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载沉有种直觉, 她既然没第一时间回白家,那就不会马上回来。
他想到她跑掉时那落泪的双眼, 看着自己的眼神, 还有那几声质问,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 对自己更是痛恨无比。
当初结婚之前,他之所以一念之差,最后没有对母亲说这件事情, 顾虑的就是她那阴晴不定的性子。
他没有信心她会真的长久喜欢自己,他也疑虑她对即将到来的这桩婚姻的态度。
在他看来,婚姻应当是严肃,郑重,深思熟虑,一旦决定就是一辈子的大事。
但是她的言行,总是让他觉得她不过是心血来潮,极有可能哪天就会因为某种新的心血来潮而毫不犹豫地抛弃这段婚姻。
他喜欢她,在她有危险的时候,他可以不顾一切乃至舍了性命去救她保护她,但他真的做不到跟随她的步调,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到这段突如其来也极有可能是短命的婚姻之中。
他没有信心。或许,也是爱得不够而已。
结婚后,他因为忙碌,没法在她身上倾注更多的时间和关注。原本那么骄傲任性的她,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半句,每天对他笑脸相迎,甚至为了和他能离得近些,还搬到了条件远不如白家的司令部居住。
她对他的依恋,点点滴滴,他怎么可能没有知觉。
不止一次,夜深之时,当结束了那令他为之神魂颠倒的亲密,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看着她恬静满足的睡容,仿佛自己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再想到当初他做的那个自私利己的决定,他整个人就会陷入深深的懊悔和自责。
越是和她相处,他越是发现,原来她是这么的可爱,让他迷恋得无法自拔,他甚至也开始相信,她或许真的能和他共度一生,他为自己当初对她的怀疑而羞愧。
在他娶了她之前,他告诉自己,即便日后被她抛弃,他也是完全能够接受的。
但是现在,他却不愿想象那一天了。他没法就那样平静地接受她再也不喜欢他不要他了的事实。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而且,这是件现在能要他命的大事。
他也曾一次次地想向她坦白,祈求她的宽恕,但是却又一次次地话到嘴边无法开口。
他贪恋着她对他的依恋和信赖,他不敢想象她知道后会是如何反应。
面对着她,他永远都是摇摆不定,患得患失,节节败退——就像当初,他分明不想娶她,却又可耻地坚守不住原则,最后还是把她留下要了她一样。
他聂载沉,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懦夫,自私的懦夫。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再也用不着他挣扎犹豫,畏首畏尾了。
上天干脆利落地替他解决了。她自己知道了。虽然他还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姑爷,要么你进来坐吧。等等小姐说不定就回来了!”
白家门房见他定定地立着,请他入内。
聂载沉回过神来。
他没法就这么在白家坐等她回来。
但是她没回家,气头之上,又会去哪里?
聂载沉离开白家,站在车马熙攘的广州街头。
他穿着制服,在人流里如同鹤立鸡群十分显眼,很快就被周围的路人给认了出来。
路人纷纷放慢脚步,甚至停了下来,对他投来敬畏又好奇的目光,相互低头接耳,探究着他怎么一个人突然这样出现在街头,站着一动不动。
聂载沉茫然不觉。
他已经快要急疯了。
也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对她的了解,竟然是这么的贫乏。
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知道她平常会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在广州都有些什么朋友。
除了熟知她在床上时身子的每一寸肌肤之外,他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围观他的人群里,忽然钻出来一个手里拿着公文包的男人,兴奋地跑到了他的面前,说自己是某报记者,正想去司令部请他有空做个采访,想知道接下来关于民生建设的计划。
聂载沉看着面前这个不停说话的人,突然想到了一个她曾经去过的地方,一把推开,迈步就走。
他赶到了德隆饭店,果然,在街边的停车场里看到了她的那辆汽车。他的心脏一阵狂跳,疾步登上大门外的台阶,冲进酒店大堂,在周围人目光的注视之下,奔到了前台,问她住在哪个房间。
侍者却不认得他,不肯告诉。
聂载沉道:“我是白小姐的丈夫!”
侍者一愣,看了他一眼,小心地解释:“对不起先生,刚才是经理带着白小姐直接上去的,我这里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间……”
“把他给我叫来!现在!”
“是,是,您稍等!”
侍者见他面带怒色,语气强硬,慌忙离开,很快,弗兰从大堂后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说:“聂先生!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为您效劳的地方?”
“我太太住哪个房间?”聂载沉开口就问。
弗兰顿了一顿,报了个房号,就是上次她替他过生日开的那个房间。
“白小姐在里头休息。我很愿意为你带路。”法国佬看着他,迈步就要随他同上。
“多谢,不必了!”
聂载沉淡淡道了一句,撇下笑嘻嘻的法国佬,迈步而去,循着楼梯迅速地上了七楼,奔到了她所在的房间门口。
他停住脚步,平复了下猛烈的心跳和微微紊乱的呼吸,定住心神,终于抬起手,试着按下了门铃。
“绣绣,是我!你开门!”
他已经做好了她拒绝自己的准备,想着她要是不肯开门,他就从楼顶的天台爬进阳台。
她人在里头,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见到她的面,向她道歉,恳求她的原谅。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拒他于门外。
不过按了几下门铃,他就听到门里传出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她的身影出现在了门里。
她的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沾着泪痕,显然刚才一直在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却很平静,抬起她红肿的眼,和门外的他对望了片刻,说:“进来吧。”
这样的她,让聂载沉完全措手不及。
她的平静太过异常了,异常得让聂载沉生出一种不祥之兆。
他刚刚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再次加快。
她说完,转身进去坐在床边,仿佛在等着他进来。
聂载沉在门口立了片刻,迈步入内。他关上门,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她微微地低着头,鬓发有点乱,面上沾着还没干透的泪痕,模样看起来可怜无比。
聂载沉胸中情感翻涌。他想抱住她,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亲吻她,祈求她的原谅。他会尽快带她去见他的母亲,如果她还愿意的话。
但是他却不敢伸手碰她了。
他在她面前立了良久,说:“绣绣,我错了。”
他说完,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到似的,胸中一热,再也忍不住,抬手握住了她的双肩。
“绣绣……”
白锦绣忽然抬起头,将他搭在自己肩的手推开了,说:“聂载沉,我们结束了。为了你的名誉和我爹这边的考虑,现在可以暂时不公开,等过些时候,时机方便了,我们就宣布离婚。”
她说完,双眸望着他,神色平静。
聂载沉浑身血液仿佛骤然被冻住。
“我不同意!”
他僵了片刻,忽然说道。
“绣绣,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对待你的。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止一次想要告诉你的……”
白锦绣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聂载沉,你不用再为这个自责后悔或者想要请我原谅了,我原谅你了,真的。抱歉早上我太冲动了。设身处地,如果换成我是你,我想我做得绝不会比你更好。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和顾虑。”
聂载沉怔住了。
他很快回过神来,上去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绣绣,我求你了,你别这样好吗?我知道你很伤心,你还在怪我。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能原谅我……”
白锦绣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抽离。
“聂载沉,我真的没怪你了。早上我对你说,我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是真的。我也想清楚了,我之前大概也不是什么的真的有多爱你。丁婉玉说我和她争夺你,她说得大概是对的。当时要是没有她和我抢,我就算再怎么喜欢你,应当也不会那么急着要和你结婚。那时候,我以为我只要得到了你,以后我就会很快乐。现在我才知道,我得到了你,但我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凝视着他。
“我不快乐,一点儿不!我如愿以偿嫁给了你,但我却要时刻想着你高不高兴,我担心你母亲喜不喜欢我,我害怕你因为娶了我忍受外来的压力,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也从来不用,你让我觉得,我永远没法和你真正合为一体,哪怕天天晚上你都在和我上床……”
她的眼睛突然再次红了,但是没等到眼泪下来,就偏过脸飞快地擦去。
“我累了。”
她吸了一口气。
“我就是个自私的人。以前想得到你,我用尽了手段,现在得到了,我发现不过也就如此,还把你我都弄得这么累。这和我原本的想象相去甚远。”
聂载沉定住了。
“绣绣……”
半晌,他叫了她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聂载沉,一句话,你对我没有当初的吸引力了,我对你也没兴趣了。就这样吧。往后你得解脱,我也可以重新过回我自己原来的生活了。”
她的话冷静而无情,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飞向她的情郎和丈夫。
“今天我就搬回家去,你不用回。我会向我哥哥嫂子解释的。等过些时日,方便了,正式宣布消息。”
她说完,丢下呆若木鸡的聂载沉,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离去,很快将他丢在了身后。
第65章
当天晚上, 白锦绣收拾了个随身箱子,回到西关白家。
张琬琰正在大厅里和管事在说话, 忽然看见司机帮她提了个箱子进来, 好像是要住家里的样子,就问怎么回事。
“嫂子,我搬回来住了。”
小姑子前些时候高高兴兴搬出去的情景, 张琬琰还是记忆犹新。这才多久,突然又回来,张琬琰一怔:“怎么回事?那边怎么不住了?”
“老屋子潮气太重,天气一暖, 蚊子也多。我不想住了!”
小姑子娇生惯养大的, 出去住了几天吃不了苦,改主意要回来, 张琬琰没觉得奇怪。反正她也觉得小姑子不适合住那里,说:“我就知道,你住不了几天!我本来就不让你搬的,现在知道不方便了吧?住家里多好。”
白锦绣不说话。
张琬琰又看了眼她的身后:“载沉呢?怎么没和你一道回?”
“他最近很忙, 暂时回不来,住那边方便做事。嫂子我累了,先上去休息。”
小姑子确实看起来脸色不大好,面带倦容,张琬琰就让女佣帮她提东西上去,再问她吃饭的事,听她说已经吃过了, 也就作罢。
小姑子搬回来住,她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连着三天,发现聂载沉一直没回,小姑子也整天在房间里画她的那些东西,都没怎么出来,渐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这天傍晚,她从外头应酬回来,问下人聂载沉有没回,被告知还是没回,再问小姑子,说好像在房间里。
张琬琰沉吟了下,打算去司令部看看。正吩咐人去厨房准备点带出去的吃食,忽然听到下人喊道:“聂姑爷回来了!”
张琬琰转头,看见聂载沉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穿着熨得笔挺的制服,头发似乎新理过,人显得十分精神,手里还拿着一束装饰得十分漂亮的红色玫瑰花,以及一盒用彩纸包起来的看起来像是西洋巧克力的糖果。
自然了,一定是送给小姑子的。
这有点反常。之前张琬琰从没见他往家里带过这种东西。现在见他不但忙完事情回家了,竟然还学起西洋做派知道去讨小姑子的欢心,忍住笑迎了上去,和他寒暄了几句,问他有没吃饭。
他显得有点不自然,说自己吃过了,迟疑了下,问:“绣绣……她在吗?”
“在!在房间里呢!快上去吧!”
张琬琰催促。
聂载沉看了眼楼梯的方向,向张琬琰道了声谢,快步上了楼,来到了两人住的房间外,停在门口,抬手,轻轻叩了叩虚掩的门。
“敲什么敲?肚子不饿!饿了我自己会下去吃饭的!”
房间里传出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聂载沉的心跳陡然加快。
他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她背对着门,也没坐,就趴在靠窗的一张桌前,手里握着支笔,正在纸上不停地画着什么东西。
斜阳从窗外射入,将她身影笼罩,她忙忙碌碌,没有回头。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等了片刻,见她始终没有回头,走了进去,叫了她一声:“绣绣!”
白锦绣手一顿,转头,视线落到他的身上,扫了眼他手里的花和糖果:“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语气十分冷淡。
聂载沉把带来的花和糖果放在桌上,慢慢地道:“绣绣,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个机会。”
白锦绣回头,继续画着自己的东西,说:“我觉得我那天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走吧。”
他不走。
白锦绣又继续画了几笔,手一歪,稿纸上的线条坏了。
她一下甩了铅笔,转身朝外走去。
“你不走,我走。”
聂载沉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
白锦绣停步,低头看了眼他抓着自己臂的手,抬起头:“放开!”
“绣绣,你再考虑一下好吗,不要这样和我离婚。我之所以后来一直没告诉你那件事,是我怕你不肯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