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未晚几乎是跑着到他身边,将自己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傻丫头,哭什么。”鸣幽话间喉咙亦有些哽咽。他右手持枪,抬起左手,用手背把她脸上的泪痕拭干,期间并没一刻放下她的手:“我会陪你,到生命最后一刻。”
方未晚紧紧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暗自点点头:若生命多一刻,我便陪你一刻。
鬼王府邸外的土地,较里面更为恐怖。
冥都的结界终究还是破了,破了一个巨大的洞。
鬼爪用自己的修为苦苦地堵着那个缺口,而承影带着一大队人马已经出了结界,此时正踏云浮在半空与恶鬼们周旋着。
方未晚抬手遮在眼眶,抬头去看空中的情形。
很意外的,经过剧烈的冲突之后,外面好像进入了休战的状态。方未晚看到门神灵泉站在众恶鬼阵前,身姿妖娆地在与承影说着什么,并时不时地瞟向方未晚的方向。
紧接着,承影也回过头将目光投射过来,眼中带着深深的疑虑与犹豫不决。
方未晚总有种预感:承影要背叛他们了。她抬头望向鸣幽。鸣幽也只抬起头,用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天空中的状况,冷峻的面容没有一分表情。
须臾,他将手中长/枪斜指,缓缓走向鬼爪。
一身的银盔银甲因主人的动作而碰撞出悦耳的金属声响。
“鬼爪,不要再堵那缺口了。”他传音入密,唇形丝毫无动:“结界总归会破,死守一处无异于作困兽之斗。不如踏出这一步寻得生机。”
“王上说得对。”书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汗涔涔的,闲散惯了的脸上也露出了鲜少的紧张神情:“此乃死处逢生之局。”
“死处逢生?”方未晚将目光投射过去:“你的意思是会有生机?”
“天书并未记载。”书生摇摇头:“到这一步,是真正的无字天书了。不过……”他微微一笑:“凝绝殿下莫怕,若今日逢得生机,日后在在下这里,必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鸣幽举起手中的战枪,电闪雷鸣之势瞬间爆发:“众将士听令!”
冥都内所有鬼差朝这边看了过来。
“结界毁,万箭发。冥都虽破,冥界不破!”
他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结界里,是鬼王最后的坚持。
鬼爪晶亮的眼睛里已闪过几许绝望。她抬起头望着承影岿然不动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时光。
鬼差四处征讨恶鬼余孽之时,她曾与那男人并肩作战过。
自如他的名字一般,他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所到之处便是杀戮种种。她既想成为他,又仰慕着他。
可那剑锋太锋利,太冰冷。他似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存在,至被鸣幽赶去镇守癸雨榭那一刻,连眉头都不曾皱过。
她的感情,他心底定是有数的。只是……这种奇怪而又卑微的感情,对于他来说大抵根本不值一提吧。
手中鬼气一停,结界一破,她的结局只有一个——战死沙场。
多年前,望着那样骁勇善战的承影,她便觉得,生不同时死同穴,若是双双战死沙场,为了鬼王、为了冥都献出自己的魂魄,也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然而如今……她鬼爪竟也怕了。
望着自己那只骇人的骨爪,她忽然有些想不起自己的前世了。她究竟是被谁害死的,成了这副悲惨模样,生前的她,是叫了什么名字来着?是不是也如方未晚这般悦耳动听?
她蹙了蹙眉,收回心绪,望向鸣幽。
她与他眼神示意:王上,我要放手了。
王上,多保重。
花瑾一直站在结界里,等着最后交战的这一刻。放手吧鬼爪,她这样风姿绰约的人若打起仗来,那也是十分厉害的。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决定,她握紧拳头,亲眼看着鬼爪放弃了修补那结界。
可结界崩裂的一瞬间,她看到鬼爪忽然似失了志一般,回头大声喊道:“王上,小心承影,快点逃!”
话音未落,自结界破裂之处,千千万万的恶鬼从那裂口冲了进来。结界的缺口约破越大,最终整个溃败。而承影,则率他那支队伍倒反冥都。
他终究是反了。方未晚紧紧拧起眉头。
“那些军士,全是几百年前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眼前的场景为何如此熟悉?鬼爪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冥都内的鬼差蜂拥而上,奋勇杀敌。无数杀招自方未晚面前划过,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众鬼差莫慌,听我说!”承影与灵泉站在高处,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应鹿山上的封印是你们的王上鸣幽亲手打开的!恶鬼之气涌入青涛、人间生灵涂炭、十方阁道士与一众恶鬼、冥都为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鸣幽他亲手造成的!”
方未晚一怔,才发现随着承影话音的渐渐消散,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鸦雀无声。
“青涛的阴阳平衡,是鬼王鸣幽亲手打破的!”承影再次强调着,并将剑尖指向了鸣幽:“不信你们去问一问他,让他亲口告诉你们,是为了什么!”
方未晚从没一刻觉得,她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鸣幽沉默着,无话。
“你不敢说吗?”承影露出阴狠的表情:“那便由我来替你说。”他将剑锋稍稍偏了些,正好对准了方未晚:“他为的是这个女人!”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
灵泉大抵是希望能够收服更多鬼差,早早吩咐自己的手下休战,想看完这出好戏。
“这个女人,鬼王凝绝!她身上所牵系的是我们青涛的阴阳!她因阴阳失衡而活,亦因阴阳平衡而死!当初冥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封印恶鬼,好不容易归于平静,却不想你们的鬼王鸣幽,耐不住一人坐拥天下的寂寞,想让这个女人回来陪他。”承影一人的声音盖过所有:“因此,他打开了应鹿山的封印,放恶鬼鬼气进来,为的就是要迎凝绝回来!凝绝不是鬼王,她是青涛的罪人!”
这一席话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怒火点燃。
冥都被破,所有鬼差无家可归,面对背水一战,他们心底本早就怒火中烧。再加上这样一席话,他们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
更难以接受的则是方未晚。
她从没想过,她凝绝对于青涛来说居然是这样一个厄运般的存在。
恍惚的功夫,一道金光朝她打来,杀招已现。她一惊,还来不及反应,便见鸣幽挡在她身前,以战枪抵挡住。
暗算的人是灵泉。
这一招太生猛,直接打穿了鸣幽的身子,到方未晚面前仍有杀意。
“今日投降炎染大人者,不计前嫌!”灵泉指着自己的手下:“还能获得一具不死不灭的身体。”
所有人对二位鬼王兵刃相向。
第48章 天道
王之一字,受万民拥戴。若无民心, 便难为王。
望着对面那面色狰狞的千军万马、刀枪斧钺, 方未晚将心一横,阖上眼睛准备就死。
“王,你不想拼到最后一刻了吗?”
书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鸣幽的身子斜斜倒下, 重重砸在方未晚怀中。她托不住他的一身银甲, 索性抱着他的上身也跟着坐到了地上。
“比这糟糕千百倍的情形你都曾沉着冷静地应对, 如今连炎染都未曾见,便只一个门神,便将你击垮至如此境地,昔日那果断的凝绝若不由你自己找回,你还期望谁能帮你?”
书生长袖一挥,无字长卷翻卷开来,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间, 天地都好像凝固住了。
方未晚托着鸣幽的身子, 望着他已经失去意识的样子,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方才出来应战前他对她说的话。
“未晚, 即使就剩这半条命,定护你周全。”
她回过头,眼神始现坚定从容:“昔日的凝绝,要去哪里找?”
“去生命伊始之处。”无字天书展卷,渐渐的, 一道道浮影从中升腾而起。
生命伊始之处——癸雨榭。
方未晚将鸣幽的右臂架在自己肩膀,堪堪站起身子,拼尽全力奋力一跃,便穿透那光芒,来到癸雨榭中。
定龙海的涛声被隔绝在癸雨榭外,若不仔细侧耳倾听,便听不到什么声响。方未晚跟书生搀扶着鸣幽,穿过回廊,经过离世镜,直到轮回井旁。
一入轮回井,抛却生前事。
方未晚心知很快,那些鬼差便会追到这里来。如今这天地间,哪还有鬼差与恶鬼的分别?怕连鬼爪、刀疤以及花瑾都不愿站在他们这边了。
鸣幽靠在轮回井旁的立柱上歇息,努力让自己吐气均匀。
“未晚……”他想抬起手抚抚她的脸颊,却终究没有这样做。
浓如泼墨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歉疚。
“鸣幽,什么都别说了,我永远不会怪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方未晚主动用小手覆上他依旧紧握战枪的大手,摩挲着他的指节:“当初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便料想到有如今了。天道生二位鬼王,凝绝沉睡,只你一个司这偌大的青涛,你若撕裂封印迎我回来,必要受天下人所指。这样的果断与决绝,我又如何怪你,如何负你?”
鸣幽的指尖微微一颤,却是没想到她竟会说出如此体贴入微的话来。
自她从离世镜回来,他便一心只想守着她,想将她与这世界隔绝开来,却不想这种双生而来、心灵相通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
大概有千百年罢。
“我们花了千百年的时间,去平定这个世界的战乱。我们遴选鬼差、讨伐恶鬼,努力守护这一方土地。那时,我们心中只有青涛,却从未思考过,我们为何会存在于这个世上。”鸣幽反手握住方未晚的手:“等我们想通时,这世界已无比平静。阴阳相和,一片繁荣,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你的力量是来源于阴阳的偏颇。当青涛阴阳失衡越严重,你的灵力便越强,当这世界彻底平静,你便也行至了,生命的尽头。多可笑,朝朝暮暮相对,我竟始终没有参破你总能遇强则强的道理。”
“九百年前,我与你合力打败恶鬼头目炎染,那时才发觉,你的性命与青涛紧密相连。青涛阴阳失衡,则你活。青涛阴阳相均,则你死。我仍记得那日,你身体愈发虚弱,鬼气一丝一缕地自你体内分离,铺在青涛的每一寸土地。你握着我的手说,鸣幽,我窥见了天道。”
“天道……”方未晚眉头微蹙:那是写在书生那本无字天书里面的东西。怪不得,怪不得她自一落生便是百毒不侵,原来,只要青涛阴阳平衡一天,她便一天无法回来,那么身体与魂魄便会永远留在她生活的那个世界。
鸣幽吃力地点头:“你我并肩多年,却从未有碰触到天道之时,在你濒死时,却看到了它。我不知你瞧见了什么,只一直抓着我的手喊一个名字:南歌。”他默默阖上眼睛,坐直了些:“我并未听过南歌这个名字,因而一度以为,那是可以阻止你为这片土地牺牲的救命稻草。可我还没下令去搜捕这个人,你便就……消失在我怀中了。”
两滴眼泪划过方未晚的脸颊,她抱着鸣幽,听着他故事里的人,觉得他说的就是她自己。
九百年前,她在他怀中离开,九百年后,他也要离开她了。
只是,她可能没有他这样大的本事,能再接她回来。
“我日日守在离世镜旁,希望找寻你的身影。可几百年过去,却是毫无头绪。”鸣幽咬了咬唇,咽下呕出的血:“不料有一日,承影来报,说有个叫南歌的女鬼来应征鬼差。我立刻将她纳入冥都,日日令人观察她的动向,却一无所获。直到那天——不知出于何种机缘巧合,我竟在梦中也窥见了天道,那个你临走前最后一个到过的地方。在那里,我看到了我们的起源。”
“那个叫作天道的地方,选中了我们,赋予我们与青涛紧紧相连的生命,让我们带领这片土地无限繁衍下去。而你的生命,则是与青涛衡平相关——一想到你临走前,怕是也目睹了这些,知晓了这些,我甚至不能想象,你窥见那天道时,是如何一个撕心裂肺。我憎恨这个叫天道的东西,更开始憎恨这一方夺取你生命的土地。于是我想出一个办法:我要将封印打开一个小缺口,我要接你回来。”
“可我又如何忍心破坏你用生命换来的和平?思来想去,我找到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我自己来打破平衡。我将自己困于轮回井中,以浑身鬼气打开了封印,缓缓地吸噬里面的恶鬼之气。我也是青涛的一部分,我沾染了恶鬼之气,便一定会破坏平衡。果真,视线里,你的魂魄一丝一缕地出现在眼帘。连离世镜都有了反应,迅速找到了已经来到另一个世界的你。”
方未晚此时已经泣不成声:鸣幽的用意她当然明白。他以身涉险,既保全了她,亦保全了青涛,无外乎只想见她一面——若凝绝真的回来,因他造成失衡而杀了他,他绝无怨言。若凝绝心软留他,那他便将自己永远困在这轮回井,用他的自由,换她的命。
“谁知法阵之中,眼看就要成功,那个叫南歌的鬼差却不知为何来到了癸雨榭,非要闯入三生石去看看。她身上不知系了何种的力量,一到癸雨榭,我小心打开的法阵便似发了狂一般,忽然不受控制,连炎染撕心裂肺的叫声都仿佛就在耳旁。我叫来了承影,与他拼尽一身功夫,仍不得束缚。最终,封印彻底裂开,整个青涛再次落入混乱之中。”
“你回来的那日,已是天下大乱。”鸣幽深吸一口气:“但你却失了所有记忆,亦灵力尽失。未晚,你既已忘却,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背负上一世所背负的那些。”
“鸣幽,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方未晚直起身,回头望了望轮回井:九百年前,他曾为她将自己困入井中,九百年后,她没理由不试上一试。
“你应该早些与我说的。”她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多了。”言罢,她似决绝一般凑上去,吻住鸣幽的唇:“若我一去不回,记得,一定要在离世镜,找我回来。”
话音未落,她倏地站起身,转头往轮回井跑去,一纵身投入井中。
“未晚——”鸣幽的声音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紧接着,她的手便落在有着熟悉温度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