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现开门的动作很轻,再加上开会的说话声,以至于大家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他远远的冲赵凯眼神交汇了一下,便在最后面找了个位置。
“这次交易的买方是个做玩具生意的商人,姓张,公司手续办得很齐全,也照常运作,从表面上看查不出任何违法的破绽。但经过实际走访调查,他的公司主要是表弟在经营,平时也不见本人露脸。”
屏幕紧接着闪到了下一张图上。
“这个人城府很深,好几次躲过盘查,也有固定的洗钱手法。可是情绪不太稳定,有认识的人说他曾经去看过心理医生。”
大队的线人是上年八月才混进去的,一共两个,中间有一个失了联,据剩下一人带回来的消息,钱元江他们交易的地点是在鸿州,具体时间尚不明确,初步估计应该不会在春节之后。
“大家这几天先回去养足精神,做好随时出外差的准备。近期之内我会将出发的时间逐一落实到你们手上。”
这大概是近一个月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而对于专办的人来讲,也许已经等了一年甚至更久。
临走前,赵凯趴在栏杆上抽烟,朝他既歉疚又感慨地说道:“看来今年是又休不了假了。”
“你都两年没见过你爸妈了吧?”
林现没回答,他已经先朝半空吐了口烟,喃喃自语似的,“我也有两个月没见过我闺女了。”
干这行的初心是什么呢?
他都已经快不记得了。
可能每份工作都是这样的吧,路走得越远,越想不起当初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出发。
*
二月初下了几场雪,节前天气反而晴朗起来,只是风大,一到晚上隔着窗也能听见缝隙里流窜的风声。
夜间十一点,床头的一盏小灯还亮着。
艾笑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客厅的暖气停了,她不得不一路哆嗦着迅速往卧室跑。
林现躺在床上翻手机,见状敞起一只手,将被子掀开。
“好冷好冷……”
艾笑踢掉鞋子,携带着一股寒气,动作熟练地划进他怀里。
林现的体温高,被窝足够暖和,她忍不住把两只凉沁沁的手贴到他胸口上,期待能冰他一下——然而后者却丝毫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没眨。
真是失策……
可能才意识到旁边的人不安分,林现放下手机,微微偏了偏头。
“我春节要去外地出差,你一个人准备怎么过?”
他问:“要不要我让张叔送你回花城?”
艾笑犹豫着:“嗯……不太好吧,人家张叔也要过年啊。”
“你不用管我了,我约好跟白琰她们一起出去玩。”
她一挑眉:“帮你抢头香。”
林现不由笑笑。
他一笑,艾笑就想让他夸一夸自己新做的指甲,刚伸手,不知道为什么神婆店员的看相大法就冒了出来。
“诶,林现,我看看你的手——”
她从旁边捞过他一条胳膊,在眼前摊开,还没翻过掌心,就先被林现的五指所吸引。
艾笑才发现他的手原来长得很好看,修长且干净,指腹圆滑,骨节分明。
她有些稀奇地来回玩,“哎,不愧是老天赏饭吃,你这只手要是放网上去,那帮手控八成又要高/潮了……”
林现没怎么听懂:“什么?”
“……没什么,夸你呢。”
艾笑敷衍了两句,摸到他小指的时候,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林现的小指有明显的弯曲,似乎总也拉不直,模样好像怪怪的。她一边扯,一边好奇:“你的手指怎么啦?”
他举到眼前,神色不以为意:“没怎么,以前当兵训练,不小心砸到了。”
艾笑登时一顿,她缺心少肺的笑容凝在唇边,过了好久,才侧头去看了他一眼。
林现的目光与之一接触,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讲那句话,张了张口想要弥补解释。
艾笑却收回视线,垂眸轻轻舔了下嘴,掌心覆盖在他手背上。
“我也不知道你之前说的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真的是因为我那句话你去当兵了……”
她沉默半秒,重复说,“真的是因为那句话……总感觉我是间接耽误了你。”
林现看着她,佯作轻松地笑,“没有。”
“没有,怎么会呢。”
他不太会岔开话题,神情躲闪了好一阵,终于看见了什么,把她的手拉到跟前。
“你做指甲了?”
艾笑于是也顺着这个台阶下来,点点头:“对啊,好看吗?”
林现赞扬地十分真诚:“嗯,好看。”
“白琰给我挑的,她送我的生日礼物。”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紧跟着一笑:“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的。”
艾笑这倒是有点惊讶,“真的吗?什么东西?”
林现的表情显得很神秘,“那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63章
大年初三的早上,鸿州城区外的镇里还弥漫着鞭炮的□□味。
前几天回乡走亲戚的浪潮一过,现在反而清静下来,空旷的街道两旁偶尔响起几声零落的爆竹,远处每隔一阵就有祭祖的人点炮仗,噼里啪啦在低矮的房屋间传出回音。
一家作料加工厂附近的仓库内,两大只纸箱被推进了门,堆在角落码好,一瞬间烟尘四起。
身形微胖的男人顶着一颗闪亮亮的光头,风尘仆仆地拍去两手的灰,捡了个不那么脏的箱子一屁股坐下去。
他先翻开手机看时间,随后开始在身上的口袋里搜寻什么。
年轻干瘦的小青年紧接着搬了三口纸箱,颤巍巍地在地上放下,刚起身张嘴就叫:“江哥。”
见他在找东西,小青年忙把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放在裤子边擦擦,殷勤地递了根烟过去,还十分上道地帮他点着,笑得谄媚。
“江哥,您抽烟。”
钱元江享受着小弟的伺候,很是得劲地眯眼朝天喷了一口,加湿器似的不疾不徐。
青年于是跟在他旁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哥,这回袁老大让您看货,摆明是真把您当他心腹了,老陈跟他那么久都没这待遇呢。”
他利索地翻出纸杯,给钱元江接烟灰,继续拍马屁,“就那张炳,您介绍的人,他二话没说就用了,别提多器重您了。”
他嘴一直没停,钱元江却不着急搭理,舒舒服服抽完一整支,才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骂:“你懂个屁。”
“袁老大早就来鸿州啦。”
“你以为他信任你呢?周围没他的人盯着,他肯放心让我们俩过来看着货,做你妈的梦。”
小青年挨了一顿喷,不发火也不气馁,仍旧讨好地笑:“对对对,江哥说得都对。”
“我就不懂,今后还要跟哥好好学。”
这句话钱元江受用,抬手鼓励般地摁在他肩头。
青年憨厚又老实地“嘿嘿”两声,抓抓后脑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羞涩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些大箱子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江哥,这儿得有多少货啊?”
钱元江瞥了他一眼,“问那么多干什么?跟你有屁关系?”
小青年的目光直愣愣的,一动没动,好像还咽了唾沫,喃喃自语地开口:“我听人说,就这么一小袋,要是被警察抓到了,得判三好几年的……”
小弟是个新入行的二百五,跟着自己亲哥来的,天生脑子缺根筋,大概除了溜须拍马一无是处。
钱元江听完就觉得手下是个不会聊天的傻逼,让他连再抽根烟的兴致也没了。
“怕?怕就别干,回家种地去吧。挑粪水扫猪圈够安全,年底还能给你评个劳动先进!”他冷冷地哼一声,走到窗边捡了瓶矿泉水拧开。
青年察觉到他生气了,立马回过神又殷切的贴上来。
“没有,没有,我嘴贱胡说八道的,怎么会怕呢,真要怕当初也不会非得跟着江哥您混了是不是?”
钱元江这次并未回话,只捏着喝了一半的饮料瓶,神情深邃地望出去——崎岖的山路正蔓延至远方,蓝天广阔得寻不到边际。
而仓库的窗开得极小,阳光照出空气中细微的浮尘。
他眼睛一眯,良久才阴测测地说道:“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笃定的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
艾笑是在下午到达古镇的。
年节浓郁的喜庆慢爬大街小巷,那些赶着出售当地特产的店铺老板们卖力的用铲子翻动大锅里的小吃,各色香气汇集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人间烟火。
谭悦把行李箱拖进宾馆时还在遗憾地抱怨着没赶上抢头香的事。
“都初三了,今天烧香肯定没有初一灵验,佛祖会怪我们不诚心的,办事绝对大大打折扣,三折!”
白琰踢掉高跟鞋坐在床边休息,“别做梦了吧你。初一烧香也不会让你多考几分,再说那么多人你抢得到头柱吗?站前排的可都是膘肥体壮的各地老板,你拿什么跟人家抢?拿键盘?”
扛着键盘曾经叱咤风云地谭悦据理力争:“也比不抢强啊——”
这段时间是一年一度地买票困难季,赶着回家的都不知道提前多久就把票订好了,她们出行的决定做得晚,只剩下初三还有空余。
艾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光一下子投射进来。
太阳西落了,再过一阵就要到傍晚天黑。
她转头说:“这么惦记头香你不吃年夜饭了吗?人家做生意的才赶着去抢,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也急啊!我快高考了。”后者沉痛的握拳捶胸,“明年再抢不到,清华北大一定会离我而去。”
白琰在边上狂掀了几个白眼。
迷信!
中国的新一代真的要垮了!
三个人简单的收拾起自己的日用品,准备出门吃饭逛逛古镇。这里的夜景也是一大亮点,据说还能看到许多赶着来拍片子的网红大v。
谭悦早些时候一张嘴舌战过微博群儒,此刻非常想看看跟她激战到天明的博主们,不开美颜都是什么模样。
她在那边叽叽喳喳地催着出门,艾笑拎起包,解锁了手机之后,视线落在背景图上停顿了有半分钟。
不知道林现现在在什么地方……
十天前他出差走了以后,只有过年凌晨才接到一个电话。
他的背景很安静,声音也显得刻意压低过,估计是在厕所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悄悄打来的。
聊天的内容充满了单方面的内疚,林现还在为今年失约的事情忏悔不已。
“早知道年前结束不了,我就不跟你做那样的承诺了。”
艾笑:“没关系,什么时候去不是去啊。没事儿。”
他紧接着信誓旦旦的保证:“你放心,我和我妈谈好了,等我从鸿州平安回来,就带你上北京……”
艾笑对着手机火急火燎地阻止了他给自己高高立起来的flag。
“诶诶诶——这种话不能乱讲!”
林现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笑。
似乎他打这通电话过来,就想听她气急败坏的炸毛一样,仅仅听着便当是过完年了。
艾笑想了想,给他发了条消息。
——“我到菩提山脚了。”
——“晚点拍夜景给你看。”
这是临行前林现跟她做好的约定。
闲得没事找他唠嗑是艾笑的习惯,因为不能指望他主动挑话题。但是看这次林现上的专案好像比较重要,艾笑本来不想打扰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他提出要求,每到一个地方就来微信汇报一句。
虽然从来没见他回复过。
“喂——艾笑。”白琰自背后一把抱住她,顺便将手机摁了下去,“你这会儿对着一栋楼拍什么拍啊,有什么好看的。”
“走啦,吃饭去了,晚上再拍。”
信息刚刚发出去。
林现当然没机会看,他的私人手机暂时存放在了队里,眼下身上只带了一部工作专用的,联系人那一栏里躺着的全都是同事。
夜幕已经降临,他坐在车内,几近百无聊赖,便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反复观察那条从险境里传来的线人短信。
大概是在出发前一天,交易的地点就落实到了禁毒大队。
上家要求钱货分离,买卖双方等在姓张的在鸿州的玩具厂,另有运货与接货的小弟在白湖公园,只要各家老大一谈妥就立刻交易。
交易日期是初五的晚上。
赵凯带着人提前在玩具厂和公园附近的交通要道布控设伏,整个中队差不多全部出动了,还包括鸿州警方,这几天大家都睡在车上,以便随时行动。
“林队,你没休息啊。”
同行的刑警钻进车来,递了瓶水给他,“喝水。”
林现说了句谢谢,却没喝,只是先放到一边,仍旧继续琢磨那条短信。
刑警坐在他旁边,伸长脖子张望,不解地问:“你还怎么在看这个?”
“我见你最近老翻出来,这消息有什么不对吗?”
他这时才把水拧开,沉默地皱眉,好像自己也拿不准似的思索良久。
“嗯……我只是觉得,还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手机里有玩具厂和白湖公园周围的详细情况,他们是负责把守公园的,望出去一片萧索,大门紧挨着公路,连车都很少经过。