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和卓叔说,因为是友人家人的缘故他才会挂念。卓叔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跟他说:“陛下,如果白小侯爷和小老儿离京远行,您可会每日惦念?”
他下意识觉得不会,只不过没有当面说出来。如今再细想,确实如此。
捻着棋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过往,那些不经意的片段突然在黑暗里变得异常醒目,月光照在棋盘上,更似照进心底,将边边角角映得通透。
他阖目再睁眼,抬头间仿佛见到了记忆深处的女子,她坐在自己对面,托腮浅思,轻柔地开口:“皇上怎么不继续走了?臣妾等着呢。”
他看着虚无的影子,勉强勾了勾唇:“因为朕想不明白该怎么走。”
她似微怔,想了想,言道:“陛下处理国事总能当机立断,惩治右相亦懂得争取良机,提前部署,为何此时会犹豫?”
他唇抿紧,缓缓将棋子握在掌心。这番话她曾经和他说过,在春日繁花之下,棋盘之上,那时他只笑了笑,紧接着就落了子,可眼下,他几乎要把棋子捏碎了。
是啊,为什么面对谢柔,他总是拿不定主意,总是那般迟钝,不能像对国事一样多深想一层、往前多走一步?
“因为朕害怕。”怕猜错了自己的心,搞砸了两人的关系。
那个女子仿佛听到了,她认真的想了想,对他道:“陛下,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当年皇上一无所有,尚且有一腔孤勇,如今也有的,对吗?”
他眸中微涩,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心头动容,然后他面对空荡的黑暗点了点头。
迎着悄然落下的细雪,萧承启终是走出了屋子,在坤元宫前站定,他满腹牵挂无处安放,只得默然回首——
你离开皇宫以后,天寒地冻,我一个人下棋,一个人吃饭,这宫里再无人点灯等我,再没有人能和我并肩前行,六宫如此冷清,竟找不到一丝暖意。
都是因为没有你在这里。
他抬手按住心口的位置,寒夜里胸膛有火热的气息慢慢苏醒。
卓海悄然走进,在他面前佝偻着身子,叫了一声:“陛下。”
他无言,许久过后,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道:
“卓叔,朕……没有皇后了。”
若想念汇成江河溪流,源头与尽头都是那个女子。
他要把她找回来,就像从前一无所有的少年。
他还想确认心底的感觉,想知道那份悸动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白小侯爷:不是的,我确实想您想得睡不着觉。
萧直男:滚。
第25章 欲言又止
正月未过,萧承启突然下旨南巡,沿运河前往江南行宫,众臣哗然,皆是一头雾水。听说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却没听说过寒冬腊月去南方的,南方冬季阴冷是个人都知道,何况朝中还有流民赈灾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天子处理,怎么看这次南巡都不合时宜。
可不论众人上了多少封奏折,萧承启都原封不动的按下,一句解释都没有,诸如正议大夫广仁海那等规矩的大臣,受不了皇上的态度,终于决定直言进谏,罗列了十二条不可去的理由铺满御案,苦口婆心的劝阻,可惜萧承启言简意赅地说了句“知道了”,依然我行我素。
等广仁海再集合众人上书时,萧承启已经离宫远行了,广仁海一时气闷,连带着责怪了广芸一顿,说她身为嫔妃未尽规劝之责,广芸收到信件亦是无奈,皇上的行踪从来不和她们这些后宫女子说,她又有何法子?
*
天子南巡之事,很快传到了谢柔耳中,只是并非出自萧承启的信件,而是徐府主母魏氏告诉她的。
谢柔多年不曾生病,此番病倒身体适应不了,料峭寒冬在榻上躺了近一个月,幸好徐府主母心善,对几人长久停留并无微词,每日还让厨房准备药膳给谢柔。谢柔心怀感激,送了她一块上等的翡翠作谢礼。魏氏推脱不得就收下了,偶尔家中无事,也会陪她品茗聊天,全当消遣。
关于朝廷的只言片语,就是两人闲谈时提到的。
谢柔听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似乎突然空了一块。这个月她去的信晚了一些,久久等不到回信,她以为他在忙,没想到是去了南方,南方素来闲适养人,或许他厌倦了朝政想去躲个清静吧。只是两人一南一北,好像离得更远了。
既无信件,她便向卓远问了问萧承启的近况,卓远看着她仿佛欲言又止,憋了半晌,方回了句:“皇上挺好的。”
谢柔无话可说,只道:“那就好。”两人的对话就这般戛然而止,卓远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日魏氏又来找她,远远望见谢柔穿着滚了银狐毛的斗篷在廊前赏雪,素白的天地婉约勾勒出女子身姿,如工笔细描般清丽,虽生了病略显憔悴,但仍然有一种难言的气度,魏氏当家多年,两相比较也自愧弗如。
对于谢柔的家世,魏氏多少有点好奇,只不过谢柔口风紧,半点不曾透露,她也就没有多问,但唯一肯定的是,这个女子应当尚在闺阁,没有夫家。
这么一个姑娘,正是桃李年华,想想都觉得可惜,魏氏暗自摇了摇头。
“妹妹今日好兴致,看样子病是大好了。”她收回思绪,向谢柔走过去。
谢柔转过头来,微笑道:“还要多谢姐姐照拂。”
魏氏道:“我也没做什么,府中厢房多但少有人住,如今才算多了些人气,我还盼着你多住一阵子呢。”
谢柔笑了笑。
魏氏将手里的食盒交给雀儿,接着问:“眼下时局不安,妹妹打算继续北上吗?”
谢柔道:“北方家中还有兄长在等候。”
“是了,可惜你的兄长不能沿途照顾你,”魏氏叹道,“不过幸好你身边侍卫武艺了得,又有谭大人陪同,路上应当无碍。”
谢柔听她提起谭清远,蹙了蹙眉,她原本无意多言,但着实不想他人误会,于是多解释了一下,道:“我与谭公子并非一路。”
魏氏一怔,因着她看谭清远对她很是热心,一直以为两人相熟,没想到并非如此。只是她为人热心,眼观六路脑筋活络,除了熟知外头的消息,也有意帮人牵线搭桥,谢柔很合她的眼缘,她就打算多聊聊。
“到底是我搞错了,见谭大人关心妹妹就以为你们同行,只是女子出门行事多有不便,有个男子跟着也不错。北方流民闹事,若有谭大人的身份在,妹妹当可少些忧虑。”
谢柔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她兀自将他二人捆绑在一起,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魏氏说了一会,好似也感觉到了她的抵触,很聪明的没再说下去。
见她收住了话头,谢柔放了心,本以为这个话题自然而然过去了,未料一转眼,看见谭清远目光复杂的站在长廊之中,身边还跟着一个引路的小厮,方才两人的话,不知他听去多少。
外男一般不进住有女眷的厢房院落,谭清远往日很规矩,除了她生病进府的第一日站在门外等候,其余时间都不靠近此处,最多的心意用在了做药膳、递吃食上面,不过谢柔都没收,却不知今日他为何突然前来。
谢柔早已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尤其在外人面前一贯淡定,反观谭清远脸色变了不只一次,时红时白,仿佛内心天人交接。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柔不经意的一句话,传到他耳朵里,酿出三分羞惭七分难过,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过激了,毕竟两人才认识一个月,可仅仅是月余相处,他已经记住这个女子了,有些人相识一辈子仿若路人,有人交谈几句便心生好感。
谢柔于他无疑是后者,他还想着争取同路北上……现在看来,人家姑娘从没有这个想法,是他多想了。他一时纠结,但又忍不住靠近她,勉强调整了一下呼吸,他道:“我来是想问问姑娘你打算何时走,好做准备。”
谢柔客气地道:“此事我已让卓远卓生安排了,多谢谭公子。”
谭清远一滞,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颓然点了点头。
魏氏左瞧右看,也察觉出了两人别扭的状态,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模样,她暗地里叹了一回,仔细琢磨,又重新打量了谢柔一番,如果一个女子对一州刺史尚且这样冷淡,那么她的身份或者家世有可能更高?
如此一想,她微吃了一惊。
谭清远却没往深处想,似还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无法自拔,谢柔看着他亦觉无奈,正要开口将他打发回去,东厢房外忽然一声爆响,一队侍卫慌张地冲进来,对魏氏道:“夫人不好了,流民冲击了府衙,刺伤了徐大人。”
魏氏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你……你说什么,流民不是早就安顿好了么?”
那侍卫陡然之间也说不清楚,只叫魏氏和谭清远赶快去处理。
两人来不及别过谢柔,就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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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突发意外
魏氏和谭清远一走,带了大批的侍卫离开,这里面也包括卓远卓生,直到黄昏日落众人都没回来,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谢柔和一些下人。谢柔喝了药,靠在窗边看了一会书就去睡觉了。
雀儿替她放下帷帐,出屋去找云姑聊天,两人在外面守着她,谢柔半睡半醒间,还能听见细微的声响。入夜时分,她从梦中醒来觉得口渴,便唤了一声雀儿,平日里雀儿宿在外间,应是能听到的,不料今日她并未答话,谢柔想许是她太累了,也就没再叫她,自己靸了鞋子去倒水。
清水入喉,她缓过神来,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从窗缝看出去,新月未上枝头,还不到下人们休息的时辰,雀儿云姑二人歇得早已是古怪,怎的徐府下人们也如此安静?
“雀儿?”她又唤了一声。
还是无人回应,她眉间起了波澜,雀儿竟似不在这里,太奇怪了。
凭着性子里的那份机警和细致,她放下了茶盏向外间走去,仿佛要确认一般看了一眼,那里果然无人。转瞬之间,她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呼吸微滞,轻手轻脚的开了柜子摸向行囊内侧,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
将之紧紧握在手里,她有些后悔为何让卓远两人离开徐府,哪怕留下一人也是好的。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雀儿和云姑现在怎么样,她只能假设最坏的情况,或是愤怒的乱民闯进了徐府,或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真相很快浮出水面,回答她的是一声凭空突响的箭啸,箭矢穿透窗纸,直落在她方才躺过的床榻之上,谢柔睁大眼睛,半是惊惧半是不解,但已经没工夫细想,她捂着唇掩住轻咳,躲进里间反锁上了门。
徐府进了外人,不会是乱民,如果是毫无组织的流民,不会那么安静,也不会用弓箭直接射杀一个人,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下一步刺客没准就会持刀闯进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恐怕只有刺客从外面腾挪进房中的须臾一瞬。
谢柔毕竟不是一般女子,短暂的慌乱后努力镇定了下来,环顾四周,她果断地将桌上的桂花油洒在屋子里,又翻出了火折子。
无论刺客是谁派来的,此处都无人能救她,她要自己想办法逃出去,还要通知卓远二人回返,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最明亮的当属火焰,她听着外间的动静,在门扉被踢踹开的瞬间,点燃了帷帐。
火混着油星爆燃,外面的人被火舌惊住,也给了谢柔喘息的时机,她将手里剩下的油全都倒在了门窗上,但凡有人闯进,身上一定会沾上油渍,而她只要躲在这个屋子里,时间越久对她越有利,浓烟和火焰都有可能被卓远他们看到。
她从未离火那么近,一时呛得喘不过来气,烟幕中她不知拖延了多久,有黑衣人闯入被火缠上,打乱了后面人的步伐,但更多的黑衣人不惧火焰闯进来,她听到他们叫了一声“在这儿”,整颗心缩了起来,也顾不得窗棱烫手,她用尽力气往外一推,跌到了外面。
箭矢几乎贴着她的肩过去,划出了细长的口子。
自八年前入宫以来,她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威胁,究竟是谁知道了她的身份,又千里迢迢来杀她?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抽出剑指着她,刚要刺下,突然听到园子外面人声鼎沸,他看了谢柔一眼,倏地眯了眯眼睛,仿佛于刹那间改变了策略,一把抓起了她。
谢柔眼前一黑,再醒来已身在颠簸的马车之中。
外面传来打斗声,料想卓远两人应当赶来了,只可惜刺客人数众多,个个身怀武艺,所以暂时无法脱身。她心里比刚才要好受一些,至少她没有横死在徐府。
倘若她死在徐府,云州和兖州主官都会受到波及,而远在沙城守国的兄长一定会很难过,幸好刺客只劫未杀。她在遍地哀凉中找到了一丝曙光,下一步就要想办法活得久一点。
肩膀疼痛难忍,她倚在车壁上,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来寻找突破口。劫持人质一般都是用来威胁他人的,刺客定是想到了她更多的利用价值,故而将她劫走而非就地格杀。与她有关的无非两人,一个是哥哥谢煊,还有一个是萧承启。
前者镇守边关,与图坦国战事息息相关,后者……关乎一国存亡。若当真会威胁到他们,她还不如现在就自尽的好。
可她并不愿意就此离去,兄长与她分开八年,与他相见是她的心愿。至于萧承启,两人拥有的回忆良多却少了她最想要的那部分,她舍不得。
原来危急关头,还是意难平。
她很少落泪,然而眼下身在逼仄的马车中,心头无数思虑翻腾,终究红了眼眶。马车的门窗锁着,她只能凭声音判断外面发生的事,然后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去撬侧面的窗户,一下接着一下,没有用却能多给她一点力量。
她不想轻易放弃,因为她还有想见的人。
匕首砍在窗棱发出闷响,正在这时,马车突然撞上一块石头停了下来,马车边打斗的声音再度响起,谢柔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她低头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鲜血从门缝中滑落,听到锁链被砍断的声音。她想,若开门的是刺客,那么她就要搏一搏,总好过一直被关这里。
车门在下一刻霍然洞开,外面果不其然站着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男子,只不过不是方才劫走她的人,她正要有所动作,却见那男子望过来,一双眼眸在暗夜里仿佛透着光,他胸膛起伏一刻,一伸手,将脸上的一层易容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