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池州从来没有这般紧张过,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喉咙,他不由屏住呼吸,等待那把悬而未落的刀。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阮软才有了动作,她把纱布消毒水逐一放回医药箱,蒋池州始终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唯一能听出情绪的,是尾调发颤的声音:
“你甜言蜜语那么多,我不知道哪一句话,你才是真心。”
她没谈过恋爱,二十年来,唯一一次感情经历还是场失败的暗恋,她曾经竭尽所有地去爱一个人,却受了伤,从此她心如冰封,再不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或许对他是喜欢吧,可她没有自信,去相信蒋池州那样恣意洒脱的一个人,会为她停留。
正如顾星源所说,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她这样无趣,万一哪天他想要走,她该拿什么把他留住。
蒋池州心脏缓慢落回原处,他啊了一声,眼底忐忑一扫而空,有欣喜争先恐后地冒出头。
她那句话里,没有旁人,她的考虑,由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他轻捧起阮软的脸,那样小心,如捧着珍宝,不容置喙地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拇指抚着她侧脸,一点点磨去那抹碍眼的阴霾,他垂眸,眉眼极尽温柔,一字字说得认真:“没关系,时间那么长,你可以慢慢来,慢慢分清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阮软迟钝地眨了下眼,似是没听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蒋池州眼眸极黑极静,片刻后,他幽幽叹了口气,道:“只是你要快一点,我怕我会忍不住。”
心跳逐渐乱了节奏,阮软仿佛就要溺毙在他眼里无尽的温柔中。
气氛旖旎暧昧得刚好,隐约下一秒将发生着什么,蒋池州眼皮微垂,略低了头。
几乎同时,阮软手机猝不及防响了起来,乍然大作的铃声惊醒两人。
蒋池州清咳一声,掩匿眸中骤然而生的情愫,克制着收回手。
阮软长睫颤颤,咬唇偏开视线,够到手机,目光落至屏幕,忽地一凝。
她滑动接通,小声叫了声妈妈,走到阳台处,掩上了门。
婚宴上蒋池州和顾星源闹的那一出不可能瞒得住,再有知情者,添油加醋说上几句,圈内人士大多也知道了蒋顾这两位昔日好友,如今为了个女人撕破了脸皮。
阮母一向不在意外界传闻,她自有原则,只相信眼见为实,比起女儿的绯闻八卦,她更担心女人现在人在哪里。
阮软不会撒谎,老实交代,说还和蒋池州在一处。
阮母声音顿了顿,蒋池州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自打和顾星源分手后,阮软嘴边最常提起的,就是这个名字。
她亲眼见证了,这个名字是怎样驱散阮软眼底的黯然神伤,又怎样一点点地,让阮软重展笑颜。
她原先一肚子的话,几经嗫嚅,最后均咽了回去,她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很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手边白晶菊开得鲜艳,是不久前她和蒋池州一起选的花卉,阮软指尖小心碰了碰繁茂的枝叶,听着耳朵猝然一红。
她拉开门,方进到客厅,蒋池州的眼神便飘然追了过来。
阮软不好意思直视他,音量如蚊呐:“我该回去了。”
蒋池州不知是不是被她传染了,昔日游刃有余的调情姿态荡然无存,他局促不安地摸摸鼻子,模样似乎也有几分不好意思:“那我送你回去。”
*
接下来几天,双方一致默契地避开这晚不谈,蒋池州之后便真没再说过甜言蜜语,他铁了心,打算从细微小事上,一点点让阮软感受他的真心。
日子一直到了月初,某天,蒋池州问她:“钟遥今天回国,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他。”
阮软与钟遥自那通电话后又见了一次,不过当时他正和蒋池州开了视频,忙着谈正事,两人单打了声招呼。
他回国,阮软自然要去接的。
视频到底不如真人来得有冲击力,还是冷风彻骨的天气,钟遥居然敢露着脚踝,一身闷骚至极的装束,遥遥地朝他们招了招手。
等人到了近前,钟遥径直忽略掉发小,第一件事便是弯下腰朝阮软挤眉弄眼,道:“阮软,你好啊。”
阮软露出点笑意,伸手握住他的手:“你好。”
话毕,手腕便被一旁男人牵着扯开,蒋池州眉目含霜,不悦地望了他们交握的手一眼,道:“打招呼就打招呼,动什么手。”
钟遥啧了声,对阮软挤挤眼睛,才去勾蒋池州肩膀,感慨道:“才多久没见,你醋劲儿怎么变得这么大?”
附近人来人往,蒋池州给了他面子,到底没把他掀开。
一路上,蒋池州尽职尽责在前方开着车,钟遥对阮软从前都是只闻其名,今天好容易见了人,热情得不得了,缠着阮软问七问八,话就没停过。
他不敢相信阮软已经二十出头,小眼神往蒋池州那里飘了飘,小声同阮软道:“你身份证给我瞅瞅,我还是不能相信,你真满十八岁了?”
阮软应付这种言论已经驾轻就熟了,她掏出身份证递给钟遥,眼神无辜。
钟遥看了眼日期,又看了眼小姑娘鲜嫩如花的面庞,不禁啧啧感慨:“我们州州真是禽兽啊禽兽。”
后视镜里,蒋池州的眼神如浸了冰,牢牢锁住钟遥一人:“你想自己走回家吗?”
钟遥往自个儿嘴巴拉了道拉链,不过并没持续很久,约莫五分钟,他便耐不住寂寞,又寻了另外的话题和阮软聊起来。
他从机场一直唠到家,蒋池州被他烦得脑壳一跳一跳地疼,停了车,他侧过身,语气冷冰冰道:“我看你还是继续在外深造吧,没了你,我清净多了。”
钟遥向来不怕他冷脸色,当即就朝着阮软撇撇嘴,哭丧了脸哀嚎:“我和州州的关系就像鱼和水,我没了州州,就死了,他没了我,还清净。”
阮软还是不太能把州州二字同蒋池州联系起来,闻言绷不住嘴角,些微笑意乍隐乍现。
钟遥平时没个正经,电梯里全靠他活跃气氛,他对这里似乎也是十分熟悉,一进到客厅,便自发从鞋柜里翻出双天蓝色的拖鞋,他踩着鞋,在客厅走了几圈,忽地振臂一呼:“我回来了。”
阮软瞥了蒋池州一眼,他脸上是放弃治疗的面无表情。
“行了,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把计划给我看看。”蒋池州丝毫不懂待客之道,方一坐下,立即双手环胸,不客气地仰了仰下巴。
钟遥翻了个一言难尽的白眼,身体却诚实地打开电脑,脸上正色了几分。
阮软瞧他俩说起了正事儿,她左右没事,便到厨房切了盘水果,搁在茶几上时,恰好听见他们在说融资的事情。
她大学专业并非主修金融,好些话题都听不明白,见状便自己寻了处座位,安安静静旁听。
隔行如隔山,她听了许久还是一头雾水,睡意止不住上涌,忙从茶几下拿起自己上次没看完的棋谱提提神。
她寻的位置极佳,外头斜阳夕照,暖熏熏的光线挤进窗台罅隙,洒了她一身金光,她微阖着眼,
钟遥正说到兴头,不自觉拔高了音量,忽见蒋池州竖起食指抵在唇间,他下意识歇了声,顺着他视线望去:“睡着了?”
蒋池州颔首,动静很轻地走到她面前,一手托着小姑娘的脑袋,一手从膝弯穿过,将人稳稳抱了起来。
钟遥目瞪口呆地看着蒋池州抱起人,脚步一转,径直进了他的卧室。
“州州,我是不是瞎了?”蒋池州小心带上门,门锁咬合声响中,听见钟遥梦呓似的问道。
蒋池州勾了下唇,罕见没出口刺他:“没瞎,亮堂着呢。”
钟遥掐了掐脸,还是不可置信,他指了指卧室的方向,说:“你确定,以后就她了?”
“啊,”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像跋涉良久终于找到可以靠岸的港湾,蒋池州弯起眼眸,“就她了。”
钟遥愣住了。
记忆里,已经许久许久没见蒋池州这样笑过了。
他没说蒋池州决定草率,见过蒋池州把她带回这里,见过两人之间熟稔的默契,见过玄关处的鱼缸重新涌动生机,他心里早猜到了答案。
不,或许更早,在蒋池州迷茫着神色问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时,他就该为蒋池州高兴了。
他的发小,孤独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陪他一生的人。
钟遥指尖按住眼尾的湿意,哽咽着道:“州州,我好替你开心,来,抱一下……”
蒋池州笑着,然后一脚把他踢翻。
*
阮软这一觉睡了足足好几小时,醒来时天已然彻底暗了下来。
厚重窗帘遮掩了光线,视野昏暗,阮软曲臂撑坐起来,迷蒙睡意消散,思绪渐渐苏醒。
掌心触感温暖棉柔,阮软怔忪片刻,意识到自己是睡在哪里。
被窝中似是沾染了蒋池州身上特有的木系尾调,尤带有男性的荷尔蒙,一寸寸侵袭,将她包围。
思绪回到清醒前最后一刻,阮软咬住下唇,满是懊悔,像是没料到自己居然连看棋谱都能睡着。
然而再懊悔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阮软抚平衣服睡出的褶皱,紧张得连灯都忘了开,摸黑走到门口,拧开了门把。
客厅里仍在谈论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了声音,视线从文件上抽离,望了过来。
阮软脸皮倏然一热。
余光瞥见墙上的挂钟,时针正笔直地指在七的方位。
“小猪,睡得好吗?”先开口的是蒋池州,他半躺在沙发里,侧过身,眼睛里闪烁着戏谑。
阮软脸上挂不住,尤其一旁还有钟遥在看热闹,她双颊血色更深,借着转身的时机,隐晦地朝蒋池州皱了皱鼻子。
蒋池州哑然失笑,声音隔着扇门依旧显得那么欠揍:“小猪,洗完脸快出来吃饭。”
钟遥看得叹为观止,竖起大拇指:“奇女子也。”居然能忍受州州的恶劣性格。
阮软洗过脸后,便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钟遥大爷似的坐在餐桌旁,享受蒋池州几百年难得一次的服务。
阮软不学他,拿出碗筷一一摆好,模样格外乖巧听话,钟遥嘴里不住感叹:“多好的姑娘啊,怎么就看上州州了呢?”
蒋池州端着热汤放下,一把将隔热手套甩他面前:“再多说一句,今晚就别想吃饭了。”
阮软眼珠子左右转动,抿着笑看他们斗嘴。
钟遥自讨没趣,安静闭了嘴,见蒋池州又是夹菜又是递纸巾,暗叹一句单身狗没人权,无奈,只好自力更生给自己舀了碗汤。
汤水刚入喉,他就忍不住皱紧眉,脸部肌肉夸张挤成一团:“这哪家外卖啊?味道怎么这么奇怪?”
阮软吞下蒋池州投喂的虾球,迟疑道:“不好吃吗?”
“怎么可能……”汤底味道诡异,钟遥感觉自己仿佛刚从人间炼狱艰难逃生回来,忽然耳边一声清脆响,蒋池州放下汤勺,斜睨过来的眼神凉凉的。
钟遥无端背后发寒,硬生生把接下去的话咽了回去,咬牙切齿地改口道,“怎么可能不好吃,是好吃,太好吃了。”
话说到最后,钟遥猛地捂住嘴,竟是一副好吃得要哭的样子。
傻子才看不出来他心口不一,阮软臊红了脸,讪讪道:“我照着食谱学的,可能没做好,不好吃就别勉强了。”
她说着站起身,伸出手,想把汤端走。
蒋池州止住她的动作,手指捏着汤勺,又往钟遥碗里添了一勺,满满当当的汤水在灯下晃着波光,他对阮软说:“你别管他,他国外垃圾食品吃多了,犯矫情。”
他面不改色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表情丝毫未变,仿佛喝的是白开水。
钟遥睁大眼,感觉自己仿佛是被羞辱了,不禁愤愤暗道,我回国果然是来找虐的。
因为这盆牛腩番茄汤的存在,吃饭的时光显得漫长起来。
饭毕,刚放下碗筷,客厅里蒋池州的手机像掐着点似的铃声大作。
他手里管着间声色会所,如今又多了钟遥的事情,突然就显得繁忙起来,拿起手机,走到阳台外接了。
钟遥探头往外看了看,压低了嗓门:“对不住啊,我不知道那是你亲手做的。”
阮软见他吃得艰难,本就心怀愧疚,立即摇摇头说:“是我该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地难吃。”
而蒋池州为了安慰她,居然面不改色地连灌了两大碗。
钟遥眯着眼睛,笑得有几分揶揄:“州州简直用生命在宠你啊。”
有些事心里预想是一回事,钟遥坦然说破是另一回事,阮软登时呛了一口,迭声咳嗽,脸都红了。
距离隔得远,蒋池州说话的声音听不真切,同样,他们在餐桌说些什么,照理蒋池州也听不见。
钟遥敛了神色,他没了笑容时才有些逼人的冷厉气场,一眨不眨看人的时候,总容易让对方绷紧神经。
“你对州州来说很重要,”他开了口,顺势弯了下唇,一霎而过的笑容融散了冷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你说过,这间房子对他有着非一般的意义。”
阮软没有作声,即使蒋池州从未和她说过,可这个结论从细枝末节便足以猜出。
“州州从来没有带过别的什么人回来过,至少从我出国后,就再也没见过除了他外的人出现在这里,你是第一个。”
第一,这个词自带着特殊含义,可以理解为他心上最拔尖的那个人,可以理解为最重要。
阮软面容沉稳,可抑制不住,胸口水雾般弥散的欢喜。
钟遥眼底藏了许多往事,沉甸甸压着他的声带,以至于说出的话莫名干涩:“州州……他的家庭有些复杂,他从小就和方阿姨生活在一起,一直到他上初中,都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
阮软倏然抬头,不可置信看向钟遥。
“比他父亲先出现的,是那个男人的第一任妻子,我记得那天刚发考卷,州州考了第一名,他还朝我嘚瑟着,可下一秒就有人跑过来,跟他说方老师出事了。”
“那天的事闹得整所学校都知道了,学校迫不得已,只好辞了方阿姨。可那个女人不罢休,疯了一样追着他们不放,方阿姨被她逼得……生了病,没熬过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