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令他的力气急速地流失着,他倚在树下,抬头望着漂浮在天空上的白云,脸上难得地露出几许温暖的笑意。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心软。
以后再也不会了。叶雪幽这样对自己说。
曲黛黛拿着身上的首饰换了银子,买了一匹马,朝着沧澜江狂奔而去。渡过沧澜江,就是楚国。
君凌霜带走虞青凰之前,曾给过她一块血色玉佩。他说,若他日她能成功从凌霄城脱身,就拿着信物来楚国,他的人会给她安排她想要的生活。
……她想要的生活?
小舟在江心漂泊,曲黛黛坐在船头,清澈的眼底映着粼粼波光。江水推着船身,银白色的波浪翻滚,目光所及之处,水天一线,无穷无尽。
从始至终,她的初心都未变过。
水天尽头的自由,便是她所求。
……
……
【五年后】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几日,总算在这日放晴,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花枝经过雨水的浇灌,已经长出零星的花骨朵,正是冬春交替之际,一日暖过一日,再过些日子,这些花就会都开了。
每到傍晚,千家万户的窗户里都会飘出饭菜的香气,客栈里的生意也到了一天里最好的时候。赶了一天路的旅人,会在天黑前找一个地方歇脚,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好几个客人订了房间。
曲黛黛趴在柜台前,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算盘是她新学的,没办法,经营一家客栈太不容易了,方方面面都要管理到,地方小,连账房先生都请不到,很多时候都是她自己顶上。
曲黛黛一手拨着算盘,一手拿着笔,一笔笔记着账,若是赚到了钱,她的嘴角会忍不住扬起,心情好的话,还会哼几首歌。
很快就到了打烊的时间,曲黛黛的账也算得差不多了,她将账本合起,扬声道:“大家今日都辛苦了,早点歇息罢。”
“掌柜的也早点歇息。”众人应道。
曲黛黛长得美,脾气又好,不仅会写字算账,还会唱歌,对待他们这些伙计也很大方,从不克扣,逢年过节还有各种福利,放眼方圆几百里,哪里还能找得出这样的掌柜的,众人干起活来,都十分卖力。再加上这家客栈的背后,还有皇家势力在暗中撑腰,短短数年的时间,就被曲黛黛经营得红红火火,成为镇子上生意最好的客栈。
“老板娘,这是您今日的晚膳。”厨子将饭菜端了上来,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曲黛黛忙了一天早就饿了,拿起筷子在桌前坐下,刚吃几口,门口忽然传来伙计八两嫌恶的声音:“走走走,哪里来的乞丐,快走开!”
曲黛黛抬起头来,瞧见一团黑色的影子像条泥鳅似的,从八两的身侧钻出,朝自己冲了过来。接着,她的衣摆被两只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一个软糯的声音低声哀求道:“姐姐行行好!救救我娘亲吧!”
曲黛黛垂眸,这才看清抓着她的,是个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打了很多补丁,料子也洗得发白,圆嘟嘟的脸颊灰扑扑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五官,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黑亮黑亮的,令人轻易地就想起水洗过的黑葡萄。
小姑娘身手敏捷,连八两这个大男人都没能拦住,眼力又好,一冲进来就看出曲黛黛才是这里的主事之人,抓着她的衣摆不放,两只大眼睛闪着可怜巴巴的光芒。
曲黛黛伸手将她扶起,温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娘亲病得快要死了,求姐姐可怜可怜我们,帮帮我们吧!”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口齿清晰,满脸焦急的表情,看起来快要哭了的样子。
曲黛黛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门外倒着一名穿着朴素的妇人,妇人的面容看起来还年轻,头发却已经斑白一片,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目紧紧闭着,胸口的呼吸十分微弱,显然是病得昏了过去。
曲黛黛疾声道:“八两,快去请大夫,其他人帮忙将这位夫人扶到屋子里去。”
八两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工夫,镇子上医术最好的老大夫颤巍巍地跟着他进了客栈。
妇人躺在床上,面容惨白黯淡,胸口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老大夫手指搭在妇人的腕上,不断摇头叹息。小姑娘兴许是感知到了什么,趴在床尾,不停地抹眼泪,却不敢哭出声,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不一会儿,地面湿了一大块。
老大夫松开妇人的手,转过身来。曲黛黛焦急地问道:“大夫,这位夫人的病情怎么样?”
“就是这两日的事情,早点准备后事罢。”老大夫叹了口气。他一生行医,见惯生死,遍布沟壑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摇着脑袋草草地交待了几句。
曲黛黛呆住。老大夫连药也不开了,就让准备后事,可见这名妇人的病情已经到了十分凶险的地步,连他也束手无策。
小姑娘这下再也忍不住,握住她母亲的手,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娘亲,嗓子都哭哑了。
曲黛黛叫人将大夫送了出去,走到小姑娘身后,摸了摸她的脑袋,心头泛着些许酸楚。
这个小姑娘年纪还这么小,从今往后就要没娘亲了。
第97章 她是黛黛娘亲
大抵是听到了小姑娘的哭声, 床上的妇人咳嗽一声,幽幽醒转过来,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
“娘亲,娘亲……”小姑娘扑进她怀里, 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娘亲不要丢下云锦!”
妇人慈爱地抱住她,用手拍着她的背, 轻声哄着她。
待小姑娘哭声渐止, 她抬起头来, 看向曲黛黛, 沙哑着嗓音道:“多谢姑娘相救,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她虽面容沧桑, 形容狼狈,说话的声音却不疾不徐, 体态端庄优雅,显然不是普通的村妇出身。
“曲黛黛。”曲黛黛道。
“曲姑娘不问我母子来历,仗义出手, 大恩大德, 无以为报……”妇人说话间已掀开被子下了床,盈盈朝着曲黛黛跪下。
曲黛黛连忙扶住她的身体,制止她的动作:“夫人身体尚未痊愈, 快快请起, 小心加重病情。”
妇人苦笑一声, 挣脱曲黛黛的手,执意跪倒在地:“实不相瞒,方才大夫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的身子到底怎么样,我心里十分清楚,我也早已将生死看淡,唯独舍不下云锦这个孩子……”
妇人看向小姑娘,满面的不舍。
“娘亲。”云锦用脸贴着她的脸颊,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软软地唤了一声。
妇人抚了抚她的脑袋,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唇干裂泛白,瞳仁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色,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妇人收回自己的手,深深地伏下身去:“曲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
曲黛黛已经猜出她所求,叹道:“夫人有话先起来再说。”
妇人摇摇头,不肯起来,低声道:“曲姑娘与我母女萍水相逢,我本不该如此为难曲姑娘,只是如今,我已经无处可去、无人可求。”
“我并没有不答应,你先起来再说。”曲黛黛无奈道,弯身想将她扶起。
“曲姑娘,云锦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爹疼,又跟着我四处漂泊,小小年纪还要照顾我这个病人,吃了很多的苦头,恨只恨,我的身体不争气,没办法再陪着她。云锦年纪虽小,人却很聪明伶俐,只要给她一口饭,一件衣裳穿,一个地方睡,什么也不用操心。曲姑娘,你心地善良,我求求你……”妇人抓住她的手,话还没说完,就猛烈咳嗽起来。
她是个重病的人,力气却不小,抓着曲黛黛的那只手收得极紧,勒得曲黛黛有些疼。
她咳了几回,口中隐隐有血沫涌出,脸色愈发得灰白,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
曲黛黛伸手拍着她的背部,帮她顺气。
多个小姑娘,其实也只是多添双筷子的事情。云锦年纪小,若真得流落街头,不知道会遭遇什么,这名妇人也是穷途末路,才会将孩子托付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想到此处,曲黛黛心头一软,便应了下来,一脸郑重之色地说道:“夫人放心,只要有曲黛黛在一日,就会有云锦一口饭吃。”
听闻此言,妇人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开她的手,满目俱是感激的泪光,边咳边道:“有曲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等我一去,这个孩子就托付给曲姑娘了。曲姑娘的恩情,来世我必定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说罢,她转头冲云锦道:“云锦,跪下。”
云锦一向听她的话,她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妇人话音刚落,小姑娘就跪在了曲黛黛的面前。
曲黛黛尚来不及扶起她,便听得妇人一字一句,沉声道:“云锦,你记住,从今天开始,曲姑娘就是你的娘亲,这一辈子,你只有曲姑娘这一个娘亲,你要尊敬她,爱护她,绝不可生出异心。来,给你的娘亲磕个头。”
“云锦给黛黛娘亲磕头。”小姑娘含着眼泪,双手举起,贴在额头,掌心向下,深深地伏下身去,朝曲黛黛行了一个大礼。
“夫人,云锦,赶快起来。”曲黛黛连忙将母女二人从地上扶起。
妇人熬了两天,终是没有熬过去,于两日后的深夜撒手人寰。妇人去后,云锦趴在她的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她呜呜咽咽哭了大半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每哭一次,便抽一口气,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糊满泪水,口中不断呼着“娘亲”,就连八两这个大男人听了,也忍不住偷偷跟着抹了几滴眼泪。
曲黛黛抱着云锦,给她擦着泪水,好不容易等她哭累了,趴在她怀中深深睡了过去,赶紧叫人把定制的新衣给妇人换上,又叫八两去镇上订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下葬的那日,云锦跪在墓前,又大哭了一场。
别人家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尚不知生死为何物,云锦就已经尝遍生死诀别的痛楚。曲黛黛心疼地抱着她,一点点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拭去。
小姑娘早就哭得累了,双眼一片通红,趴在她怀中,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猫咪,将脑袋埋在她的胸口,嗅着她身上的气息,睡得沉沉的。
曲黛黛抱着云锦坐进了马车,马车晃悠悠的,碾着崎岖不平的地面,朝着客栈驶去。
风从车窗灌进来,送来草木的清香。
才走了一会儿,云锦缓缓醒转过来,嗓音哽咽,低低地唤了一声:“黛黛娘亲。”
曲黛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温声应道:“我在。”
“是不是以后,我都见不到娘亲了?”小姑娘委屈巴巴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曲黛黛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如实告诉她,过于残忍,骗她的话,她又从哪里给她变个娘亲出来。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娘亲了。”云锦从她怀中挣脱出来,看着她,乌黑透亮的一双眼睛无声的掉着眼泪。
曲黛黛擦着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安慰道:“云锦和娘亲只是暂时的分别而已,百年以后,云锦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云锦一听到还能再见到娘亲,眼泪也不掉了,眨巴着泪眼问:“真的?黛黛娘亲不骗我?”
她聪慧早熟,可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百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百年的光阴又有多漫长。
“真的,百年以后,云锦就能见到她了。云锦虽看不到娘亲,但娘亲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云锦,所以云锦要好好的,不要让娘亲担心。”曲黛黛捏了捏她的脸颊。
小姑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全身上下瘦巴巴的,没有几两肉,只有脸颊圆鼓鼓的,捏起来跟面团儿似的。
“嗯,云锦好好的,不会让娘亲担心。”小姑娘重重地点着脑袋,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腿上,坐得端端正正。
她刚哭过,眼睛又红又肿,眸子水洗过一般的清澈,声音有些沙哑,说话的时候还有隐隐的抽气声。
曲黛黛打开抽屉,取出一罐蜂蜜,兑了点水,递给云锦:“喝点。”
“谢谢黛黛娘亲。”云锦双手捧着杯子,将脸埋进杯子里,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眼睛一亮,“甜的?”
小姑娘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喝了一口甜甜的蜂蜜水,就把伤心事抛在脑后,这会儿脸上堆满高兴的神色,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的。
曲黛黛的目光落在云锦的手上。
她抱云锦时就已经察觉,小姑娘太过瘦弱,骨头有些硌人,定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身体没能好好长。她的双手也布满各种细小的伤痕,有些是近日新添的,有些年岁已久,留下了疤,多半是干活时留下的。
母亲长期重病,身边只有一个云锦,云锦小小年纪就要担起照顾她的重任,可想而知,这个小姑娘到底吃了多少苦。
曲黛黛等她喝完蜂蜜水,将她抱进怀里,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药膏。跟了花九箫太久,耳目濡染的,也养成了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
曲黛黛打开药盒,登时一股药香扑面而来。
云锦的鼻子不由得吸了一下,好奇地嗅着空气里的香气,乖乖地坐在她怀中,一双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芒,专注地盯着她手中的药盒。
曲黛黛握着她的手,指尖沾着药膏,涂抹在那些伤口上。
新添的伤口沾了药膏,难免有些疼。云锦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却一句痛呼也没有,安安静静的任曲黛黛动作,乖得像只小绵羊。
曲黛黛涂抹的这处伤口,从外形来看,应该是擦伤。小姑娘力气小,带着一个重病的成年人到处跑,难免会磕着碰着。
这处擦伤极为严重,伤口参差不齐,表面的皮肤被坚硬的地面剐去一层,只留下鲜红的血肉,又因是手腕这个部位,被袖子遮着,不轻易察觉。
伤口处已经有化脓的趋势,看着都疼,小姑娘居然一句也没提,连哼唧一声都没有。
“黛黛娘亲,我不疼。”一只微凉的小手抚上她的眉心,轻轻将她眉心皱着的地方抹开。
曲黛黛抬起眸子,对上云锦的目光。
云锦小声道:“黛黛娘亲别皱着眉头。”
在她的心底,皱眉代表不开心,她的娘亲大部分时间都是皱着眉头的,所以,她知道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