宜。
既然如此,他只好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作填补了。
“拿这块玉还给他吧。”谢庭玉说。
叶青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好好教训一顿。他知道拿着的宝贝多稀罕吗?
这年头金银珠宝虽然不值钱,但也没有这样白糟蹋钱的人。
珍宝的价值永远都不会陨灭,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显出价值。但凡从祖宗那儿继承下来的东西,都要好好珍藏。
要不是叶青水祖上十几代全都是佃户、贫农,除了传了一屁股欠债给儿孙,什么宝贝也没有。否则叶青水能守着宝贝一辈子。
叶青水把玉收好了,双目一派清明,她叹了一口气道:“人家的宝贝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他们,倒是你,咱们家的宝贝也不能随便送出去。”
相比起这个净往家里倒腾东西出去的男人,叶青水就自觉多了。
他们去到首都后,当晚谢奶奶给叶青水塞了九百块的彩礼钱,大年初一那会婆婆封了两百块的红包给她。加起来足足有一千一百块。
七十年代末,有几个人能见到这么大一笔钱?这么重的彩礼钱,也只有娘家要卖闺女才要得出口。
叶青水只拿了两百块,离开前她把剩下的钱偷偷地藏在了谢奶奶的枕头底下。
他们都是年轻人,勤快些,凭借自己的双手总能挣出一份前途。
谢庭玉听到叶青水提到的“咱们家”这个字眼,心忽然跳了跳,有些急促。
他笑了笑:“好,听你的。”
谢庭玉以为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让叶青水忘记之前的坚持,不料她接着之前的话头重新提了起来:
“你的箱子装的什么东西,不能给我看看吗?”
谢庭玉勉强笑,“水儿乖,不看行不行?”
叶青水沉默着不说话。
她琢磨起来,谢大哥提醒她看的东西会是什么?
这些东西他一定也看过……
上辈子,他收拾谢庭玉的遗物的时候,大约是打开过它。那时候叶青水去大学找“他”,他能完好地扮着谢庭玉的角色,连她都难以分辩出。所以,里面一定有他的日记。
这么一想,叶青水就打消了念头。
在叶青水思考的这段时间,谢庭玉却出乎意料地同意了,“我给你看还不成吗?”
看见她失落的眼神,谢庭玉很是过意不去。既然已经是夫妻,坦诚相待也没有什么。
“哒”的一声,谢庭玉打开了箱子。
叶青水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望过去,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诡异,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堆书,满满当当地装着,谢庭玉打开了另外两口箱子发现也是这样。
他心高高地提了起来,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叶青水看着箱子装的这些书,随便地翻了翻,发现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她走出屋子去干活了。
“阿婆,你别动,活放着我来干。”
谢庭玉却悄悄地找了小叔问:“我的箱子,你们动过了?它里面的东西在哪儿?”
小叔想了好半天,才说:“哦,你说的是那堆破烂啊。”
谢庭玉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跳。
“那不是搬屋子的时候书太多了,春天湿气重,娘她怕你的书潮了,就给你收箱子里了。原来那些东西给你腾柜子里了。没扔你的东西。”
谢庭玉听完,回屋翻箱倒柜,最后拉开书桌的柜子看见装得满满的东西,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
他伸手摸着他的草蝈蝈,它安然无恙地躺在柜子,他顺了顺它的触须。
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金光,黑豆大的眼珠仿佛活了似的,栩栩如生。
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
谢庭玉把底下杂七杂八的书信日记零散的物件,一一地取出来,妥帖地放回了箱子。
……
叶青水趁着没村里还没开始忙活春耕,抽空去了县城一趟。
钱向东乐呵呵地跟她汇报春节的收成。
“你不是做了些糕点点心吗,甜嘴儿的准没错,除夕之前就卖光了,卖得特别好,总是有客人来问我还卖不卖糕点了。一斤卖了这个数!”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意思是一块钱一斤。
这个价钱可比他们卖的早点贵多了。
叶青水点了点头,卖这个价钱确实也不亏了。糕点贵就贵在做起来费糖,糖是奢侈的零嘴儿,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提起糕点走亲戚,体面又阔气。
在首都的时候,军属大院里还有邻居想花钱买他们家的糕点,两块钱一斤谢奶奶都没舍得让。
叶青水收了一百五十六块的钱,厚厚一沓的零钞儿票券,热乎乎的烫手。
叶青水瞟了钱向东一眼,虽然是过年了,他却还穿得破破烂烂。
“你手头也宽裕了,有空给自己扯块布做件衣服穿穿……”
钱向东叼着草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穿成乞丐好过活,我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