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的耳边低声恳求着。
白锦绣恍若未闻,推搡着他。两个人正纠缠,门外传来一阵踢嗒踢嗒跑路的声音。
“姑父!他们说你来了!好久没看到你啦!”
阿宣推开门,跑了进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
聂载沉松开了她,白锦绣蹙眉,捡回铅笔,又继续画起了草稿。
“姑父!我想去你那边玩,但娘不准我去!”
阿宣的辫子早已如愿剪掉,现在前头的头发也留长了,刘海剪平,就跟在脑袋上扣了半个西瓜皮似的。他仰着头和聂载沉说话。
聂载沉脸上露出笑容,点头:“下次姑父带你去。”
“好!我要去司令部玩喽!”
阿宣高兴地跳了起来,扭头看见桌上的花和巧克力,咦了一声,走过去翻了两下,拿起糖果晃了晃:“姑姑,我能吃吗?”
“吃吧,你全拿去。他特意买给你的!”
白锦绣道,头也没回。
阿宣两道眉毛虫子似的扭了扭,看了眼白锦绣的背影,又看了眼聂载沉,不客气地拿起糖果:“那我吃啦!”
他三两下撕开盒子,拿出一颗,拨开糖纸放进嘴里,抿了抿,笑眯了眼。
“谢谢姑父!我走啦!下次记得带我去玩!”
他抱着糖果飞快地跑了出去,正想溜回自己的房间,被张琬琰看见,叫了过去。
“你拿的是什么?”
“巧克力呀!”
张琬琰哎呀一声,抓住儿子的手:“这是你姑父送给你姑姑的!你吃什么?给我还回去!”
阿宣抱着不放。
“姑姑和姑父吵架!她不让姑父抱她!我都看见了!她不要,送给我了!”
张琬琰一愣,手一松,被阿宣溜脱掉了。
阿宣跑了出去。白锦绣也掷了铅笔,把画了几天的全部稿纸收了收,对着还站在自己身后的聂载沉说了句“自便”,转身走进里间卧室,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睡觉。
聂载沉一个人在外间立着,暮色渐渐浓重,天黑了下来。
他终于慢慢转身,迈步出了房间,步伐有些沉重。
张琬琰坐在楼下客厅里,见他下来了,起身叫他随自己来。
他跟了过去,来到一间没人的侧厅,张琬琰叫他坐下去,问道:“载沉,绣绣是不是和你吵架了?”
她问完,见他没否认,就知道是真的了,哎了一声。
“我说呢,她怎么又搬回来住了!好好的,她和你闹什么?真是小孩子脾气,都结婚了,还没个大人样!”
她责备了小姑几句,又看了眼聂载沉。
“是不是她怪你太忙,没时间陪她?你是男人,别和她一般见识。她脾气是急了点,但过去也就没事了。你放心,她哪里做得不到,你和我说,嫂子一定会帮你说她的!”
聂载沉道:“不是她的缘故。是我做错了事,对不起她。”
张琬琰一愣:“你对不起她?”
她立刻就想到了之前自己处理过的小玉环。难道除了小玉环,他还和别的什么女人牵扯不清?
她盯着聂载沉。
聂载沉默然了片刻,说:“我母亲当初缺席婚礼,是因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和绣绣结婚的事。她不知道。”
张琬琰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片刻,才反应了过来。
“什么?姑爷你说什么?你母亲不知道你娶了我家绣绣?你没说?”
“是我的错……”
张琬琰勃然大怒,打断了他的话。
“聂载沉!你太过分了啊!结婚这样的大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既然要娶了,你怎么能连你的母亲都不告知?这叫什么事?你把我家绣绣当什么人?”
张琬琰气得站了起来,指着聂载沉:“你不会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我家绣绣配不上你?我告诉你,大官我白家见多了!没了你,只要我们想,绣绣立马就能嫁个比你更大的官!我真没想到啊,你……”
“嫂子!”
厅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白锦绣跑了进来。
“当初是我非要嫁他的,他本来就不想娶我,没办法才点头。你用不着怪他,是我的事!我和他自己会解决!嫂子你不用管!”
张琬琰张口结舌:“绣绣,你——”
白锦绣沉着脸,看着聂载沉:“走了!”
聂载沉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转身就走,带着聂载沉到了白家大门口,打开门,冷冷地说:“你活该,自己找骂!叫你到处的说!有本事再找我爹说!明天登报说!正好,一道把布告也给登了!”
他沉默着,看着她。
“别来了!不想看见你!”
她把他推了出去,“当”的一声,关了门。
一辆豪华马车驶来,停在了门口,白镜堂从马车里下来,看见门外的聂载沉,一愣,急忙上来。
“载沉?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家里没人?进来吧!”
聂载沉很快转过身,微笑:“刚见过绣绣出来。我还有事,先走了,下回再来找大哥嫂子坐。”
他说完,朝白镜堂点了点头,去了。
这个妹夫现在身份和以前不同了,白镜堂知道他非常忙碌。这几天妹妹回家住,他也没回,见他走了,也不疑有他,自己进去后,回房和张琬琰提了一句刚才在门外碰到人的事。
张琬琰刚才虽然出于一时气愤叱骂了一顿小姑的男人,但过后,压根就没打算把聂载沉向他母亲隐瞒婚事的事给捅得人尽皆知。
别说公公了,丈夫也不好让他知道,随口搪塞了两句,稍晚些,端了盘新切好的瓜果来到小姑房间,见她又在灯下忙着画画,把果盘放在桌上,用小银叉叉了一块苹果递过去,凑上看了一眼:“白天画,晚上画,怎么就画不完?你在忙什么?”
白锦绣接过吃了一口,眼睛盯着画稿:“之前我听大哥说咱们在东山那边有家小纺织厂,赚不了多少,事情还多,想给关了,我早就想接过来玩,顺便做点事。现在有空了。”
张琬琰不以为意:“你想做,做点事也好,只是别太累就行。”
“嫂子你有事吗?没事就去休息吧。我累了自己会睡的。”
张琬琰自然不肯走,说:“绣绣,嫂子跟你说,这事情是他不对,嫂子替你骂过他了,看他也是很后悔。反正也就我们自己几个人知道,我看就算了吧,你别和他计较了!男人啊,别管在外头看着有多威风,回家了有些事就是糊里糊涂弄不灵清,你要真和他置气,非把自己气死不可。”
白锦绣没应。
“听嫂子的话,别扭几天,也差不多了。他现在是广州司令,官也不小,万一被人知道你们闹别扭,影响不好。况且你们小夫妻,也不能这样长久分居。你让他回家住,回家了,要是还有气,关上了门,随便你怎么罚!”
她劝完,见小姑还是不作声,就说:“那就这样啊,明天就让他回家好了!”
白锦绣说:“嫂子,你别忙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不妨和你说。我已经想好,我们离婚,等日后方便了就登报。”
张琬琰吓了一大跳。
“什么?”她一把夺了白锦绣手里的铅笔。
“别画了!你胡说什么!我知道你留过洋,不拿这个当回事。可气归气,别动不动就说这个!”
“嫂子,我没有胡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白锦绣拿回笔,又继续低头画着。
张琬琰气恼,在一旁走来走去:“我就知道!当初你结婚,我就担心过。看看,真的这样了!说结就结,说离就离!结婚离婚是小事吗?载沉确实不对,但也不至于要离婚的地步啊!你是想气坏爹吗?”
她抱怨了许久,见小姑没有半点反应,知道她脾气拗,现在自己这么说她,怕是没半点用。
无论从声誉、利益还是小姑个人的往后来说,在张琬琰看来,这个婚都是万万不能离的。
聂载沉的地位现在已经开始稳固,以他的能力,往后也只会越来越高。除了这件事让人生气,他别的也没什么过错。倒不是愁小姑没了他,日后就没别人要,怕就怕她现在一时气头不要他,万一以后又后悔,那就不好办了。
只要聂载沉那边咬住了不点头,小姑子这边再怎么闹腾也上不了天去。等气头过去,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自然也就没事了。
张琬琰很快就打定主意,不再念叨,转身要走。
“嫂子!”
白锦绣忽然叫住了她。
张琬琰停步。
“嫂子,你想去找他是吧?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考虑,我会尽量降低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嫂子请你不要掺和。”
她的语气十分严肃。
张琬琰一愣,见自己的心思被小姑子给说中了,叹了口气,摇头去了。
张琬琰走后,白锦绣也无心做事了,收拾了东西,洗漱出来,看见白天他送来的那束花被下人插进了一只花瓶里,摆在床头,灯光映照,花瓣娇美。
她看了一会儿,抱着瓶子出去,丢到了外间的废纸篓里,转身回来,爬上床躺了下去。
那晚上和小姑的对话过后,张琬琰自然不便瞒着小姑再去找聂载沉说什么了,但见聂载沉此后没再回来住,担心他两个人真的就此生分了下去,又见小姑开始忙着往东山那家纺织厂跑,天天早出晚归,看着竟然真的要把聂载沉抛在脑后的样子,暗自心焦,怕小夫妻长久分居惹出闲话,不但隔三差五派人以小姑的名义往司令部里送汤送吃食,还特别关注和聂载沉有关的报纸消息。
大约半个月后,这天一早,张琬琰趁着小姑吃早饭还没出门的机会,把几份报纸推到了她的面前,说:“绣绣,报纸都在说载沉明天要护送大总统北上去了,这可是大事,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回来。”
她叹了口气:“外头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也就我们广东还算安生。这兵荒马乱的,真叫人不安心,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呢!”
白锦绣放下了碗筷,说:“嫂子你慢慢吃,我去东山了。今天新到一批机器,我很忙。”
她拿了自己的外套和包,走了出去,坐上汽车,很快出了家门。
张琬琰实在是忍不住了,到客厅里拿起电话,接到司令部。
电话很快被接通,接电话的是秘书官,听到是白家少奶奶打来的,让她稍等,说自己立刻去会议室叫来聂司令。
聂载沉很快回来,接起了电话,叫了声“嫂子”。
张琬琰笑道:“最近送过去的东西,你都有吃吧?是我小姑叫人送的。她呀,就是嘴硬,等再过些天,也就没事了。”
她真的不要他了,不许他再去找她,现在还天天忙着往白家在东山的那家工厂跑,还怎么可能会给他送那些吃的。
他心中涌出一丝苦涩,唔了一声:“我知道。多谢嫂子。”
“我看好多报纸都在说你明天要北上公干?晚上有空的话,你过来啊,镜堂说给你践行。”
“劳烦嫂子代我转达对大哥的谢意,我心领了,晚上有事,去不了。”
张琬琰失望,但也知道他应该确实真的是来不了,只好道:“那行,你自己要小心,办完了事,早些回来,到时候咱们再给你接风。”
“谢谢嫂子。”
聂载沉放下电话,出神了片刻,出了办公室,匆匆回往会议室。
第66章
一切事情, 包括明早北上的出行和他离开之后广州的安全防范等等,终于全部安排完毕。
聂载沉从防卫严密的大总统下榻处归来, 回到了司令部的办公室。
因为他此行事关重大, 秘书官这会儿还没走,带着手下人在秘书室里等着他回来,以备召用。
一连忙碌好些天, 聂载沉解散了也已疲倦的众人,让都回去休息。
晚上十点钟,办公室里的最后一盏电灯熄灭,伴着那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整个司令部里陷入了昏暗的寂静。
聂载沉还了无睡意, 和衣仰面地躺在临时休息室里那张狭窄的铁床上,看着手中的一块金表。
这是她从前送给他的那块表。因为不习惯随身佩戴这么奢侈华丽的物件, 他一直没用过。那天被盛怒下的她弄坏后,他把表从床底找了回来,送去钟表铺修,因为配件需要从香港带过来, 修了很久,前几天刚取回。
分离的表壳装了回去,原本被摔裂踩坏的玻璃表面也恢复如初。钟表匠说这只进口表价钱不菲,东西也是顶好,摔成这样了,时针还在继续精准走动,只需换下被损坏的外壳就可以了——显然, 他对到底因了何种外界暴力而对这只名表造成如此的损坏十分好奇。
明早就要北上南京,此行举国瞩目。作为大总统的近身随行,他最快大约也要三两个月才能回。
他捏着表,指慢慢地抚摩着它铮亮的表壳,触手是金属的冰冷,他忽然抑制不住心底那种想要再见她一面的冲动,把表放进衣服的贴身内兜里,从床上迅速起身,走了出来,开着那辆为迎大总统而准备的汽车离开司令部,驶入夜色迷茫的老城街头。
他终于来到西关白家的附近,将汽车停在桥头的那株凤凰树下,走到白家的大门之前。
现在快要晚上十一点了。附近的人家都已休息,除了路上有几盏路灯,周围很暗。白家也是如此。隔着高耸的门墙,隐约只见门里门房附近透出的一点照明灯光。他们从前一起住过的那个楼上临街房间的窗户,现在也是黑漆漆一片。
这么晚了,她应当已经休息了。
大门紧闭着。聂载沉在门外踯躅了片刻,终于上去,准备揿下门铃,这时,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伴着一束车灯晃动的光,他转头,见那座桥顶出现了一辆汽车,开了下来,驶向白家大门的位置。
他心微微一跳,很快离开,隐身在了门旁路边的一道暗影里。
汽车停在了白家大门前。接着路灯的光,他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相貌斯文的年轻男子从驾驶位上迅速下来,走到后车位置之旁,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